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躺下,电话铃响了。
丁杨不明白是在梦里,还是真有人拨打他的手机。工作几年,午夜电话响已是常事,因此极易受到暗示,即使梦见铃响,也会不由自主地清醒。这是一种危险的状态。
“丁杨,睡了吗?”
他睁开眼睛,把声音在脑子里反复回放,感觉是她。“是的。”他轻轻地回答。
一秒钟的沉默。然后她说:“我知道很晚了。希望你不会介意。”
“没关系。”丁杨答道,“你怎么还没休息?”
这次,她的声音有点变化,不是发哑,而是微微有点颤抖。“我知道你有事要找我。我也想跟你好好聊聊。”
“好啊。”
“电话里恐怕不能多说,”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含糊,语速也明显加快。“你……你能来我住处吗?”
“住处?”丁杨心脏剧烈地跳了跳,还是下定了决心。“在哪儿?”
“我用微信发地址给你。”
放下手机,丁杨坐在那里,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很快穿衣下楼,外面仍下着雨。这个时候,街道很空,他导了航,很快就找到了她的住处。他四下打量着,不得不佩服蒙兰兰眼力不俗——这栋山景别墅一定出自一名优秀的设计师之手,在追求舒适方面花了大价钱。这是一个奢侈的生活环境,只算门前摆放的鲜花,大约就够丁杨一年的生活费。
别墅里住着一对花农夫妇,兼做保姆,但蒙兰兰没有惊动他们,听到汽车声,就带着一张泪痕斑斑的脸,亲自站在门口等。
蒙兰兰住在三楼一个豪华套间,室内十分宽敞,设计的宗旨是为用户需要着想。两扇巨大的风景窗可以俯瞰汉洲城。此时,正是灯火阑珊的夜景。她疲累地坐在沙发上,用湿巾敷着脸。丁杨坐在对面,静静地等待着。
沉默了几分钟。其实,丁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他倒不是担心有其他人出现,凌晨两点的别墅,不至于冒出外人。
最后,她抬起头。丁杨有些焦躁不安,他没有跟想要倾诉的人相处的经验,不懂得观察一个人的负罪感什么时候出现,更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帮他们一把。但是,从她疲惫的眼神里,他看得出她想诉说心中的事。
蒙兰兰朝后拢了拢遮在脸上的头发。她还穿着从演艺中心出来时的衣服,靛紫带白花的连衣裙,肉色丝袜,只是脱了帽子和丝巾。“对不起,”她说。“我想起很多伤心的事。”
虽然极度疲劳,她看起来依然楚楚动人。她的皮肤十分光润,是完美的奶玉白,散发出迷人魅力,或者说对男性的潜在杀伤力,叫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
伤心事?你会有什么伤心事?不过,丁杨没有忘记自己匆匆赶来的目的,说:“没关系。”
蒙兰兰的目光越过丁杨,盯着对面的墙。“你不知道。你只看到我光鲜的外表,看不到我痛苦的内心。我这几年经历过无数的事,跟你说,你都不会相信。”
丁杨耸耸肩。“每一个成功者都历尽艰辛。认识你的时候,我便看出你很努力。”
蒙兰兰盯着他,点点头。“努力是应该的,不努力就会变成花瓶。”她走到吧台前,剪裁合体的裙子裹着她线条优美的身体。“但我说的不是努力,而是经历,是无法左右的人生。”
丁杨默默地看着她。她拿出两瓶矿泉水,一瓶递给他,一瓶自啜了一口,动作优雅而规范。“我很喜欢,甚至敬重警察,就像以前我很喜欢你。但我知道警察并非无所不能。”
丁杨默默地看着她,等着她进入主题。
但她苦笑着低下头,转变了话题:“看我说到哪里去了?丁杨,还是你先说吧,你找我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
丁杨想发扬绅士风度,何况以蒙兰兰目前的心情,也不宜回答沉重伤感的问题。“还是你先说说吧。这几年,你到底碰上了什么事情?”
她沉默了一会儿。“那么,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好吗?”说着,她眼睛盯着地板,并不停地用手掌把裙子抚平。“从十七岁那年上音乐学院前的一个夏夜说起吧。那个夏夜之前,不论是童年,还是青少年,我记忆中的每个日子都是幸福的。我自以为自己有一个和蔼的母亲,一个令人崇拜的父亲,一群对我爱护有加的亲朋好友,生日有蛋糕,节日有鲜花、新衣服,所有的日子都无忧无虑。”
“我倒是很少听说你母亲,在你父亲的百科里好像也没有你母亲的姓名。”
她苦笑了一下。“我母亲叫叶梅,她是一个纯粹的家庭主妇,常年足不出户。他们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从不争吵,她似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身上。”
“很多家庭都是这样的。”
她的表情更沉重了。“家庭?我那不是家庭,那是阴谋。一个酝酿了二十几年的阴谋,终于在十七岁那个夏夜施行。甚至随后几年,我仍不知道那是个阴谋,直至生活里闯进封翎。”
丁杨听得云山雾罩。
她继续说着。“还记得吗?四年前,你跟我闹别扭,留下一封信走了,我到处找不到你,竟然以为封翎可以代替你。那时,他刚从M国回来,作为合伙投资人加入蒙礼勤公司,担任副总裁,并担任我的经纪人。”
“这不是好事吗?”
听她说“以为封翎可以代替你”,丁杨有点伤情,却没有真正地往心里去。他只是不明白蒙兰兰怎么突然叫父亲蒙礼勤。
“当然是好事。没有他,我不知道这个秘密什么时候才能揭开。”她闭上眼睛。“封翎风度翩翩,很有抱负。我对他确实有些一见钟情的感觉。他也从见到我的第一天,就疯狂地追求我,让我幸福得晕乎乎的。我以为离开了你,仍然会有真爱,我以为嫁给封翎,就可以摆脱蒙礼勤,摆脱痛苦的过去。”
“我们几乎就要落入明星与经纪人结婚的俗套。”她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厌恶的表情。“但是,就在这时,我偷听到他与蒙礼勤的一次谈话。”
丁杨没有插话,等着她说下去。
“那时,我刚获得‘我是歌手’大赛第一名,又上了‘星光大道’,风头正劲。封翎表现出惊人的经纪人才能,让我出现在全国各大演唱会。那天,我在上海一个国际明星演唱会上客串,蒙礼勤赶了过来。原来,封翎要跟他摊牌……”
“摊牌?”
“他不满足于当经纪人,他要跟我结婚。”
“这没什么呀?”
“阴谋。”她说,“我听到了他们摊牌的整个谈话。原来那一切都是阴谋,他们都是十足的混蛋,几乎让我崩溃……”
丁杨摇了摇头。就算封翎想霸占蒙家的财产又算什么呢?只要你们两情相悦,蒙家才一个独生女,跟谁结婚还不一样吗?财产不是同样落入你们夫妻手里?
她接着说:“原来,我二十多年的成长,十七岁那年以至以后多年的屈辱都是一个天大的阴谋。我一直生活在愚蠢无知的梦幻里……”
“十七岁?那年碰到什么事?”
她瞪大眼睛,迟疑了好久。“我……我被迷奸了。”
丁杨抬起头,大为震惊。
“……那时,我并不明白。”她说。“那年,我收到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蒙礼勤看起来非常高兴,带着我出国旅游。返程途经香港时,我感觉很困,早早就睡下了。第二天十点多钟才醒。醒来后,下身很痛,还隐隐地流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经期已经过去八九天,不应该有血。我心头很乱,却没有吱声。过了一天,我们回到广州……感觉跟在香港住的那晚一样,下身又很痛,有血流出。我几乎要疯了,但没想到其他方面去……”
丁杨似乎听出些名堂。
蒙兰兰接着说:“后来,该来月经时,没来。第二月,还是没来,第三个月……我告诉了那时候觉得最亲最贴心的母亲叶梅。她苦着脸,看着我,安慰我再等等……这一等,肚子越来越大,眼看着真相无法遮掩,叶梅想用迷信的说法安慰我,说是不是上天给我下了龙种……接着,蒙礼勤出马,帮我请了假,接我回家养着……”
歌星形象在丁杨眼前渐渐破碎。他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真相呼之欲出,却又迷雾重重。谜一般的女孩,这是丁杨跟蒙兰兰结交时的感觉,也是他下定决心离开她的原因——不仅仅是他觉得自己高攀不起。
“迷信当然无法给我合理的解释,但事实是什么呢?就在无比痛苦的反省和困惑中,我被送进医院里,产下了一个男孩……”
丁杨抬起头,看着泪流满面的女人。她勉强支撑着的勇气已经崩溃,坚强的外表好像伤口上的绷带一样拆除,脸上全是悲伤和对自己的厌恶。
“男孩呢?”
“现在可能在M国。”她说,“封翎跟蒙礼勤对话时说的。我只看了一眼,他出生时‘哇’地大哭一声,我看了他一眼,便被人抱走了。我以为他们是按医院的规矩抱走的,医生也这么跟我解释过,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事实上,当时,我也没办法带着他。潜意识里,我希望他们把他抱走。”
她转过脸去,又哭起来。“事实上,我多么希望能把怀孕的事情一笔勾销,希望将那些日子改写一遍,希望那所有的一切都消失,让我重新拥有一个小女孩的梦想。我希望自己是一个重生的孩子,只是一个孩子!”
她停住了,不想再说下去。这是最后的沉默——暴风雨到来前的寂静——她几乎垮掉了。不管她以前为了守住这个秘密,构筑了什么样的防线,现在已完全崩溃。
在办案中,丁杨见过不少饱受折磨的心,但眼前这个恐怕是最痛苦的。她说出一个令人崩溃的秘密,但绝不仅这些,更多、更残忍的事实一定还在后面。
“你生下了孩子,”丁杨轻声地问。“后来怎么样?”
她看着丁杨,眼神里全是祈求。“后来,我大学毕了业,很高兴认识了你。我以为我能保护自己,你能保护我。但你逃走了。”
丁杨愕然地看着她。他们相恋时,他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热衷于志愿服务的女孩,慢慢地发现她是富豪蒙礼勤的女儿,他觉得自己高攀不起,配不上她;慢慢地发现她身上蒙着一层神秘的衫衣,有人在监视她,甚至监视他——他以为这是富家女应有的保护;直到不断有人隐晦地警告他离开……
“我明白,那时我们没那么相爱。”她泪如泉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选择是你的权利。此后,我打定主意,把全部的精力统统倾注到演唱中,直至听到他们谈话的那天晚上……”
解释是没有意义的。丁杨往她身边靠了靠,握住她的手。“对不起。”
她点点头,渐渐止住了哭泣。她伸出另一只颤抖的手轻轻地盖在丁杨的手上。“谢谢你。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她说。“你无法想象,更无法容忍那样的阴谋。”
丁杨无话可说。也许苦难真的可以造就一个人。他望着眼前的女人,她究竟是如何经历了这一切,最后还能完好无损地置身于一个大红大紫的世界?
“你不知道。”她说。“我其实只是一个弃婴。也许,像我儿子一样,一出生便被人遗弃,杨杨。蒙礼勤、叶梅只是我的养父母。这是那晚从他们的谈话中才知道的。”
她擦了一把眼泪。
“因为蒙礼勤的基因问题,他们没有子女,”她说,“碰巧的是,我的基因能满足他的生育条件。于是,从我出生,他们便精心构筑了这个阴谋。十七岁那年,他在我的饮料里下了药,丧心病狂地迷奸了我……然后抱走孩子,送到M国……他想继续掩盖真相;他想等男孩长大,让男孩来继承家业。”
丁杨静静地坐着。在她一系列的不幸当中又加上这一条。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有的时候悲剧就像河水一样流淌,需要有相当好的水性才不致被淹死。
“男孩寄养的家庭是封翎的表亲,一个上世纪移居M国的中国人。”她说。“封翎来到蒙礼勤身边一定也是早有预谋的。”
“封翎干了什么?”
“封翎原来学的专业本是信息技术,后来转向智能医疗器械,因为蒙礼勤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为了上市,蒙礼勤还需要一大笔资金,封翎拉到了一位外国投资者。这样,他顺理成章地来到了蒙礼勤身边。”她用单调的声音说。
好一阵沉默。然后她接着说,“封翎以为获得了我的心。于是,孤注一掷,决定跟蒙礼勤摊牌。谁知道这一切都被我知道了。”她笑出了声,丁杨从没听过比这更像哭声的笑。
“他以孩子的秘密为要挟,要平分蒙礼勤的财产?”
她摇摇头。“不,不,他没有这么小气。他要的是全部”
“蒙礼勤答应了?”
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对,答应了。我也没想到他一口应承下来。但他提出一个阶段性签字协议。也就是分三次在协议上签字认可:封翎跟我结婚第一次签字,男孩进入大学第二次签字,男孩独立生活后,他就最后签字,移交所有财产和权力。”
“这样看起来倒是公平。”
“可对我不公平。我不能跟封翎结婚。我本来已经从屈辱中创造了一个新的生活,杨杨。从十七岁开始,努力防止崩溃。但三年前,我又落入了深渊里。”
“不要太难过。”丁杨说,“蒙礼勤的三步走,其实在救你。”
“他是在自救,不是救我。”她说。“我没有一点自救的能力。在他们面前,我就是一只花瓶,一只表演猴,被牵着,不断地表演一些把戏。我的演艺活动不过是为他们提供社交保障。有些人看不起暴发户,上流社会不是那么好进的,但艺术可以打开这些门。”
她喝干瓶里的水。“很有讽刺意味,是不是?我不过是他们的一笔社交财富。”
停了一会儿,她说:“这一切我不敢声张,也不能声张,作为回报,我还是一个好女儿,好歌手,享有一定自由,享有他们别有用心的爱和呵护。”
“封翎没有逼着你结婚吧?”
“暂时不会。”她说,“他们想推动康馨公司上市,首次公开发行股票之前,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你也可以等待,等待反击的机会。”
“我一分钟也不想等了,杨杨。我的儿子还活着,他就在M国。我知道这一切后,我觉得自己要疯了。你理解一个母亲的心吗?现在,你是我全部的希望,只有你能救我。”
丁杨终于明白了她约自己的目的。他无语。她的话逻辑严密,无懈可击。但是真的吗?他看着她。她望着汉洲迷蒙的夜空。他似乎触摸到无尽的黑暗中她孤独的灵魂。
“你知道他寄养在哪里吗?知道那个寄养家庭的情况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要醒着,过去的屈辱就如鲠在喉,儿子的模样就时时刻刻在我眼前。我无法考虑别的事。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不管用什么方法。”
她迟迟疑疑地伸过手来,抓住丁杨的手,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
“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帮你。”
那双抓住他手腕一直没有放开的小手,比刚才更是紧紧地抓住不放。“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只有你会帮我。我知道只有你能信任。不过,如果我想要找到儿子,不可能不引起别人的怀疑……”
丁杨不想跟她商量细节问题,插话道:“我会尽可能地帮你。不过,我也有件事问你。”
“什么事?”她冷冷地笑了笑。“我知道,你说过你有事问我。”
“我帮康馨集团封杀了一起负面舆情,但我发现,你的志愿服务协会陷入很深,我想知道协会还是你在管理吗?跟康馨集团有没有关系?”
“如果我说没有任何关系呢?”
“我有我的发现,我只想从你嘴里知道你所知道的事。所有的事。”
她点了点头,两手自然地松开丁杨的手腕。然后,转身看着窗外的城市,转换了话题:“你觉得我的演唱会怎么样?”
“非常出色。你让全场观众为你欢呼。”
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下。“是的,不管唱什么歌,我都是在唱自己的生活经历。这才让我有了多活每一天的理由。”
她站起来,似乎有送客的意思。“我唱歌是为了有个活下去的理由,杨杨。我唱歌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进地狱。但我累了。”她说。“记忆中从来没这么累过。”
勉强无益。丁杨也站起来。“那我们有空再谈,等你的时间。”
“好。”她说着,闭上眼睛。“那样更好。”
过了一会,她伸出一只手。丁杨握了握,往室外走。临出门时,她掏出一张纸条。“这里有我的手机号,是别人不知道的,只要我不在台上唱歌,我会随时接听你的电话。”
“嗯,那你好好休息。”
“我不知道能不能休息,至少现在不能。”她送丁杨上车,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停了一会。“今晚你不该来,丁杨。我在你身上绑了一颗炸弹,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