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张宇航按期当了科长,并读了一个在职的研究生,他在心理上觉得,与云娜的学历拉平了,他们的婚姻保持了表面上的平衡和稳定。
云娜已经可以有实力领导一个项目组了,工作比以前更繁重了,张宇航虽然对她有些不满,但也明白云娜不是那种围着家庭转的人,他也在慢慢抛弃自己以前对于女性的偏见,试着一起分担家务,共同进步。
随着年龄的增长,云娜从心理上便慢慢趋向于喜欢稳定了。对于张宇航的改变,她也看在了眼中,并及时地做出回应和鼓励,而且也开始更加关注张宇航的工作了。
就在这时,传来一个消息,吴颖住院了,胃癌晚期。
云娜初听到,顿时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这样可怕的病,居然会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居然会离自己这么近,这,太可怕了,一向以为,生命还有很多很多未来,却一下子,生命的长度就摆在了面前。
怪不得近两三年,每次见吴颖,都觉得她又瘦了,皮肤也显得苍白松弛了,原来,癌细胞在不知不觉中,一直在侵蚀她的身体。
云娜约了英子一起过去探视,她们见到病**的吴颖时,几乎不敢相认:吴颖瘦得几乎脱了形,颧骨高高的支着,眼睛凹陷,皮肤像床单一样白了,头发凌乱地披着,手背上青筋暴凸,挂着吊水,人正睡着觉。
旁边坐着一位愁眉苦脸的阿姨,也是肤色偏白,保养得宜,应该是吴颖的妈妈了,两人轻轻地打了声招呼,小声地自我介绍,是吴颖的同事。
吴颖一下子醒来,见了云娜和英子,嘴角动了动,挤出了一丝笑,道:“你们来了?”
云娜忍住难过,笑道:“过来看看你。怎么样,感觉?”说着,把手中的水果放到床头柜上。
“挺好的,你们坐吧。”
吴颖的妈妈站起身来,说:“你们坐吧,陪小颖子聊聊天,我出去打一下开水。”说着,拎起床头柜上的暖壶走了。
吴颖似乎说话都很费力气,声音比以前更细更小了:“谢谢你们还过来看我。”
“我和英子一听说你住院了,就说一起过来看你。这两天感觉好点了吧?”云娜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挺好,哪就那么严重,要住院,平常也经常肚子疼,忍一忍也就过去了。现在就是胃口不好,吃不下去东西,总感觉恶心呕吐。”
“你太不爱惜身体了,肚子疼也不去医院查一下。”
“有时工作太忙,晚上还经常有饭局,哪里有时间让我去生病啊,现在好了,想忙也忙不起来了。医生说,就是胃病,动个小手术就好了。我倒时可以趁这个机会休息休息了。”
云娜和英子一听,悄悄对视了一下,知道吴颖自己并不清楚自己的病情。
她们俩安慰吴颖,配合医生,安心治病,做完手术多休息静养,工作上的事完全不用操心,处长和政委都吩咐了,让你好好休息养病,早些康复了再回去。
这时吴颖的妈妈进来了,两人有些难过,便让吴颖好好休息,别太伤神了,就走出病房,跟吴颖的妈妈聊两句。
吴颖的妈妈一出病房,说了两句,那眼泪就不停地流。
云娜和英子都慌了,英子上前抱住她说,阿姨别太难过了,您这样子我们也要哭了。
吴颖的妈妈絮絮叨叨地说:“小颖子太要强了,她和小曾关系一直不好,一直吵架,她也不跟我们说,有没有跟你们说?也没有?那就是了,吵完架她就自己生闷气,这个气一直憋在心里。她这个丫头就是心重,有什么不好的事,就是放在心里,单位里的事也是,每次打电话回去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其实她和小曾关系不好,我们能不知道?小两口吵吵闹闹正常得很。这些事说出来怕什么?说出来也省得搁心里,久了不就憋出病了?她还这么年轻,她怎么能得这种病呢?医生一定是误诊,一定是。”
说着说着,吴颖的妈妈又忍不住哭了。
云娜和英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一起陪着流泪。
云娜想起和吴颖一起分来的那天,吴颖坐在车内,烫了一个蓬松的蘑菇头,肤色白晰,青春漂亮,那一幕一直留在她的脑海中。这才几年时间?
云娜记起,在培训班中,两人一起在操场上散步聊天,吴颖总是那么目标清晰,知道自己要什么,便勇敢去追。
云娜记得她们俩一起下棋,第一局她胜了,吴颖便拉着她,一定要再下一盘,第二局她输了,吴颖这才露出笑脸放她走。
医院中人来人往,楼道里充满着消毒水的味道,护士们推着重重的车子,去各个病房护理患者,家属们有的坐在楼道的椅子上,有的坐在病床旁陪护,有的进来出去打饭打水买东西。
这时,吴颖的爸爸过来了,手里拎着一盒蛋糕,见云娜、英子和吴颖的妈妈正站在病房外,便把手中的蛋糕递给吴颖妈妈,让她先进去了。
吴颖爸爸解释说,“好几天没有吃进去什么东西了,突然今天下午想吃蛋糕,就去她最爱的那个品牌,买了好几块不同口味的,看她能不能吃进去一点。”
吴颖的爸爸皱着眉头,叹着气。
他也提起了小曾,也是恨恨的,年年春节回去过年,都是各回各家,年初二过来吃个饭就走,也不管小颖子,哪个明眼人看不出她俩关系有问题。如今小颖子病成这样,他每次也就下班过来看看,嘴上客气地问一声,别的也不怎么管,虽然叫他做事他也做。
云娜和英子从医院出来,两人心情都很沉重,一同分过来的几个人,才几年时间,人生的道路,便已走得完全不同。
又到了夏季的夜晚,云娜和张宇航在院子中散步,看见前面歪歪扭扭地跑过来一个小男孩,大大的眼睛,嘴边有些脏乎乎的,边跑边喊着什么,从云娜与张宇航中间穿过,直冲到马路牙子上。那儿种的有九月白,正是开放的季节,绿油油的一长条中,稀疏地挺立着几朵白色的小花,这个男孩子冲上去便要掐,被后面及时赶到的孩子外婆给喝止住了,他有些不尽兴,便伸出两只小手,左右开弓地从地上抓了两把泥土。
云娜正看着有趣,对面走来一个年轻妈妈,手里拎着一把玩具枪,很远便喊着云娜的名字,开心地跟她打招呼。
原来就是英子,她上身穿了件有着很可爱图案的T恤,下身仍是军裙,头发也留了起来,在脑后简单地扎了起来,大眼睛不笑的时候,还是透着对这个世界的种种惊讶,只不过是比以前多了点温和平静。
云娜也笑了,指着那个小男孩道:“都长这么大了?可真快啊!”
两人站住,刚聊了几句,那个男孩又向前跑走了,英子便匆匆忙忙地跟在后面追过去了。
云娜看着那个精力过剩的男孩子,突然第一次对英子有了一种羡慕。
羡慕什么呢?
云娜想起自己来到这个大院也有好多年了,时光过去得太快,还是那间办公室,还是那份工作,虽说也取得了一些成就,可还是觉得缺少点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再看看英子,就算她这几年什么事也没干,至少有了那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就是她最大的成就。
云娜的心中,渐渐地有了一种对孩子的渴望。
这几年,大院变化也很快,工资的提高,像催化剂一样,加速了这种变化。
顾云娜成了这个大院的见证者。
她看到近两年新分来的人,学历是越来越高了,博士也不稀罕了,新人从表情上都不再是以前云娜那个时期,怯生生的样子了,都显得很是老成,见了领导和老同志,很熟练地递烟聊天开玩笑。他们很是关心各种福利待遇,多久会分房,每年休几天假,看病去哪家医院好。随着地方上的就业压力增大,再加上部队工资的增加,使得军人这种身份对地方大学生的吸引力变大了,这些人的到来给大院带来更多自由不羁的风气。
随着市里的房价进入了疯长期,大院中每一对结婚的双军人,都会在市里买一套房,这个钱当然是双方家长的资助了,女人把房子看成了面子,男人咬咬牙,视为了投资。
院子里的私家车越来越多了,现在谁再买了车不再是新闻,也引不起大家的关注,见面更多的是聊,“准备什么时候买车啊?”
车子也越来越好。
礼堂前停了一辆大红色的跑车,特别地显眼高调,有人便传,是某高官女儿的车,据说价值一百万,这算什么,她每个月的零花钱是二万。
这个世界,开始有了越来越多的富人了,而且这些富人已经开始侵入这个相对与世隔绝的小世界了。
时光水一般流淌,当青春的**像纷繁的砂粒一样,终于在河**沉积了之后,水流的抚摸也变得温柔顺畅了。
日子过得特别快,大院门口的小吃店生意越来越红火了,院子里的女军官们,打扮越来越时尚了,网购已经很流行了,每天大门口,都会等着许多不同快递公司的人,卸下很多大大小小的包裹,上班的时候,也见不少人,不停地在办公楼与大院门口穿行,这让偏僻的大院,通过网上那条看不见的线,与外面的世界,极其紧密地联系了起来。
又到了一年一度转业的时间了,涨了两次工资后,这个大家挤破了头想抢的机会,一下子失去了以前的光环,想转业的人仍是很多,大多是前几年积累下来的,然而今年的厮杀明显失去了前几年的血腥,因为大家都在说,工资还要涨。
办公室里老同志们再聊起大院以前的事,云娜也开始给他们纠正一些错误了,那个曾经处处针对她的女中校,似乎有点跟她示好,难道是想把她也引申为自己人?看来真是老了。云娜自己也升为了少校了;老钟已经在准备退休养老了;张宇航完全接下了他的班;阿晋前几年便转业走了,直到走的时候,也没固定下女朋友结成婚;洪刚,那个曾经让云娜心动的男人,在他那个总爱抱怨的妻子的唠叨下,变得更加心宽体胖,完全失去了从前的棱角,抱着女儿时,脸上现出了慈祥的表情;英子今年提出了转业,估计批下来是没什么问题。
当科长——已经换了两任科长了——居然主动过来问她,有没有想转业的意向时,她才发现,原来跟自己同批过来的人,已经不多了,转业的、退伍的、读书的、升官的、调动的,如今她也到了要选择的时间了,她也有资格去面对是否转业的机会了。
云娜的记忆有些淡薄了,人生最青春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在这个院子中度过的。她想起了《肖申克的救赎》中那个黑人雷德,在三十八年的听证被一次次驳回后,居然在毫无准备的心态下,获得了假释。她此刻的心情也很类似,当她逐渐适应了这个院子的生活,又用自己的努力,在狭小的空间,活出了属于自己的精彩时,这个院子却将她推了出去。
她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科长说,“如果有这个想法可以提,这是你的权利,但是能不能批,还是由上面决定的。”
科长又说,“现在还是要排队,现在排你前面的还有几个老同志,有的都提了好几年了,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当年提当年走的可能性比较小。”
科长还说:“局里转业政策年年都在变,会根据每年的情况,进行调整的,你是研究生,按往年经验,是属于严控的,但是,近几年进的研究生博士生也很多,转业的范围也放宽了不少。
云娜一言不发地听着,有几丝快乐,也有几丝愁怅,亦有几丝留恋,却都是淡淡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