踏入家门的时候,我这么多天来头一回感觉神清气爽。
科学研究说女性的寿命平均比男性长,是因为她们不会抑制自己的眼泪,这么想来,“排毒”是必要的。
我把钥匙往屏风处的原木碗里一扔,心里一横:反正谁都不认识,剩下的日子也不多,让以前束缚自己的种种观念和想法,全都见鬼去吧。
打开一瓶冰啤酒,我把不远千里取回的U盘插进了电脑里,输入了我的生日,打开音频,就拉上窗帘,陷入沙发。
音频有好几段,总时长近一个小时。天知道徐丰是在医院的哪个角落里,鬼鬼祟祟,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录完的。连我都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动作,看来,他的嘴比我想象中要紧,那么音频里,到底他又会吐露什么样的秘密呢?
好奇心驱使着我一口气听完,呆坐在那儿,忘了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是在现实生活中还只是做了一场噩梦,让我不停抹去额头的虚汗。
徐丰果然有秘密,还是让我胸口压了大石头的惊天大秘密。
我不敢相信是自己臆想的还是徐丰亲口说的,把关键的几段话倒回去,再听一次。这一回,我听着依然觉得难以置信。徐丰居然是用非常平和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故事一样娓娓道来的。
“兄弟,你不要惊讶,如果我说哥从头到尾不是个好人,从见你的第一面开始就不是,你会不会后悔和我做朋友?”
“我手上捏了人命,不包括不小心害死的亲弟弟,这件事情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没错,是好几条人命!我每次想和你坦白,都开不了口。现在老天告诉我,到时候了!”
“第一次,是为了钱,去干的那通买卖。说到底,还是交了狐朋狗友,自己也没本事来钱,恰好来了这活。给我钱的,是当地的毒枭,那女人孩子是一个公安眼线的家属,他们都叫他‘樊老板’。我们动手那个晚上,他不在家才去的。对方母子俩,和我素不相识,大概也是因为不认识,才下得了手。但我弄死的是那个女人,没动娃。”
“那孩子不大不小,大概比你小不了五六岁,我另两个兄弟摁住给抹了脖子的。”
听到这,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他冷静地拿我作比较,让我莫名有点发慌,虽然知道现在这样毫无必要。我应该庆幸自己是他的兄弟,才免遭一死吗?
“你说我不害怕,不后悔,那是假的。女人反抗起来,力气可不比男人小,我手臂酸痛了好几天,脸都被她挠破了。从那天开始,我天天晚上睡不好觉。”
“我之所以想要搬到这个城市,一开始的确是为了多赚点钱,一线城市嘛,在老家没什么出路。但后来,不得不说,和‘樊老板’有关系。我拿了钱觉得不踏实,就一直盯着他的动向。他寻死觅活了好一阵,最后才挺了过来,也和活死人没什么两样了。人吧,就是这么奇怪,虽然是我干的坏事,但是我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么说,有点同病相怜。”
“最后决定出发来这里,还是因为后来打听到樊老板搬到这儿来了。我想,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没勇气直接跑上去和他说‘我害你没了老婆孩子’,但就在一个地方,人各有命,就看他是不是来找上我了。”
“到了这里以后,我才知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除了亲情之外的兄弟。他在一个警察,据说是他老板战友的帮助下开起了饭店,我这么个废物都遇到了你,日子好像慢慢有了起色。但说来说去,都是命。我知道你一直怨我帮你用下三滥的方式搞定喜欢的女人,兄弟我要钱没钱,没身高没长相,想不到其他办法,这就是我唯一的办法。”
谁说不是呢?我也好不到哪里,之所以成为霸凌对象,不是没有原因的吧。更别说让心仪的女孩子能青睐,可以关注到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了。
“后来,我其实也怨我自己,为什么偏偏去招惹了不该惹的人。你还记得你问我,那女人的名字吗?就是和你姑娘形影不离的那女人。我们当天的事情被她亲眼看见了,偏偏她也是我暗恋了很久的人,我头脑一热,就把她给办了。我说不记得她的名字和长相那是假的。我怕你惹事,走我的老路。再后来,你姑娘想不开走了,我担心她会走同样的路,直到发现,她爸原来就是在公安干的!”
“这可把我给吓坏了,想真是命里该有的劫,怎么都逃不过,茫茫人海里,居然还给自己一头撞上去了。我心惊胆战,心里挂念着这女人,再也对其他人没了想法。就一点点看着她长大,她也当了警察。那件事情,好像就这么过去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自己打碎牙齿咽了下去,和谁都没有说起,否则不会这么太平。”
“他妈的,可真是好日子太短,她爸,就是那个老警察,似乎一直对老家那案子没松手,对这件事情也有疑心,怀疑和他女儿有什么关联。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这故事说来就长了,我好歹是进去过的人,消息比较灵通的。他不知道脑子哪里抽风了,这两年甚至开始重新调查当时的坠楼案。这世上吧,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不管是谁,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重新开始调查也就算了,让兄弟我比较紧张的一点是,我有几个狱友,算是段位高、经验足的,平时我们都说他俩干坏事神龙见尾不见首的那种,居然刚办事没几天就被逮进去了。他们的做事风格,我是知道的,那可是全副武装,武装到头发、牙齿的那种,也会避开所有的活人和探头,除了灭口的那位,不会落下任何把柄。就这么着,都能被抓住!”
“大家都警惕起来,最后搞清楚了原因,原来,就是那个老警察,培养了一个臭小子,专门画画的。画画也就算了,他却他妈的赛过神笔马良再世!画得那叫一个神奇,据说哪怕那人他没见过,只要他画了人脸,拿出来比照片还像,把坏人都能给活活吓死,我们有个兄弟的兄弟就是大半夜走廊里看到自己的照片,吓得一脚踩空活活摔死了。这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尤其是我,我回家左思右想,说这可不行。远的不说,近的,老警察女儿这事情,如果捅出来,那必然连带着你。而且,我妈最恨这种事情,你现在见了她应该也知道原因了。我这儿子,只要和这事沾上边,她打死都不会再认了。我就算死了,化成灰,那都是孤魂。而且眼下,你好好上着班,高薪工作,岂不要毁了你的前程?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虽然不大富大贵,倒也是吃香的喝辣的,可不想再进去了。按照老警察办事的这效率,他们还没逮我,无非是证据没拿足,他也还没让徒弟画像,说不定是时机没成熟压根还没来得及说这事。”
“我们几兄弟一合计,这事得分几步走,第一步就是必须从根子上,把这事给掐了,先把老警察给灭了。”
徐丰还“杀”啊“灭”啊在那絮絮叨叨。我头一回意识到,他一直没有变过,他对所有事情都无所谓,因为他从小就被“无所谓”对付惯了。说到底,他除了临死前,从来没把任何人的命,包括他自己的命当过一回事。
但是,只要遇到对他好的人,哪怕是一丝温情,一丝共鸣,他都会称兄道弟,推心置腹,恨不得把命都给对方。可惜,这样的人,他只碰到了我一个,于是,把所有仅存的爱都给了我。
他最后在录音里给我说:“兄弟,我之所以找这个时间给你说这些,不是吓唬你,是给你时间冷静下来。想必这两个月,你该给哥办的事也都办了,哥没法谢你,只能在地底下求老天保佑你。好好珍惜你的生活,你是有前途的,老天有眼,你听这录音的功夫,我是应该已经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我关掉电脑,趴在窗口发了会儿呆。忍不住冷笑,骂自己:你有什么资格批判徐丰又傻又坏呢?他不傻,他知道兄弟情是真的,能托付的人只有我。他够坏,但我又好到哪里去,真是人以类聚,只不过从前我和他都没有发觉我们骨子里同样的对生命的不在乎。但我和他的差别在哪里呢?
徐丰是缺爱。他不知道什么是爱,因为从来没被好好爱过,所以,他也不知道怎么来对别人好。而我是被剥夺了爱,我知道温暖的家是什么样子,但是一切的一切都被继母给卷走了。我也知道被保护是多么让人安心,但是徐丰却因为多年的恐惧和愧疚,给那该死的癌症给带走了。
但是徐丰错了,他不会知道,我现在早就没有前途了!我手上也有了一条命,我知道自己永远也逃不掉了,或者,我根本没打算逃。我要第一回,像个男人一样,迎上去,光荣地赴死。在此之前,我必须要让夺去我最重要东西的人们付出她们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