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弈

48

字体:16+-

所有人都转头看着黎政。他接着丁杨的话,发布了两条命令:一、无论碰到什么情况,涉及梅亚飞命案的任何消息都不得泄露出去,即使是家里的亲人;二、除了痕迹检验技术员和解剖法医,所有人都放假一天,不要在办公室逗留。

最后,他特别盯着丁杨。“呃,我要专门交代一下你,趁着周末,你也好好休息,保持清醒的头脑,更有利于你的思维。”

说完,他迅速离开了会议室。

胡志远带着一群人回专案组去,曾全一边走,一边接着汇报网球练习场的勘查结果。客观地说,前期的查验没有实质性发现。

“梅亚飞被认定为自杀的时候,我们的初步检验没发现任何刑事鉴识证据。现在,现场已经被破坏。刚才我又派了一个查验小组过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嗯,”胡志远说,“苏南那边呢?”

苏南低头看着笔记本。“我调查了梅亚飞的手机通话记录和微信记录,又询问了周靖。她帮我辨别出通话和微信记录里几乎所有的人。我把这些人分为三类:律师事务当事人、社交联络人和亲人,将他们的通话时长和来去电方式进行了标识。”

他从笔记里拿出一张折叠纸展开,递给胡志远,胡志远让众人传阅。

孙倩倩递记录时似乎有意捏了一下丁杨的手。他察觉到她有什么话要说,或者什么暗示,但一时不好询问,怕别人感觉他们之间的暧昧。这让他更加想念肖可语,虽然他认为黎政安排肖可语不跟汉洲方面联系是正确的,但他刚才又偷偷拨打过她的手机。肖可语仍然关机。也不知黎政派去的同事是否跟她联系上,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内心的焦虑与时俱增。

不论肖可语遇到什么事,不仅关系到她本人的人身安全,也关系到两起命案的侦查。他对梅亚飞自杀的怀疑就是他拨打肖可语电话而无人接听时形成的。既然肖继中寄出了重要证据,而这份证据并未落入警方手里,梅亚飞为什么会暴露自杀呢?

偏病需要偏方药引。蓝色的药剂和梅亚飞身下那支注射器,提醒他将厂房的产品标号与电脑里的技术参数进行对照,并获得了上级专家对推销电话的追踪结论。

“这个号码是谁的?”丁杨指着通讯记录问,“没有标注联系人的这个?”

苏南答道:“我查过了,是一组网络电话。”

“网络电话?梅亚飞不正是接到这通电话,才被约出去的吗?”

苏南拿出另一张电话记录,说:“对,这个号码同时拨给了两个人,先是李致,李致没有接听,然后才是梅亚飞。”

“李致?”胡志远问,“他不是一直在我们的调查名单里吗?”

回到专案组,胡志远安排了四项工作,一是进一步对仓库和厂房进行痕迹检验;二是加强医疗器械产品标号的登记、比对;三是抓捕仓库和厂房的保管员;四是调查梅亚飞可能经过的路口所有监控视频。

“建议对梅亚飞接听网络电话时的位置进行追踪。”丁杨补充道,“如果有监控,沿着他的行程进一步核实他的死亡时间。”

“小区应该有监控。”苏南说,“配合接听电话时间,应该可以查清他死前做了些什么。还有梅老太太,她知道儿子并非自杀,可能会配合我们,提供些情况。”

胡志远摇摇头。“黎局有命令,不要惊扰她。我们还是从监控入手吧。”

“这可是个大工程。”苏南说。

“我找人帮你。”丁杨说。

苏南欣喜地点点头。

丁杨觉得自己应该帮苏南,不然良心上会过意不去。他自己经常对苏南颐指气使,甚至看不起。苏南却一直对他崇敬有加,言听计从。他知道苏南能力有限,但十分上进,想成为分局网络侦查方面的领头人,他应该帮他。

胡志远接了个电话。然后说:“干休所老人向记者反映,他们不相信梅亚飞会自杀,也不相信梅是假冒伪劣医疗器械的制造贩卖人,要求记者发布更正消息。老人说,梅亚飞一直帮着他们维修康馨集团的医疗器械,除了收点零件费,其他全免费。他是一个律师,干这个本来就是志愿服务,不能诬告他是犯罪分子。他们告诉记者,干休所出现了许多假冒伪劣医疗器械,但跟梅亚飞没关系,那是有些老人鬼迷心窍,贪小便宜,或者打鬼主意受骗买来的。某些有点钱的老人有某种污心思,只是他们不愿承认。”

“嗯,”丁杨说,“记者怎么说?”

“他们问,警方有没有其他消息,以便他们跟老人解释。”

“这是记者拐着弯向我们打听消息。”

丁杨感到系列案件的侦查变得十分紧迫,犹如窗外的狂风暴雨,老人和记者所代表的社会反应会步步紧逼。但是,黎局长说得也对,与其踏着犯罪分子预设的节奏亦步亦趋,不如停下脚步静观,养好精神,寻找对方自乱阵脚的时机。

他走下楼,突然想起梅老太太的反应。他昨晚跟她说,梅亚飞在制造医疗保健器械,之所以没有带几件给她用,因为那是假的,会害人。梅老太太立即发作,不是悲痛,而是出自愤怒。她尖叫着说丁杨说谎,她儿子绝不会害人。

当时,他觉得这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偏袒;现在想来,恐怕是知子莫若母的正常反应。

雷雨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分局院内绿树摇曳,落英缤纷。丁杨又想,他说梅亚飞的话恐怕得罪了梅老太太,不好再去看她了。

那就带孙倩倩去走访一下李致。孟原一直没有回复他昨晚跟李致聊天的视频解析,再去见见,或许另有发现。

李致不在病房,也不在医生办公室。丁杨找了两圈,终于在医务科听见他的声音。科里有两个女记者,还有一个熟人:江心洲。

“对于好人好事,我们会大力宣扬……”江心洲说着,看到孙倩倩,立即语调亲热地跟孙倩倩打招呼。“倩倩,你来了?”

两名女记者显然也认识孙倩倩,显得十分热情:“您好,孙姐姐。”

“嗨,你们好。”孙倩倩点点头。

“江顾问,那我们先走了。”两名女记者尊敬地对江心洲说,“李院长这里,我们改日再来。”继而,两人对着李致点点头。

女记者边走边对着孙倩倩丢了个飞吻,脚步声沿着楼梯噔噔噔一路响了下去,仿佛终于逃脱虎口,捡得一条生命。

“丁专家,您好,感谢您对倩倩的关心。”江心洲似乎刚看见丁杨。“听说你俩被抽调到分局办专案,我一直想去看你们,却怕招闲话,没敢过去。我的避嫌意识已经可悲得无以复加,这么长时间,我只偶尔跟倩倩见上一面,其他时间无论怎么想念,知道她跟您在一起,也就很放心。”

“我们只是工作时间在一起。”丁杨真佩服江心洲的表演功夫。追求肖可语时挨过的那一拳,似乎早已经忘记了。

“你这是来找李院长吗?我要不要回避?”

丁杨瞥了一眼李致,他一直站在南面窗下,尴尬地看着。“这样吧,你带倩倩到院里蹓达蹓达,我跟李院长闲扯几句。”

“啊哈!那好,请便吧。”江心洲拉了一把孙倩倩,溜得比兔子还快。

孙倩倩本来有些犹豫,见丁杨说了话,又不好拂逆,只得转身出门。

“你不是昨晩才来过么?”李致说,啪嗒一声坐进办公桌前的板椅里,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表明不太欢迎。

“今天不再是盲目地调查,有点‘由果及因’的意思。”丁杨说。

“我不想问你有什么样的结果,但你总得告诉我到底想要什么?”

“这不是医生常用的手法吗?”

“那是因为先有病人。”

“对,公安机关就是先发现犯罪,再找犯罪原因,一个意思。”

“公安跟医生一样?”李致第一次大笑,“我终于知道,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职业病。但是,两位女记者告诉我,无论某件事如何接近既定真相,都可以提出反对意见,这既是追求真相的多样性,也是自由主义。”

今天的李致还真跟昨晚判若两人,不知是因为看到了破案新闻,还是受了记者的启发,词锋变得格外犀利。“那你对这起案子的看法呢?”丁杨问。

“呃,我看不出梅亚飞有任何合理的杀人动机,或者无聊到制造假冒伪劣医疗保健器械,他可是一个正牌的律师,你不觉得有些事落在他身上,想想都不可思议吗?”

“我知道,你昨天就说过梅亚飞不可能是犯罪嫌疑人。”

“是圆是扁,并不由我判定。喝茶吗?”

“来一杯,谢谢。”

“哦,不好意思,”李致微笑道,“没烧开水,只有矿泉水和饮料。”

丁杨不想浪费时间,紧追着问:“我想知道你跟梅亚飞的交情?”

李致夸张地转过身。“交情?我跟你说过,我曾是他的当事人,后来因为他关心老年人的健康,经常往我医院跑。后来,我们偶尔在一起打网球,不过,说句不中听的话,凭他的水平,也就负责捡捡球吧。”

“你们在一起聊些什么呢?”丁杨将饮料放在桌上。

“多半是些八卦新闻。”

“真的?”

“男人在一起,无非是那些话题。谁会把隐私说得天花乱坠?”

“没有聊聊事业,或者在你医院发生的事情?”

李致放声大笑:“你会在球场谈工作吗?又不是跟同事在一起。”

“他来医院呢?”丁杨问。

“不聊。”李致说,注视着自己的饮料杯,“除了见面点头致意,他干他的,我忙我的。”

“是吗?”

“如果是你,会带着他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走吗?把他介绍给病人?我对他在医院做的事,只要不骚扰到病人,一概不闻不问。”

“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骚扰到病人?”

“如有骚扰,病人会有反映。”

“说到骚扰,电信公司给了我们一份通话记录,在梅亚飞死前,一个打给他的电话,同样打给了你,我想知道你当时在干什么?”

李致疑惑地注视着丁杨,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电话?是不是一个老年患者打的?”

孟原曾说,字牌高手如果打算以虚张声势来赢得牌局,那么注定会输。的确,人在说谎时都会表现出轻浮的行为。但是,孟原认为,除非你冷静且刻意记下每个赌客的行为模式,否则很难看出虚张声势的高手正在故弄玄虚。

丁杨倾向于认为孟原的看法是正确的,所以他并未根据李致的表情、声音或肢体语言来判断李致是否说谎。

“是我在问你,那个电话大约是当晚九点左右,当时你在哪里?”丁杨问。

“嘿!”李致扬起双眉,“我不是你的犯人,我没必要每个电话都向你汇报。”

“你在哪里?”

“难道说,记者们说的话是真的,你们并没有破案?”

“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李院长。”

“好,我时刻都待在医院……”

说着,他突然住了口,脸上露出捉弄般的微笑。“不对,你是在暗示我跟梅亚飞的死有关系。我想知道这个问题是以什么条件作为前提。”

“你想让我记录你拒绝回答吗?”

李致露出老江湖的模样。“我不是拒绝回答,丁警官,但我要想一想。”他走回大板桌。“如果你把我当嫌疑人,我得想想要不要回答,以及回答些什么?”

“我有的是时间。”

李致转过身。“我以前就是太正直诚信,所以总是被人利用,现在我想改变这种状况。”

“利用?”

“如果我现在回答你,可以洗清我的嫌疑,我当然乐意。可是,这样一来我更加无法说清那个电话,因为没有录音,一切都存疑。我说得对吗,丁警官?”

丁杨察觉到对话正往不利他的方向发展,以及李致比他预料的要强硬。

“每个人都有配合警方执行公务的义务,如果不配合,倒是会受到怀疑。”

“说得好,”李致大笑,态度显得像医闹的谈判人。“如果配合,或者不配合都会受到怀疑,我当然会选择后者。”他丝毫不掩饰自己话中带有的讽刺意味。

“我警告你。”

“没关系,我被警告过多次了。”李致叹了口气,“想想我每天对付多少医闹吧,丁警官。如果我真有什么事,我会先去请教我的律师,而不是首先向警方供述。”

丁杨闷闷地点点头。

李致摆出送客的姿势。“我一定会尽力协助警方,”他站起身说,“但警方也要帮助我。”

“没问题,随时为你服务。”

“哈哈,我今天很忙,丁警官。”李致微微一笑,走到了门口,“如果还有什么事情要问,请事先电话联系,我的律师会在场一起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