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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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半,丁杨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话筒里传来一连串银铃般的声音。对方的手机一定在多个女子的手里传递,她们都直呼他的名字,亲切地向他问好,有的还说好久不见,问他近况如何,有的直接邀请他到干休所去相见。

手机里的声音似曾相识,丁杨却怎么都想不起对方是谁,厚着脸皮询问,对方笑而不答,更加弄得他一头雾水。

末了,手机终于安静下来,缓缓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样?丁警官,这么多美女想你,是不是很爽啊。”

他终于听出对方是谁:蒙兰兰!还是五年前协会的那帮子人,她们一起在干休所搞志愿服务活动。以蒙兰兰目前的身份,要将那帮子老成员聚拢起来,当然不难。现场只缺丁杨,他不去还真说不过去。

干休所在夏阳路与紫薇街交叉口,是花园式城市建设范本,汉洲市最具视觉错觉的地方。硕大的玉兰花,繁茂的紫薇花,盛情绽放,相映成趣,街道在夕阳霞光照耀下充满活力。

突然冒出来一群青年男女,散布在街道及干休所周边各个角落捡拾垃圾、引导交道、帮助行人,仿佛吹来一股清风,更加提升了街道的品味。所有的路人都彬彬有礼地相互点头致意,老年人保养良好的脸上带着微笑,中年人匆匆的脚步舒缓了许多,少年学生有的举手行少先队礼,有的主动加入服务的行列。

蒙兰兰看上去就像一道霞光:身穿一套宽松飘逸的深紫色运动衫,手持铁钳,俯身捡拾着垃圾,衣饰发出可爱的悉悉窣窣的声音。头发朝后梳着,编成一排排辫子,形成一个扇形的马尾。她没有戴深色墨镜,甚至没有戴口罩,丝毫不怕被人认出是舞台上的那个歌星。

街道洋溢着一股特别健康、时髦的气氛。

志愿者为街道两边的人行道、商店宾馆周边打扫一番,便进入干休所。这里原本就是协会的对口服务点,年轻人们跟里面的老人十分熟络,有的帮老人洗衣、烧开水、搞卫生,有的为正在吃晚餐的老人端饭、端菜,有的帮着老人掏耳朵,有的用药水为老人泡脚,夜色降临,大家仍忙得不亦乐乎。

只有丁杨,进去便被一个老人拉着下象棋。老人好棋,却水平不高,丁杨故意走错,让老人赢,赢了棋的老人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

蒙兰兰忙了一会,来到丁杨身边,斜斜地靠着他的肩。晚风轻拂,丁杨的鼻息间都是她身上的香味,熏得他几乎闭起眼。四年前,与她相处的时时刻刻,他们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两人肩靠着肩,分分秒秒都带着令人晕眩的**,都浸透着对那一段时光的回味。

此时,世间万物仿佛不再存在,只有他们交会的眼神、短暂的依偎。

但是,所有这一切,都只是隐含在他们的想象之中,老人开始催促丁杨下棋,急于结束活动的伙伴们在他们身边围成了一圈,前去订晚餐的同伴已打来电话。

丁杨和蒙兰兰挑了包厢靠里的两张凳子,坐在暗暗的光线里。他们毫不理会同伴的招呼,仿佛同伴跟他们没有关系。时间慢慢地过去,渐渐地,天色暗了下来。

有时候,甜蜜而撩人的期待会成为一种几乎难以忍受的快乐。随着时间的过去,同伴们渐渐离开,只留下他们两人,享受着回忆带来的无比珍贵的甜蜜。

他们一定坐了很长时间,因为饭店里渐渐安静下来。丁杨抬起头,意外地发现包厢里已没有别人。他猛然警觉,整个过程都是那么和谐,却又万万不应该。他说:“对不起。”

“什么?”

“你交代的事,一直没有眉目,对不起。”

她微笑着。“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

“你放心,我会帮你找到儿子的。那侵蚀一切的迷雾,唯有真相能破解。”

她笑出声来。“肉眼看到的真相,未必真的是真相。看来,你并不完全相信我讲的故事。”

丁杨盯着她,未置可否。“有时候爱的力量是无穷的,哪怕受伤,也不能辜负。如果没有再次遇上你,我在办案中会更轻松。”

“但有时,注定有一场相遇……因为,初恋,永远是最后的眷恋。”

丁杨的脑海里再一次因恐惧而缺氧,那根不愿触碰的弦,再一次绷紧。

蒙兰兰痴痴地摇摇头,眼睛盯住手中的水杯。

“我的事你真的不用急,只要你记着,我就满足了。”

“近段时间,我们可能不能再见面了。你忙你的演唱会,我忙我的事情。我已经谈了个女朋友,出差去了,等她回来介绍给你。”

她笑了笑。“好的,但我不能介绍我的男朋友给你。”

“什么意思?”

“所谓的男友,你都认识。爱情还不知道在哪里。”

丁杨买了单,然后他们一起慢慢朝停车场走去。初降的夜幕下,蒙兰兰或许想跟丁杨牵一下手,但刚伸出来,见丁杨无意,又缩了回去。经过一家KTV大门时,里面飘出她演唱的歌曲,曼妙的音乐让丁杨不由得驻足聆听了一会儿。

那是蒙兰兰的第一张专辑,感情深切而又透着坚毅。丁杨的身体随音乐的节奏晃动。

蒙兰兰推了推他,说:“没想到你还喜欢这首歌。”

丁杨拉了拉她的手,说:“你所有的歌我都喜欢,我们这几年虽然没见面,但我收藏了你所有的专辑。”

门开了,一对男女走出来。音乐朝街头倾泻,感情深切而又透着坚毅。他们看见舞台上的乐队,还有小小舞池里快乐旋转的人们。

蒙兰兰走进门去,汇入人群,开心地移动脚步。没有人想到这首歌的原唱歌星就在这里,她甚至为自己的歌声迷醉。这是一首为爱而唱的歌,永远属于心里有爱的年轻人。那包含快乐与痛苦的乐音,诉说着短暂的爱情回忆。

四年过去,歌声似乎仍是两个年轻灵魂最重要的部分。

蒙兰兰伸出手,说:“跳个舞吧。”

“你一定是开玩笑。”丁杨说,“你就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她闪过一丝微笑。“认出来又何妨,只要我们不承认。”

丁杨牵着她的手走进舞池。她是那样的无拘无束,那样的美丽非凡,具有无比的**力。他们靠得很近,融合在音乐的节奏中。两人手指交叉,紧紧相握,像镜子里外的两个人一样动作完全一致。

人的心理都有这样的倾向,专注于某一件事情时,会忘了其他的危险。丁杨当时就沉醉于这样的一种状态。听着美妙的音乐,他是快乐人群的一分子。这种音乐时时提醒着他:有时候,要做到真正快乐,你必须忘掉某些现实。

这个晚上,借助于跳舞的人群和音乐,丁杨很乐意忘掉现实。对于他们来说,只存在那快乐的时刻,歌曲的节拍,舞动的人群,还有恋爱的甜蜜感觉。他们希望这样的幸福能永远持续下去。

最后,丁杨被手机的震动拉回了现实,拉出了歌厅。他先送蒙兰兰回去,然后朝着孙倩倩电话里说到的地方驶去。

汽车在大楼外面停下。他首先见到的是一名派出所警察,身穿制服,一副沉重的表情;第二个见到的还是一名派出所警察,他们被指派在这里等他。

第三个见到的是孙倩倩,明显地惊慌不安,丁杨正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她尖叫着向他冲了过来。“丁杨”她喊道。“你的手机有没有带?我打了你十几个电话。”

丁杨茫然地看着四周。“对不起。……我在的地方太吵了,没听见。发生了什么事?”

派出所警察回答了他的问题。“一起盗窃案,”他用平淡、公事公办的声音说,“至少是非法入室。我们接到报警后,一直不能确定丢了什么东西,直到苏大队长赶来。”

“苏大队长?盗窃案?”

丁杨环顾四周,一时摸不着头脑。这是一家小型医疗器械销售公司,里间办公室门开着,空气感觉有点潮湿。他穿过接待间,走进经理办公室。苏南站在左侧的窗户下,窗外的路灯光洒进来,室内十分整洁,桌柜都没有翻动的痕迹。

“经理在办公室装了监控设备,并与手机视频联了网。他在手机上看到有人进了办公室,并操作他的电脑,便报了警。”苏南说。

丁杨走到右侧沙发的经理身边。“你还好吗?”他问道。“清理过吗,丢了些什么东西?”

“清理过了,没丢什么东西。”

苏南回过头来,盯着经理说:“你的电脑分明被人动过,硬盘不见了。”

“呃……嗯,电脑硬盘是丢掉了,但其他东西完好无损。”

“等等,”最初的震惊过后,丁杨意识到一定涉及到其他的问题。

他问苏南:“有没有接到同类报警?”

苏南疑惑地看看丁杨,掏出手机拨打电话。丁杨在办公室四处走动,看起来似乎一切都没有翻动。他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下的主机箱上,黑壳在那里,但张着嘴,硬盘被取走了。

苏南将电话往分局所辖派出所一个个打过去,情况上来了:云都派出所接到好几起入室盗窃报警,其中就有老年病医院、疗养院和干休所,什么都没丢,就是电脑硬盘不见了。

丢失电脑硬盘的,都是购置过康馨医疗保健器械的公司或单位。

疑惑是无法描述的。如果你明白自己疑惑的是什么,却仍然疑惑,如果你无法对自己的感觉下一个定义,那么疑惑是最好的解释。正因为疑惑是不可捉摸的,它才会爬上你的后脑勺,并在那里停留下来,像恐惧或危险的电流一样发出不祥的嗡嗡声。

数起盗窃案,微不足道的损失,丁杨却感到了案件背后形成的威胁,那种嗡嗡的音量不断增大,大到让人十分不安,使你对一切事物都作出强烈的反应,变得高度敏感。

有一个瞬间,丁杨觉得盗窃案或许跟他与蒙兰兰在一起有关,不然,怎么恰巧发生在他参加志愿服务活动的时间里?他从不相信单纯的巧合!

但他真的不能相信。他脑子里一直响着嗡嗡声,心头悬着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又想起另一种可能:强超,强超会不会陷入其中?他给强超打电话,但强超没有接听,这倒并不意外。对于强超来说,这正是网上冲浪时间,而不是休息。

丁杨给强超留了言。然后回到分局机房,一个人坐在那儿冥思苦想。

最先闪过丁杨脑海的,是一个最明显的可能:这些被盗硬盘里储存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秘密是什么?是关于医疗器械吗?盗窃者又会是谁呢?

康馨集团吗?

丁杨不喜欢这种直接、简洁的猜测。何况,康馨集团有什么必要偷走电脑硬盘,他们需要掩盖什么真相呢?

如果不是,就存在另一种可能:硬盘里的数据与流向市场的其他数据不符,毁掉它们能够阻止整个市场的数据统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存在着第三方,这个人狡猾而危险,能雇佣多人同时行动,嫁祸康馨而不露痕迹。

必须惊动黎政。如果事情真像他想的那样复杂,丁杨希望局长能够指挥全局的力量展开侦查,因为盗窃案对于派出所来说司空见惯,忙不过来就会放过去。但同时发生多起同类案件,甚至涉及到命案又是另外一回事。

丁杨推开局长办公室的门,几乎与黎政撞个满怀。局长正要去市局参加紧急会议,特殊时期,夜晚开会已成常态。黎政制服楚楚,腰板挺得笔直。

“黎局,耽误您几分钟。”丁杨说,“我要向您汇报一件事,很紧急,需要全警动员。”

“哦,坐吧,我给你倒杯茶。”

丁杨没等他倒好茶,立即一五一十地汇报了自己的想法。黎政端着茶从屋角走过来,随手拿起手机。“云都的盗窃案?”他问道。“志远在现场吗?”

“他在。云都至少发生了三起,其他派出所也发现了几起,但一定还不是全部。”

“你说的情况确实很复杂。”

“我认为应该根据已呈现出来的特征,发动辖区所有派出所开展排查,并案侦查。”

“窃贼费这么大心机却只偷一样东西,而且不是一家公司,确实很怪。”

“是啊。有的是财务室,有的是经理室,值钱的东西,比如烟酒什么的都放在同样的地方,他们却连碰都没碰一下。”

“也许他们在行窃过程中被惊动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这种同一性及并发性,已经够说明问题。”

黎政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丁杨坐下来。“你认为那些数据有问题,有人想毁了它。他们为什么不找黑客呢,这些事以前都是黑客干的。”

“管理财务数据用的都是单机,黑客干不了这样的事情。”

“我记得你说过,死者肖继中黑入过云端医疗技术研究所的网络系统。后来,你又查明一个叫梅亚飞的律师也有黑入这家研究所的嫌疑,他还涉嫌回收、改装医疗器械。现在,听你的意思,有人将有关医疗器械买卖数据混入了这些被盗公司的电脑里,因为怕你查,所以做出这等盗窃的事来?”

丁杨点点头:“我只是陈述事实。”

黎政的脸沉了下来。“云端医疗技术研究所与康馨集团的研究方向相同?”

“是的,云端医疗技术研究所研制过与康馨集团同类的医疗保健产品,它的技术被黑客攻击过。就是说,流向市场的假冒伪劣医疗产品可能出自这家研究所的技术。但是谁获取了它的技术,在哪里生产,我正在调查。”

黎政静静地看着丁杨。“肖继中是一种可能?盗窃硬盘的雇主是一种可能,或者两者本来就是一伙的,只是出现矛盾后杀人?”

“这样猜测也是一个侦查方向。”

“等等,丁杨。首先,肖继中跟假冒伪劣产品案有没有关系?至今无法认定。现在,又冒出一个梅亚飞,他勉强跟假冒伪劣产品案有点牵连,现在让我们全力以赴地查盗窃案,是不是跟命案侦查越来越远了?”

“联系是有的,只是一时没有形成证据链。”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我曾跟你说过,肖继中的命案比较复杂,杀人动机是为了掩藏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要慎重,不宜大张旗鼓。”

“那怎么办?”

“你做好自己的工作,剩下的我和志远来处理。”

保密,还是保密。就像派肖可语独自去南都冒险一样。黎政做事总是这样神秘,让人摸不着头脑。丁杨心里十分憋屈。

黎政站起来,拍了拍丁杨的肩。“你做得很好,我很欣赏你的执着。我这就去开会,有事可以随时联系我,我会全力以赴地支持你。”

丁杨随黎政出门,看着局长下楼又停了几秒钟。“黎局,我想跟肖可语联系。”

“暂时不要。”黎政说,“我已派人过去,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丁杨回到机房,再次给强超打电话,想看看这个黑客有没有从他的游戏棺里爬出来。但仍然没人接听。他在桌边坐下,想着要再打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打了于事无补,但他就是忍不住。他想知道蒙兰兰得知他们在一起时,跟养生医疗器械有关的公司发生了一连串盗窃案件是什么态度。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蒙兰兰的号码。话筒里传来她的声音。丁杨的思绪又带回到一个小时前,他们待在一起的短暂而忘情的时刻。他觉得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无关紧要,重新沉醉于共度的快乐时光,他们深情共舞,几年来的隔阂冰消瓦解,尘世的一切都被抛诸脑后。

突然间,他渴望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切还是四年前,不,五年前那么简单。蒙兰兰就是他在志愿活动中认识的女孩,一个刚大学毕业、热心公益事业的单纯美丽的姑娘。

但是,她竟然是亿万富翁的女儿,跟她的交往不断受到监视,还被警告离开……再重逢时,又自曝那个父亲只是养父,是个强奸犯,跟十七岁的她生了个男孩……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

蒙兰兰在电话那头等着丁杨开口,可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心里有太多的噪音,一时扰得他思绪全失。“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发生大案了。”他终于说了一句。

她的声音立即变得谨慎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不想打扰你,”丁杨说,“竟然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辖区内发生系列盗窃案,全都跟康馨医疗器械购销有关。”

“天啦,丁杨。”她说。“你怀疑什么……”

“他们只是盗走记录购销数据的电脑硬盘,”丁杨说,“我还不能下结论。”

“我对这件事的感觉很不好,那是很严重的罪行吗?”

“当然。”

“你认为跟我有关系吗?”她说。

丁杨突然感到非常荒唐,他怎么能跟她通话呢。他把她当成搭档了吗,还是心里怀疑志愿服务和吃饭跳舞竟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他似乎被失窃案吓得乱了阵脚,这样不行,他提醒自己。努力使自己保持正常,而不至于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