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南方的秋天转瞬即逝,眨眼已经是入冬时节,天空落下湿灰色的雨滴。气温寒冷入心,路人们纷纷裹紧大衣,脚步更是匆匆地前行。
越书明带着一身的寒气,走进了总工程师办公室,刚脱下沾有雨水的大衣,就看到旁侧的女同事凑了过来,冲他耳语道:“你的老领导——阎副局长以生病为由,主动提出了病退,你知道这事吗?”
“啊!”越书明明显吃了一惊:“阎刚不是还有三年就正式满退休年龄了吗?干吗现在提出病退?”
“就是说呀!”那位女同事也是一脸点头惋惜的模样:“我还听说,明年年初,局长换届,市里面的领导原本有心让阎副局长在退休之前转正,也算是给他一个功德圆满的退休机会,却没料到他儿子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人生中的四大不幸:幼年失母,青年失学,壮年失偶,老年失子。可以说,这最后两件都砸在了这位阎副局长大人的头上,特别是他年近四十才得到了阎起跃,承载着其唯一希望的儿子,原本他试图以避祸的方式,将杜娇蕊许配给了越书明,却还是没有避开儿子的死亡厄运。
越书明来到阎刚的办公室,但里面是空的,其新任女秘书正无精打采地整理着办公桌上的一叠文件。
“阎局长呢?”
那位女秘书回头,因眼见是越书明,愈加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阎局长提出病退申请后,就在家里休养身体了。”
眼见越书明准备转身离开,那个女秘书则是叫住了他:“你知道阎局长是以什么样的理由借口病退的吗?”因见越书明摇头,女秘书继续说道:“梅毒!所以,你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我已经检查过了——”说话的同时,女人的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似乎是在后怕自己幸亏没被感染上此病毒。
越书明的身体微微一颤,似乎是被对方的好心建议莫名地给击中了,他万万没料到阎刚会以“梅毒”作为其病退的理由与借口。
阎刚在病退申请书中所提出的病退理由是:由于我的原因,让我的儿子被感染上了梅毒,直到他由于意外触电身亡,我才知晓了这一点,为避免我将病况继续扩散,所以特申请病退,以全面治疗我的病情。申请书内则附有一份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梅毒检验报告书。
当即,越书明提足一路狂奔,来到那片高干住宅区,与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感觉不同,整个楼道内皆充斥着嘈杂之音,电吉他的声响更是胡乱飙飞,一把五音不全的尖利嗓门正在嘶吼着崔健的那首成名曲《一无所有》;然而此时此刻,整个小区就像是一片死寂的坟墓。越书明在爬上楼梯的时候,就像是正踩踏在一个老人的肠胃里,整个楼道弥漫着粉尘及腐朽的味道,如同一具风化多年的干尸。
越书明气喘吁吁地来到了阎刚的住处,手指刚碰到门板,房门便自动打开。客厅内没人,冲向房门的那面墙上则是挂有一张阎起跃的黑白遗像,相片上的男子流露出干净的笑容,抹平了其现实中玩世不恭的模样,倒像是一个成长于新时代里的五好青年。
突然,从卧室里传来了滚轮的声响,越书明抬头见阎刚坐在轮椅上,表情无动于衷,眼睛定视虚空,目光凝然不动。这位老领导不仅头发全白,脸颊更是凹陷得厉害,他用自己的急速衰老,是在祭奠儿子的死亡,形如一具风烛残年、苟延残喘的活死人。十八年后,越书明利用从阎刚身上所获取到的这个经验,在沈家兄弟俩的面前表演老年痴呆症的模样,倒也表现得沉郁且克制。
“您以自己的名誉作为牺牲,为了您的儿子居然做到了这一步,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而,阎刚依旧是那副荒漠一般的眼神,看似像是在望着越书明,却又像是与其擦肩而过,目光直抵向窗外的阴霾。
“我知道,您不想见到任何人,所以像只蜗牛一般,把自己窝居在这间房子里。”越书明没有一点嘲笑的口吻,而是从这位老领导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他们同样身为人父,同样为了自己的儿子,两个人却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守护心底的那份重要所爱。
“十年前,您妻子离开了您,现如今又失去了唯一的儿子,这心里面一定感到很痛苦吧?特别是您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给予了那么大的殷切期望。”
自始至终,整个房间里都在回**着自己的声音,越书明并不需要对方的回答,因为沉默便已是最好的答案。
越书明从沙发上站起身。不想,在其走出房间、关上房门的那一瞬间,阎刚发出苍老的音色道:“别看我在市规划局担任副局长一职,但我却是连自己的人生都规划不好,先是妻子和我离婚,如今儿子也不在了,我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个世界上。”想来,没有什么比起一个人自觉自愿地肯承认自己的不幸,更让人感到不幸的了。
阎刚的引咎病退,特别是在其申请书中没有提及自己感染梅毒的具体原因,这在整个市规划局内部引起了地震般的强烈效果与恐慌,不仅相关领导及周边人物到医院里进行了全身检查,市政府的领导层们甚至安排纪检部门对此事进行彻查,却是不见了阎刚的去向。
之后,纪检部门对那份梅毒检验报告书进行了官方鉴定,证明是借以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名义进行的伪造,但由于已经找不到阎刚本人,所以无法进行接下来的调查。而其他人的身体报告书也都没有出现梅毒等相关症状,因而此事也就逐渐被搁浅了下来。
尽管法医尸检鉴定阎起跃身染梅毒,由此带来大家对其生前的种种不检点的行为而议论纷纷,但随着阎刚的失踪,其儿子到底如何患病,以及他和余涂为何会双双触电身亡,最终成为了一宗悬案。
与此同时,杜娇蕊带着午饭来到了租赁屋。像往常那样,她径直来到卧室,却见房间里没人,这可把杜娇蕊给吓坏了,以为小叔子又做了什么傻事。她连忙跑出了卧室,四处寻找着越书华,却见卫生间门口露出了小半个身子,越家小儿子蹲在那儿,不知道正在发什么愣。
杜娇蕊悄悄地走了过去,因眼见越书华的面前摆着一盆猫砂,蛋糕正用沙子将自己的排泄物盖住,这让杜娇蕊大松了口气。
“书华,你在干吗?”
然而,越书华却是没有回头,则是用喃喃的语气道:“你知道在北方方言里——猫腻,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杜娇蕊走进厨房,准备将带来的午饭热一热,根本就没觉察出小叔子的情绪异样。
“这猫腻中的腻,系溺的讹传,同‘尿’。所谓‘猫腻’,就是猫尿,就像这只波斯猫喜欢用猫砂覆盖住自己的粪便,以为这样别人就闻不到臭味了,因而猫腻特指那些见不得光、躲躲藏藏、偷偷摸摸的暗箱操作。”越书华冲自己露出冷笑,发出厌弃自我的声息道:“这就像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曾经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像这猫儿试图用猫砂盖住自己的粪便,却是无法盖住这恶心的一股恶臭,终究是会被人发现的,不是吗?而且,这种发现——却是以惨痛的人生作为代价!”
那只波斯猫根本不知道面前的男子正面冲自己絮絮叨叨着什么,抬头望向对方时,发出了一响猫吟,便甩动着肥硕的屁股,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杜娇蕊则是将灶台的点火开关转动得“啪啪”作响,根本就没有听到小叔子的自怜自艾,更不会想到自己的冷漠对事态的发展会有怎样的结果。
不多时,杜娇蕊便将热好的饭菜端进了客厅,在路过卫生间时,顺嘴问小叔子道:“你刚才在说什么?”
“没什么!”越书华站起身子,他已经瘦得像是一根竹签,行尸走肉般坐到了沙发上,仿佛每走一步都喘息不已。
“书华——”杜娇蕊一边给小叔子盛饭,一边皱着眉头心疼道:“你要多吃点饭,你看你现在瘦的,跟个纸片人似的。”
岂料,越书华暗暗地捏紧了拳头,将嫂子递来的饭碗一把拍到了地上,配合其话语落地“咣当”一响:“都是你!都是你把我给毁了,把我的人生给毁了,都是你这个贱女人,让我没有参加今年的高考!”当即,越家小儿子大喘着粗气,似乎被自己这番激动的语气给震慑住了,原来表面看似温文尔雅、害羞懦弱的自己,居然也有如此黑暗暴戾的一面。
杜娇蕊先是一愣,随而则是看了看手上的空碗,心中也是憋屈了多日的烦躁,干脆用力一摔,激动地大声道:“越书华,我真是受够你了,整天要死不活的,只知道怨天尤人……正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是我硬逼你上了老娘吗?是我把你推到**,把你给强奸了吗?说白了,你跟你那个亲哥哥都一样,你们男人全他妈的都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没一个好东西,见到漂亮的女人就走不动道了,这是你们自作自受!”
这是自身染梅毒以来首次,杜娇蕊爆发出委屈的哭声,她已经受够了母亲对自己的摇头叹息,丈夫对自己的不闻不问,左右邻居们的纷纷猜忌,更重要的是,越书明跟自己的表姐死灰复燃,两人竟是重新又搅和在了一起。而杜娇蕊因为自知理亏,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样子,以维持婚姻表面上的完整。当时当刻,就连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怯懦害羞的小叔子都敢对自己发火,是我杜娇蕊让这些男人们围着我团团转吗?不!是这些臭男人一个个内在不安分的兽欲在自我作践!
原来,自己跟其他男人都一样啊!听到嫂子的一语中的,越家小儿子便缓慢地站起腿脚,像是一张纸片般朝卧室里飘去,仿佛一缕幽魂轻轻关闭了房门,只留下杜娇蕊一个人趴在客厅的沙发上失声痛哭。
一直以来,这个女人对自己的青春与美貌充满了无上骄傲,更是傲慢无比,宛如皓月当空,但那不过是月亮斑驳的背面,藏匿着沟沟壑壑的无底深渊,这就是其接下来十八年以来的悲惨宿命。
(贰)
周末,越书明陪同弟弟去往医院进行血清复查,但越家小儿子则是对此无比抗拒。
“我不去医院!”经过上次,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遭遇了阎起跃的威胁,越家小儿子仍然心有余悸,十分抵触面对外部的世界,整日把自己龟缩在租赁屋。
越书明不得不耐着性子,忍受弟弟的无理取闹道:“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不想遇见你的朋友,还有你的那些同事。”由于越书华的身体瑟瑟发抖,便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放心!”越书明柔声安慰道:“书华,不会有人再找我们的麻烦了。”
“为什么?”弟弟一脸不相信的模样。
“因为——他们统统都已经消失了。”
“消失?”越书华因眼见哥哥一脸温柔的笑容,从心底升腾起一股不寒而栗的恐惧,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不安,总感觉哥哥的笑容里夹杂着血腥的味道,在空气里冰凉地漫溢开来,有股寒彻入髓的清冷之感。
为了避免留下相关证据,在每次进行身体复查时,越书明不仅会谎报弟弟的名字,并且谎称其年龄为二十五岁。如果这次复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越书明便准备送弟弟返回广博县。然而,当越书明拿着那张梅毒验血报告单从主任医师办公室里走出来时,神情显得异常严肃,因为弟弟的梅毒滴度再次上升为阳性。
越书明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知给对方,便走到弟弟的身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神情有些疲惫不堪。
越书华没有看向哥哥,而是望着眼前的虚空,低声呢喃道:“哥,昨天晚上我又做梦了?”
“梦见什么了?”越书明目光温柔地望着弟弟。
“我梦见村里人都知道我被感染上了梅毒。”越书华仿佛心被掏空了,声音里没有活人的气息。
说话的同时,越家小儿子闭上眼睛,回放着梦境中的情景,以“龅牙妇”为首的高庙村长舌村民们,沈医生的全家老小,梁大重的女儿和女婿,左邻右舍的闲杂人等……全村人皆围聚在越书华的身边,一张张嘲笑的嘴脸,仿佛转动着的轮盘般越旋越快:“你得了梅毒,你得了脏病,是因为跟你嫂子有一腿吧?”“你哥哥知道吗?你给你亲哥哥戴绿帽子了!”“是你嫂子最先勾引的你吧?我早就看出来那小娘们**得很!”“是你小子早就对你嫂子馋涎欲滴了吧?大家都是男人,我们都懂!”“你该不会在你嫂子的肚子里留下了什么贱种吧?”“小心生孩子没屁眼,这可是遭天谴的**!”“是啊!你们怎么能干出这种违背常纲、道德沦丧的事情来呢?”……父亲挤进人群,表情眦目裂瞠,上前便给了自己一耳光:“你这个不知道廉耻的家伙!我怎么会生养了你这么个畜生呢?真是我们老越家的家门不幸啊!”母亲也是满目泪水,正站在父亲的身边,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
越书华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疼,仿佛真被父亲掴了一耳光。不知不觉,其眼角渗溢出了一串泪珠。
“书华,是你自己的心事太重了。”越书明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不去看向弟弟的多愁善感。这一年以来,他每天都在安抚弟弟放宽心,掏心掏肺的诓慰早就已说尽,反反复复都是那些废话,说得他自己都感到反胃。
然而,越书华并没有察觉到哥哥的内在克制:“沈医生都已经告诉大家了吧!”
“沈医生已经死了。”越家大儿子的回答冰冷到毫无温度。
“怎么回事?”越书华的脸色明显一骇,这才转动着他那颗无力的脑袋,瞪大了一双无神的眼睛,就像是一个破败的娃娃。
越书明则是含糊其辞道:“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总之,你不用担心被人告密一事,只管安心把病养好。”
“沈医生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当即,越书华的白眼球在其眼眶内一转,证明他还活着。
“好像是自杀,应该是在今年夏天。”
“那张验血报告单呢?我要看报告单!”顿时,越书华倍感轻松,向哥哥伸了伸手,是想要看复查的结果。
越书明连忙捂了捂放有报告单的那只口袋:“放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医生说为防止复发,需要继续打针巩固。”
越书华则是警觉地站了起来:“是不是又反复了?”
“没有,都说是为了加强巩固。”
“哥,这已经是你告诉我第三次加强巩固了。”越书华不再相信哥哥的安慰。
“你体质弱,巩固是必须的。”
“是不是又反复了?”越书华牢牢地注视着哥哥,见对方没再狡辩,明白自己猜对了,起身就朝门诊部外跑去。
“你去哪儿?”刚刚冲出医院的大门,越书明便将弟弟拦住:“有病治病,你现在跑哪儿去?”
然而,越书华完全不忌讳来往病人及家属们的目光,其眼眶含泪,绝望道:“这病,我不治了!”
“一旦发展到晚期梅毒会死人的!”
“大哥,你让我死,让我去死!”
每次弟弟使性子,越书明就会产生一股疲乏的虚脱之感,真恨不得将面前的这个混蛋亲弟弟用双手给活活地掐死。当然,这个想法来去匆匆,只不过是一念闪过。“好!我们回家,今天就先回家!”越书明诓慰着将弟弟送回了租赁屋。他感到自己实在太心累了,便决定将继续治疗的事宜,放到明天再说吧!
回到租赁屋,室内空气比起屋外还要寒冷。越书明将弟弟搀扶进卧室,盖好被子,坐在床边。
“哥,今天,你能陪陪我吗?”越书华是个自尊心极重的孩子,自从知道被感染上了梅毒以后,他便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能提出这样的恳求实属难得。
“怎么了?”
“我怕!天天晚上,我都在做噩梦!”越家小儿子已经完全退化成为了一个婴儿。
“好!”越书明走进厨房,看了下冰箱里的剩菜,准备做顿简单的晚饭。
岂料,越书明离开弟弟身边仅仅十来分钟,就听闻卧室内传来孩子般的哭叫声:“你们别过来,别过来啊——”
看来,弟弟又做噩梦了!睡梦中,越书华满头满脸的梅毒疹,仿佛一朵朵即将**的花骨朵,发出脆生生的轻响,仿佛燃烧的小鞭炮;炮声爆炸的同时,满脸满身破疮流脓,自头顶开启的火山爆发,白色的脓浆浇灌而下。周围一片漆黑,虽然看不到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村民,却是能听见他们正朝自己指指点点:“越家小儿子,果然是得了梅毒啊!”“原来梅毒是这个样子!”“看起来好恶心!”……越书华四处逃蹿,但一道强烈的追光抽赶着他无处遁形,直累得其精疲力尽。
当时,越书明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挑起热腾腾的面条往嘴里送,还没喂进口中,弟弟绝望的叫喊声令他感到浑身抽搐,顿时便头痛欲裂。但他还是在第一时间冲进了卧室,将弟弟搂入怀中:“书华,你怎么了?别怕,有哥哥在,大哥在这儿呢!”
越书华裹紧被子,身体瑟瑟地发抖,就像是一只受伤了的小耗子,睁开眼睛惊恐地张望向四周,似乎是在确定自己正置身于何处。
屋外的空气阴沉且迷茫,暮空呈现出深铅灰色的低沉及压抑的氛围,仿佛向雾气蒙蒙的窗户内崩塌着垂击下来。
“我又做那个噩梦了!”伴随着自身颤抖的气腔,越书华的身体在哥哥的怀抱里缩小了又缩小,成为了一团柔软的婴儿:“村里人都知道了,他们都知道了!”
越书明努力控制住嗓音,表现出父爱一般的慈祥:“没有人会知道的,书华你放心!沈医生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然而,越书华的心志因为太过脆弱,已经完全退化到婴儿的地步,一味钻牛角尖道:“他死之前就已经告诉给村民们了,他已经说了,什么都说了!”
“不会的!”越书明耐着性子安慰弟弟道:“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医院,赶紧把病治好。”
“即便我治好了病,他们也会知道我得了梅毒。我不要治疗!让我去死,让我去死!”恐惧与心虚之人才会这般将其想象中的不安无限放大,变成日日夜夜纠缠自己的心魔。
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越书明不停地向外界撒谎,隐瞒这个欺骗那个;眼下,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已经超出了他的极限。越家大儿子从心底埋怨自己的弟弟,毫无一点血性,倘若真想寻死,上吊、跳楼、服毒……花样要多少有多少,大不了“咣当”“扑嗵”“咔嚓”来片响声,犯得着这么亮嗓子吗?
“我不要活了,让我去死,你让我去死!”
“又是这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式!”越书明实在无法忍受弟弟的任性,关注着对方摇摆的身体,抓扯着自己衣物的双手,笑了笑,冰冷道:“那你去死吧!赶紧去死!”
越书华瞪大眼睛,声音瞬时哑掉了,那双懵懂无知的目光凝视着哥哥这副反常之举。他因为纠结、怨恨、忏悔,想通过使小性子的方式,得到亲人的安慰和重视,却从未料想过即便是身边的亲人对自己的忍耐力也是有限的,更何况,是受到了其直接伤害的亲哥哥。
“哈哈!”越书明喷出了一嘴的冷笑道:“你真认为——沈医生是自杀?”
越书华瞪大他那双惊恐万分的眼睛,不明白哥哥的这句反问是什么意思。
“尽管父亲没说,但我知道——”越书明扳开弟弟的抓扯,将他推摔进了床角。由于与墙面有一段距离,越书华被卡在了缝隙里。越书明的嘴角浮笑,撕开事实的真相道:“沈医生的自杀——肯定跟我们的父亲有关。”
越家小儿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是——是我们的父亲——杀死了沈医生?”
“父亲都已经为你做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说死就死,对得起他吗?”然而,越家大儿子真恨不得弟弟当时当刻立马就死掉。
“是父亲杀死了沈医生?”越书华根本没听进哥哥的话语,低头凝视着摊开的双手,父亲居然杀死了知情人,仿佛是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既然你执意要选择死,那我就成全你,这样,大家也都解脱了!”说话的同时,越书明从口袋里掏出杜娇蕊早前熬制好的那盒砒霜药膏,放在了床头柜上。
原本,为了防止弟弟再次自杀,越家大儿子将装有砒霜的那只白色药瓶和杜娇蕊熬制的这盒砒霜药膏统统皆收拣了起来。上次,越书华企图自杀,吞服下了拇指大的一块膏药,而这剩下的足够要了其性命。此时此刻,越书明将药膏重新放回到了弟弟的面前。
也是为避免心软,越书明不再多言,并强迫自己回避弟弟那双过于诧异的眼神,起身离开了租赁屋。虽然步履艰难,鞋子里面灌铅,但他心意已决。原来,自己可以这般铁石心肠,留下弟弟独自望着柜子上的那盒毒药愣神发呆。
原来是这样啊!越书明将膏药随身携带,就是想要了弟弟的命啊!毒杀弟弟的念头,曾经一千次一万次地挫疼着他的脑袋,眼见马上就能实现自己的这个心愿了,越书明竟是难掩其心底里的兴奋之情,嘴角咧出一个浸满了毒素的阴险笑容。
人性从量变到质变看似发生在转瞬之间,其实,早就已经历经了一个极为漫长且复杂的情感铺垫。通过这么多事件的积累与嬗变,越家大儿子的心脏最终完全变成了一个中空的黑洞,尽管表面看似他依旧是一个单纯的青年,却是已经被罪恶侵吞掉了其善良的本质。
(叁)
走出租赁屋的单元门,越书明提腿发足狂奔,逃命般来到了丈母娘家,杜娇蕊的母亲没在家中。
杜娇蕊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吃着晚饭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周旗所主演的一部家庭伦理剧,可想而知,杜娇蕊眼见这个负心的男人就烦躁得感觉胃痛;刚换过台,杜娇蕊就听到敲门声,没想到是自己的丈夫,心里庆幸换台得及时,不然又是一番争吵。
越书明不是加班,就是跟赵美云幽会,尽管杜娇蕊早就清楚了这点,但为了维持夫妻之间的关系,也不愿多花心思深入探究,不然又是无休无止的吵架。由此,结婚还不到一年的夫妻俩形同陌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小日子了。
因而,当越书明突然出现在妻子的面前,杜娇蕊感到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
“我接你回规划局。”为了掩饰心中的恐慌,越书明推开妻子,招呼也不打,就走进厨房,也不顾暖瓶里的开水滚烫,倒进茶杯,张口就灌,烫得他不免龇牙咧嘴,嗓子都快要被滚熟了。
杜娇蕊盘手靠在厨房的门框边,眼见丈夫的狼狈相儿,摆出一脸冷笑的模样:“你不是怕我给你丢脸吗?”
“反正也不是丢一两次了。”越书明震红脸,咳嗽着嗓门道:“你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说我们的孩子流产了。”
“从一开始,你就把这些说辞都已经想好了?”
“但还需要你的配合!”
“好吧!”杜娇蕊点头配合:“我收拾一下,明天就跟你回去。”
“那我就先回单位了,还有一些工作要做。”越书明走到门口,猛地转身,对送行的妻子道:“对了!书华最近需要补充营养,明天一早,你给他送点鸡汤过去吧?”越家大儿子希望自己的弟弟在服毒自杀前能吃顿好的。
“鸡汤?”杜娇蕊明白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因有意回避妻子的目光,越书明就着走廊的黑暗,匆匆离开了杜娇蕊的娘家。其内心深处,越书明为自己曾经那点人性与善良流淌下了最后一滴残存的眼泪,但他到底成为了一个迫害其亲兄弟的幕后杀人真凶。如果父亲通过某种意外的手段,教唆导致了沈暮风的自杀灭口,那么,他则是亲手用毒药的方式将弟弟送进了地狱之门。
弟弟自杀之时,越书明正在进行一场晨间会议,这便是最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越书华整夜没睡,握着哥哥留给自己的那盒砒霜药膏,似乎是要将手心里的膏药给捂化了,毒气开始渗进了他的骨髓。黑暗中,越家小儿子紧紧地包裹着被子,却依然感觉浑身上下寒彻发抖,心跳几乎停止,血液已是凝固。在这个漆深黑暗、无依无靠、哥哥撒手离去的夜晚,越书华曾经一度认为自己已经死去。
原本早前,自己那么一心想寻死,以为可死得毫无牵挂,只为求得最终的解脱;然而,当哥哥将毒药亲自交到了他的手中,越书华明显感受其心底的那份犹豫。原来,越家小儿子对这个美好到残酷的现实世界仍旧充满了无限的留恋之情,自眼角向鬓发两侧沁淌而出了悲伤的泪水。
白天,哥哥的控诉声一遍遍振聋发聩:“你真认为——沈医生是自杀?”“沈医生的自杀——肯定跟我们的父亲有关。”“父亲都已经为你做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说死就死,对得起他吗?”……
父亲为了我,居然杀死了沈医生;善良的父亲为了我,居然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我们的父亲为了我,居然做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还有何面目面对父亲和大哥啊?!越家小儿子因越想越难过,便面趴在枕头上失声痛哭,直到将嗓子哭沙哭哑。
不知不觉,铅灰色的晨光从窗外飘**进房间,窒息住了越书华的口鼻,直感觉心脏快要被挤压出了胸膛。
“对!我不能只顾自己,为家人带来了这么多的烦恼,不能再给父亲和哥哥增添任何的麻烦与不堪了!”虽然之前,在病痛和尊严面前一再任性,但说到底,越书华却是一个乖巧懂事听话的好孩子,总是担心自己会给别人带来头痛的困扰。
尽管哥哥提到父亲没有对他说,但为了能够堵住知情人的嘴巴,肯定是父亲教唆杀死了沈医生,一定是这样!只有自己选择死亡,才能保守住这个秘密,也才能进而保护父亲,不然,越书华必将终身陷入自我谴责的旋涡之中。早前由于不知情真相,作为一个置身局外之人,自己尚可装作一无所知,但眼下越家小儿子已经知晓了事实,却再也无法做到心灵上的理所应当,将父亲与哥哥搁置于危险当中而不顾。
更何况,即便治好了身上的梅毒,但当越书华面对父亲时,该如何接受父亲的这般慈爱——这份过于厚重且深沉的父爱,令父亲成为了一个杀人凶手;是自己让父亲成为了那个遭到天谴的幕后真凶,理应该由自己代替父亲向高庙村的老沈家赎罪。既然一切祸端皆是因自己而起,就用自己的性命来做个了断吧!
在思索清楚了这些厉害关系之后,越书华便快速吞服下了砒霜药膏,平静地躺在**,是为了防止下一秒钟的后悔。
弟弟毒发身亡的同时,越书明正意气风发地从会议室内走出,突然感觉心悸得厉害,肠胃因强烈的刺激感,则如同爆开的水龙头,造成粘膜溃烂与出血。越书明知道这是急性砒霜中毒的症状,他到书店里查阅过相关的医学典籍,可在数小时内导致服毒者气绝身亡。到底是亲兄弟呀,彼此间血脉相连!七窍流血的离魂之感一次次冲击着身体,越书明清楚弟弟多半已服下了砒霜药膏,木已成舟无法更改。
总工程师办公室主任一把搀扶住越书明:“小越,你怎么了?最近身体似乎很差啊!”
越书明定住双腿,摇了摇头:“我没事!”
越家大儿子坚持自己没事,并且拒绝了领导们的好意,一定要留在单位里,当着众人瞩目之下,这样才能构成弟弟自杀时最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