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睁开了眼睛,极努力地要从那个月光如银槐花飘香的春夜里返回,天空还是那么湛蓝,那只苍鹰好像飞得更高更远了,了尘的眼神有些寻找不出它在天空里的踪迹。
他转而向着远处看了看,那几名士兵还在远处静默地远去,他不再多想,然后敞开喉咙,用已经沙哑的声音呼唤着,施主,等一等。
九名军人包括女卫生员在内,全都停了下来,他们纷纷转身回头,了尘抱着婴儿追赶了过去。
“你们的长官呢?”了尘因为跑得太快,有些气喘吁吁。
九个人大约是嫌他明知故问,所以静静地看着他,都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女卫生员说,“我们连长和政委包括副连长全都牺牲了。”
“那豆儿施主呢?”
“也牺牲了。我们所有的战友都牺牲了,就剩下我们几个。”卫生员尽量解释的详细,她的眼神透着疑惑,不晓得眼前这个小沙弥到底要干什么?
“那你们当中,谁说了算数?”了尘问。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强壮军人身上,那个军人是个排长,在他们九人当中职务算最高了。
排长问道:“小和尚,你有什么事吗?”
“长官。”
“别叫长官,喊同志。”排长及时纠正着。
了尘带着几分迫切,快速地说道:“同志,我要当兵,”他没有想到这样的一句话引起了这些军人一致的诧异反应,当然更包括那位女卫生员。
“一个小和尚也要当兵?你敢杀鬼子吗?”
“你还带着个吃奶的孩子,怎么行军打仗?”
“你难道没看见我们的战友都牺牲了吗?一个加强连将近二百人,就剩下我们几个人了。”
又有人重申道,“你不怕死吗?”
他们接受一个艰巨的任务,整个连队去一个山口要隘阻击三千多日军,为主力部队掩护数千当地村民转移,为整个战役争取宝贵时间。
面对几个士兵的一声声质疑,了尘沉默地低下了头。
“小师傅,你为什么要当兵?”排长对他改了称呼,不再喊他小和尚了。了尘沉默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心里盘旋着的一句铿锵的誓言,却一直没有说出来。
“你杀过生吗?怕是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吧?”见他不语,排长继续问道,“你从小是在寺庙里长大的?”
了尘这才点了点头。
“那你还是回去吧!你这样怎么能当兵?怎么去上阵杀敌?”一个战士说道。大家好像都没有收下他的意思,了尘内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失望。
“同志,我要当兵。”他又重复了一遍。
排长拄着一根木棍,腿上扎着白色的绷带已经被鲜血染红,可是这一会儿,这个军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因为受伤而流露出痛楚,而是慎重地说道:“你还是回去吧!”
“同志,我要当兵。”了尘的口气比刚才坚定了许多。
排长看着他急切的样子,只刹那间,这位军人做了一个决定,并郑重说道:“好,我同意。”
了尘松了一口气,以为排长决定收下他了,可是并非如此,排长只是左右看了看,来到了小路的边缘,并在草丛里捏起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了手心里,又回到了尘的面前。
排长说,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保家卫国就要上阵杀敌,上阵杀敌就要有勇气,而不是懦弱胆怯,现在你要是有胆量,就把它给弄死了,然后,我就收你当兵。
了尘看见排长的手心里,正奔跑着一只蚂蚁,它几番慌乱中想要逃走,不辨方向,并从这只大手的手心爬到手背,又回到手心。
了尘下意识地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佛号,可是他这样子却令大家无奈,就连排长也是有些失望。
“你这么心软,怎么能当兵?”一个战士说道,并激励着他:“看清了,这只小虫子,现在就是一个日本兵,他现在正在烧杀抢掠,你知道应该怎么做了。”了尘听战士这么一说,眼前立刻浮现出昨天柳家庄村民惨遭屠杀的场景,他连忙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它只是一只蚂蚁。”了尘说道,他声音有些颤抖。这样的回答让大家更失望,只是那女卫生员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声斥责着,“够啦,你们不收他就算了,还要为难他。”她知道了尘昨天经历过什么样的痛苦,所以还是很同情他的遭遇。
排长在卫生员耳边低语着什么,看表情不是要置那蚂蚁于死地。卫生员不再说话,排长又下达命令,“大牛,杀死这只蚂蚁。”
那个叫大牛的小战士似乎领会了排长的用意,毫不犹豫地答道:是。
大牛一手捧住排长的手掌,另一只手竖起了大拇指就要往那只蚂蚁身上按下去,大牛发现自己的手并没有按下去。
了尘几乎想都没有想,就伸手擒住了大牛的手腕,他要阻止大牛去杀死这只蚂蚁,因为,他觉得这样弄死一只蚂蚁,并无意义,如果因为他,而致这只蚂蚁遭殃,这会令他对这小生灵负有一种歉疚感。不过,他的举动惹怒了大牛。
“你松手。”大牛大声喊着。这是排长的命令,如果连这样微小的任务都完不成,战士会觉得十分没面子的。两个人明里暗里较劲,大牛万没有想到,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和尚,手劲还不小。了尘毕竟还抱着一个婴儿,这情形让女卫生员再也看不下去,说道:“你们干什么呀?不是欺负人家吗?”
排长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大牛和这个小和尚在较劲。
大牛的拇指已经快按到蚂蚁的身上,那只蚂蚁虽然慌张中快速地奔跑着,却并不知道它会随时丧命。
“你还要不要当兵了?”终于,排长说话了。
“要。”了尘坚定地答道,就在大牛的手指即将把那只蚂蚁按死的当口,了尘猛然一低头,用力对着那只蚂蚁吹了一口气,对于一只蚂蚁而言,这一口气却宛若一股强劲的风暴……
大牛的拇指已经按在了排长的手掌上了……
那股突如其来的风暴拯救了小蚂蚁的生命,大牛把拇指拿开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那只蚂蚁早就被了尘一口气,又吹回到路边的草丛里了。
大牛面带着些许的怒容,正要说话,排长眼中却透着赞许,并拍了拍了尘的肩膀,说,“好啦,走吧。”
大家对这样的结果,都感到有些诧异。了尘脸上紧张的神情舒展开来,向着排长鞠了一躬。
大牛问:“为什么要收他?”
“他会是一个好兵。”
“那孩子怎么办?”
排长说,“回去再说。”
女卫生员把了尘抱着的婴儿要了过去,并抱在了怀里。照顾婴儿,女人总比他一个少年更有经验。只是婴儿却不失时机地哭了起来,女卫生员赶紧拿出已经干瘪的粮袋和水壶,取出炒面和水,和成面糊,喂那婴儿。
他扶着那个行路艰难的伤员,让其坐下来暂时歇息。
他回头,看向更远处那几棵绿翠的槐树下枣儿的坟茔,他说了句,“我马上就回来。”然后向枣儿的坟茔走了过去。
卫生员用面糊喂了婴儿,九名军人继续行路。而了尘还在枣儿的坟茔边,良久伫立。
这一回,他没有再给枣儿诵经超度。枣儿仿佛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幻想着手持一串洁白的槐花,并伸出手来,希望能将花朵放在枣儿的手心。
两个人静默相对,那样一个黄昏,在他的耳边还吹着风,那风声凄婉哀凉,当看见枣儿的表情如此平静温婉,他心中的沉痛感也减轻了一些……
远处,那个名叫大牛的战士大声喊道:“小和尚,快点儿。”
了尘不再耽搁,他蹲了下来,从旁边的草丛中,摘下一朵小花,放在枣儿的坟茔前。然后站起身来,他学着那些军人的样子,对着枣儿的坟茔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仿佛那枣儿就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她又是那样面带着羞涩的笑意。
转身两步之后,忽然又停了下来,他犹豫了一下,将那一串又重新串好的佛珠,从手腕上取了下来,低头看了几眼,又是犹豫着,斟酌着,最终,他来到了枣儿坟边的槐树下,将那串佛珠挂在了树枝上。
他快速追赶着他的战友们,等他来到那位伤员身边,弯下腰,背起了那位伤员。
黄昏的夕阳泼洒着悲壮的色彩,把他们一行人的身影渐渐拉长,再拉长。
那天深夜,他们终于归队,受伤的战士都被安置在了战地医院,而了尘却是久久才算入眠,不过他又梦见了枣儿,枣儿给他带来一大包的槐花,而且又伸出娇嫩的小手抚着他脸的伤口,问他:“了尘,槐花香吗?”
“香。”
“和你供养菩萨的栴檀香比,哪个更香?”
“一样香。”了尘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那沁人心脾的槐花香气浸透肺腑,同时还有一丝丝栴檀香的微温,这两种香气都留存在他的记忆里。
数年之后的一天,在一次战斗中,他遇到了那个挥动军刀砍杀栓柱的日本特工,他从一个日本军人手臂上的弹孔认出来的,只是那时,那个人不再是一个士兵,已经成为一名日军的军官。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