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滿丁香花的長寧巷

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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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大涼山下的鄭為民又一次被噩夢驚醒,這一夢來得猛烈,鄭為民知道,王嘉誠不原諒自己的皆因此事!是的,一念之差,終成惡夢。

那個遙遠的下午,江南特有的晴雨不分的下午,空氣中彌漫著水珠,小而零碎,因為小而零碎,所以,感覺不到,但在這樣的環境中行走久了,頭發就變白了。就像深冬裏,捂著圍巾,戴著棉帽,整個臉部就剩兩隻眼睛,額前的劉海還是凍得發白——結了一層冰晶。春夏之際,那冰晶液化成水珠,遠看也是一片銀白。鄭為民坐在孤山雨傘廠的零售部,心情灰暗無比,摻雜著慵懶、困頓、無助,忽然想起小妹要鳳凰,心情頓時怒放,所以鄭為民放棄了回家的打算。做了半天的傘骨,累,在雨傘廠的店裏坐下來,安安靜靜地畫畫,真是一種享受!

一個大媽走了進來:“喂,買傘!”

“您買幾把?”

“能買幾把?那麽貴,買一把就不錯了,還買幾把!你送一把可行?”

“大媽,也不能這麽說哦,我們賣傘真掙不了錢,一把傘要做好多天。”

“你當然會這麽說,不就幾根竹子,一塊油布嘛,能有多少本錢。還賣這麽貴,以後買鐵骨傘了。”大媽一邊咕咕嚕嚕地說,一邊往外走。

鄭為民很委屈,這破傘這麽不討人喜歡,辛辛苦苦地做了,廉價賣了,還受別人奚落,不做了。鄭為民一揮手推倒了傘架子。轉過身,一心一意畫鳳凰,畫著畫著就忘記了時間,7點的時候,鄭毅任來了,“三子,還不回去?”鄭為民一驚,天黑透了,他忽然想起中午答應給王嘉誠媽媽送把傘,現在肯定不能送,送了不討好。

想不到,嘉誠媽媽就被雷劈了。

一個偷懶,世界就變了樣。

鄭為民封閉了自己,因為無法原諒自己,他把自己放逐了,那天夜裏,他鑽進屋後那片討厭的香竹林中,他感覺痛苦,要死了一般,風不斷從香竹葉後麵吹過來,帶著一種暗黑的氣質,源源不斷地、頤指氣使地吹過來,鄭為民感覺到那風是來詛咒他的,風不斷吹過來,詛咒聲不斷加大:你個挫黴哦。鄭為民非常惶恐:人沒有了這樣輕而易舉,一個偷懶,一次貪念,一次自我為中心,人就沒有了。涼颼颼的風從竹葉上傳過來的,身體開始凍得發冷,漸漸僵硬。那風從哪裏吹來?從王嘉誠的母親身上吹來的!滑過竹葉,冰涼冰涼。恐懼,恐懼像癌症一般,見風漲。鄭為民的神經沸騰了,在黑暗的竹林裏沸騰成一幅令人難解的圖畫,那畫上的一切物象都迥異於世間,醜惡、可怕、猙獰,永生難忘,永生難忘。鄭為民用手抱住頭,目的是穩固一下上下打顫的牙床,但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穩固牙齒。於是,鄭為民靠在後牆上,讓牆穩定下身體,兩隻手用盡全力去穩固牙床,過了很久,很久,整個人才安定下來,竹葉後麵的風還在吹,將一種陰暗推移過來,天是黑的,五指不見。沒有人想到鄭為民會待在後牆,後牆掩映在密不透風的竹林裏,向來陰暗潮濕,除非砍竹子,否則,沒有人到後牆來,後牆是一個屏障,是為了將自己阻隔在家的外麵,鄭為民寂靜地靠在後牆上,肩膀聳動,不可抑止地聳動,方將海嘯一般的哭聲壓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