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密潜伏

15永别了,蔷薇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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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林仲伦好像听到有人在敲门,睁开眼扭头一看时间……吆!他觉得自己只是小憩了一会儿,没想到这一闭眼竟然已经睡了三个多小时。

打开房门,管家杵在门前,恭敬地问道:“少爷,府上门外拉车的那个陈师傅,说有要事见您,您见吗?”

大陈?是他吗?林仲伦有些疑惑:自己和大陈合作已有两年多,他跑进府里来找自己这还是头一次。难道是有什么重要的情况?林仲伦猛地意识到:对,一定是上级党组织有人来接头了!

林仲伦心里一阵狂喜,他挥手吩咐道:“快快快,你带他去我的书房,我马上过去!”

穿戴整齐,当林仲伦急匆匆赶到书房的时候,管家正带着大陈走上楼梯。

书房之中,两个亲密的战友相视一笑,他们笑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也将对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也难怪他们如此不好意思地笑,相识相伴两年有余,像现在这样坐下来见面,俩人好像还是第一次。

林仲伦给大陈倒上了一杯新茶,问道:“大陈,这么着急见面,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大陈点了点头,应道:“林少爷,我……”刚一开口,大陈就觉得这称谓好像有些不妥。

林仲伦笑着寒暄道:“在这里就不要叫我少爷了,又没有外人,你就叫我仲伦吧。”

大陈笑着说道:“仲伦,我……”可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着绕口,大陈憨笑着挠了挠头:“算了,我还是叫您林少爷吧,叫习惯了。”

俩人都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大陈收起笑容说道:“林少爷,我来,是为了向您汇报‘田园茶庄’的情况。”

田园茶庄?林仲伦吃惊地问道:“怎么?田园茶庄又出事儿了?”

大陈点着头,神色黯淡了下来:“林少爷,‘海棠’小组里出了叛徒!”

林仲伦思忖了片刻,说道:“大陈,东安地下党组织里肯定有叛徒,但是我们还不能断定就是‘海棠’的人。”

之所以这么说,林仲伦是有依据的:田园茶庄,也就是“海棠”小组,虽然大陈和“海棠”保持着单线联系,但因为“海棠”是情报交通站,所以还有其他几个特工小组也在同时与“海棠”保持着单线联系。“海棠”的安全信号是窗台上的那盆花儿,大陈知道这个暗号,同样,其他几个小组的人也知道,所以田园茶庄安全信号的再次出现,只能证明出了叛徒,却并不能说明一定是“海棠”小组的人。

大陈的眼里泛起了一层寒光,他的语气是那样坚定:“不,我敢肯定,绝对是‘海棠’的人!”

接下来,大陈对林仲伦说起了今天发生在田园茶庄的事情……

今晨黎明之分,大陈就看到了田园茶庄阁楼的窗户上又出现了那盆小花儿,机警的大陈当然知道,这一定是军统特务搞得鬼把戏,同时他也意识到:地下党组织内部出现了叛徒。

大陈及时将这一情况向林仲伦做了汇报,并接到了新的任务:护送冯冠生和方秀兰出城。

中午的时候,在目送冯冠生、方秀兰安全出城之后,大陈拖着黄包车准备去省政府的门前等候林仲伦,可就在路过松江路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

今天田园茶庄的门前似乎比以往“热闹”了许多,大陈将黄包车停到距离茶庄较远的路边,佯装等客人,观察起了茶庄门前的情况,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

从前在街角擦皮鞋的几个孩子不见了,取代他们的是几个贼眉鼠眼的小伙子;茶庄对面的水果摊,依旧是个小姑娘在张罗着生意,却不是从前的那个小姑娘了;几个捧着香烟盒子、瓜子篮的人在街边徘徊,却听不到他们的叫卖声,而且那些人的目光,阴冷地游离在路人的脸上……

大陈刚在那里蹲下不久,就出事了。

两个身着长衫的年轻人出现在了茶庄的路口,两个人耳语了一番之后,其中一个人到了那个水果摊前,另一个则到了路边,让人给他擦起了皮鞋。那个去买水果的小伙子指点着田园茶庄的方向,好像在跟那姑娘询问着什么,就在这时,路上的几个“行人”漫不经心地朝小伙子围拢了过去,当那小伙子觉察到危险的时候,已经晚了,几个“行人”迅速上前制服了他。与此同时,那个在擦皮鞋的年轻人也被人按倒在地。

两辆黑色的轿车从茶庄旁的岔路上冲了出来,两个被捕的年轻人被塞进轿车后,车子扬长而去,松江路上又恢复了平静……

此地危机四伏!大陈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就在这时候,又出事了:一个商人打扮的人又来到了田园茶庄的门前,可是,那个人迟疑了一下,在朝茶庄内张望了两眼之后,他倒退了两步转身就想离开。就这短短的一瞬,从茶庄里突然冲出一群荷枪实弹的特务,他们蜂拥而上……

依照这些情况,大陈对林仲伦做了分析:“少爷您看,这些人并没有进入茶庄,也不可能在卖水果的和擦皮鞋的人面前暴露身份,可他们还是被捕了。尤其是那个商人,他根本没有进入茶庄,他甚至跟任何人都没有对话,可他也被捕了!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是被人认出来的!”

大陈分析得很有道理,林仲伦默默地听着,也开始了思考。大陈接着说道:“林少爷,咱们来打个比方:假如我被捕叛变了革命,我能出卖您,也可以出卖‘海棠’,但除此之外,我不认识其他小组的同志,因为我与他们没有任何联系。可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有三个同志被捕,我敢断定,肯定是‘海棠’小组出了叛徒,并且,这个叛徒现在就在田园茶庄里!”

没错,只有“海棠”小组的人与各特工小组都有联系。林仲伦提出了一个疑问:“大陈,这几天你经过茶庄很多次,可是他们并没有认出你呀?”

“哦,是这样的。”大陈解释道:“首先,我最近两天经过那里的时候,距离茶庄都比较远。还有个主要原因,以前我每次去茶庄接头,都会把自己乔装成商人的模样。所以不在近距离辨认,他们是认不出我的。”

林仲伦心痛地叹了口气,说道:“眼下大战在即,也应该是情报往来最频繁的时刻。各小组手里的情报急于发回‘老家’,他们也在迫切地等待‘老家’的指示。‘海棠’在这个时候叛变,对我们地下党组织的危害……简直可以说是灭顶之灾,我们必须想办法把这个情况尽快反映给上级。”

大陈摇了摇头,痛心疾首地说道:“已经来不及了!林少爷,等咱们联系上‘老家’的人,东安地下党组织恐怕早已血流成河了!”

血流成河……林仲伦眉头紧蹙,开始了思索。

大陈苦笑着说道:“我们不知道就在刚才,又有多少同志被捕,并且,谁也不能保证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坚贞不屈。”

大陈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扎在林仲伦心口那个最软的地方,他在绝望中思考:怎么办?怎么办?

这时候,大陈又说话了:“林少爷,其实今天……我是来向您辞行的。”林仲伦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他竟然在大陈的话语里听出了笑意。

林仲伦抬头一看,大陈果然在憨笑着:“林少爷!我知道,明天您就该离开东安去上海了,在那里,您会有新的任务和新的搭档!我祝愿我的战友在新的征程,一路凯歌!”

“谢谢!谢谢!”林仲伦在道谢之后问道:“那你呢?你会继续留在东安吗?”

大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马上就要离开了,我又有了新的任务!”

林仲伦惊喜地问道:“大陈,你……你联系上党组织了?”

大陈苦笑着摇了摇头,林仲伦从他的笑容里意识到了什么:“你……你刚才说要离开?现在全城都在戒严,你要去哪儿?”

果然不出林仲伦的预料,大陈很坚定地说出了那四个字:“田园茶庄!”

尽管一切都在林仲伦的意料之中,但是他依然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大陈腼腆地笑着:“在一起合作了两年多,如今马上就要分开了,说句心里话,我是真舍不得您呀!林仲伦同志,如果我在之前的工作中有什么做得不够的地方,您多担待吧!”

“不不不!你做得很好!”林仲伦惊慌地说道:“大陈,咱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计划一下,也许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大陈摇了摇头,坚毅地说道:“林少爷!掩护和配合您的工作,是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如今这个任务我也算是完成了!可是保护党组织,也是我的职责!作为一个党员,我有义务终止党组织正在遭受的侵害!”

此时的林仲伦是无措的,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阻止大陈的“鲁莽”,可是他又毫无理由。大陈似乎早已下定了决心:“林少爷!‘海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或许这个叛徒还掌握着我们电台通讯的密电码。如果明天他被转移到了上海,党组织在今后所遭受的损失将更加的无法限量。并且,‘海棠’小组的其他成员也无法含笑九泉!这个恶畜,他简直就是我们东安地下党组织的耻辱!”

大陈喝了一口茶水,他站了起来。林仲伦望着眼前大陈那憨直的笑容,他能感觉到一双无形的大手正在揉搓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胸口因为那种剧烈的痛楚而阵阵抽搐。

大陈憨笑着说道:“仲伦同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现在趁他还在茶庄,就让我去结束这一切吧!”

林仲伦默默地走上前,两个亲密的战友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林仲伦好想道一声“珍重!”,可是……他说不出口。

这是属于林仲伦和大陈的第一个拥抱,却也成了最后一个。在这短短一天的时间里,林仲伦经历了三次这样的拥抱,拥抱预示着希望和胜利,却也意味着永别。

就在大陈走出房门的刹那,林仲伦问道:“大陈!您……您叫什么名字?”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尴尬的问题,毕竟,他们已经共事两年多了。

大陈回头的时候,依旧保持着他那憨直而羞涩的微笑:“其实我不姓陈,要说起来,咱们还是本家呢,我也姓林,我叫林焕生。”说完,他又腼腆地笑了笑:“其实叫什么名字无所谓,我就是‘大陈’!我会永远以这个代号为荣,因为……我曾经是‘蔷薇’的叶子!”

楼下,大陈拖起他的黄包车奔跑了起来,他的脚步看起来是那样轻松,可站在窗前的林仲伦的心情却是那样沉痛。大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街角,林仲伦失神地凝望着那个方向,他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那是一种极度悲戚的荒凉,那是一种极度忧伤的孤独……

半个小时之后,松江路的方向传来了一声爆炸的巨响。林仲伦倚着窗棂慢慢滑倒,他闭上了眼,大颗的眼泪滚滚滑落……

日后解密的一份国民党军统的资料,印证了“大陈”,也就是林焕生同志的推测:国民党军统局利用先进的侦听设备,搜索到了“海棠”的电波,并由此锁定了“海棠”的位置。在军统特工实施抓捕的过程中,遭到了“海棠”的殊死抵抗。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海棠”炸毁了电台。但是却有一名“海棠”幸存了下来,叛变“反水”。

根据这个叛徒的供述,军统成立了“花匠”特别行动小组(因为当时东安地下党多以花卉的名称作为代号,所以军统给这个反谍报特务小组取名:花匠)。

“花匠”小组押着叛徒秘密进驻了田园茶庄,他们在第一天便战绩斐然:通过叛徒的辨认,他们成功抓获了中共东安地下党组织的六名谍报成员!但是好景不长,就在当天的傍晚,一个黄包车夫持枪闯入茶庄,在身中数弹之后引爆了身上的炸药。反水的‘海棠’当场被炸死,暗藏在茶庄内的十余名“花匠”全部“以身殉国”,“花匠”小组就此湮灭……

第二天清晨,国民党东安省政府开始了大规模败逃转移。在负责护送林府的车辆中,多了两对母子。一对是国民党东安省政府机要处处长范耀文的老婆和孩子,而另一对是……

没错,是“牡丹”窦立明烈士的妻儿。

没有人让林仲伦那样做,林仲伦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应该那样做,带上那对母子,注定会给他带来很多没必要的麻烦,甚至会将他置身于极度的危险之中。但是,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将那对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滞留在即将战火纷飞的东安。而这,或许也是林仲伦在他的谍报生涯中,唯一的一次“感情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