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畫

油畫一 黑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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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走進東州報業大廈時,已經接近下班時間,新聞部的門開著,有七八位記者正在電腦前緊張地忙碌著,我輕輕地敲了敲門,有一位三十歲左右戴眼鏡的女記者問我找誰,我禮貌地說,找張欣。“張欣”二字一出口,在場的七八位記者全都抬起頭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女記者用警覺的口吻問:“你是她什麽人?”她如此問我,讓我有一種如皺在喉的感覺,我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我是她的朋友。”女記者衝我露出意味深長的警告式的微笑說:“她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上班了。”我吃驚地問:“為什麽?”女記者冷漠地一笑說:“不清楚。”我對她冷冰冰的態度頓時警覺起來,不客氣地問:“你們都是張欣的同事,怎麽會不清楚呢?”女記者合抱雙臂,細眉一挑,冷笑著說:“你是張欣的好朋友,不也是不清楚嗎!”被她雙臂擠壓的**玲瓏挺拔,仿佛懷抱兩顆顫巍巍鮮嫩的果子。我聽了她的話仿佛有什麽東西突然被打碎了似的,對了,是冰塊,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塊被粉碎的冰塊,理不直氣不壯地說:“可你們畢竟和她朝夕相處啊!”女記者用陰風陽氣的口吻說:“朝夕相處的夫妻還同床異夢呢,何況我們隻是同事。”我著實被她氣著了,感覺兩個眼珠子像一對煤球似的燃燒起來,我提高聲音,尖銳地問:“你這是怎麽說話呢?”我話音剛落,突然闖進來一男一女,男的四十歲左右,中等身材,眉宇間緊鎖著一個疙瘩,滿臉欲哭無淚的表情;女的三十六七歲,憔悴的臉上一對紅腫的眼睛透著痛不欲生的悲情,兩個人一進門就衝著七八個記者質問道:“市婦嬰醫院出事了,你們知不知道?”女記者沒好氣地問:“你們是幹什麽的?”男人氣衝衝地反問道:“你們是幹什麽的?”女記者像鬥雞似的昂起臉說:“明知故問,少在這兒無理取鬧,你們是怎麽進來的?”男人怒不可遏地說:“看來,你們還知道自己是記者,那麽市婦嬰死了那麽多孩子,你們為什麽不報道?”男人話一出口,女人頓時嗚嗚大哭了起來,她悲慟欲絕地哭訴道:“如果你們及時報道這件事,我們就不去市婦嬰醫院生孩子了,不去市婦嬰醫院,我的孩子就不會死。你們哪裏知道,我有習慣性流產,為了保住這個孩子,我吃了多少苦啊,醫生說,生下這個孩子我再也不能懷孕了,可是孩子生下來時還好好的,沒過幾個小時就被送進了搶救室,可憐我的兒呀,七竅流血死在了急救台上,我和丈夫找醫院理論,他們竟然說孩子是正常死亡,你們給評評理,正常死亡能七竅流血嗎?”說著說著已泣不成聲。男人將悲慟欲絕的妻子攬在懷裏,痛不欲生地吼道:“你們記者是幹什麽吃的,死了那麽多孩子,你們為什麽不報道?你們不是人民的喉舌嗎?眼睜睜看著那麽多孩子無辜地死去,你們竟然無動於衷,你們的良知都喂狗了嗎?”一位三十多歲的男記者實在聽不下去了,他呼地站起申辯道:“這位大哥,不是我們不報道,而是上麵不讓報道,我們的稿子早就寫好了,可是……可是……”話沒說完,他又長歎一聲無奈地坐在了椅子上。男人不依不饒地吼道:“不就是那些貪官不讓你們報道嗎?不讓報道你們就不報了?你們還有沒有心肝,你們如此不作為,簡直就是和那些貪官同流合汙,腐敗不可怕,可怕的是知識分子的良知爛了!”男的最後一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剛想替這個可憐的夫妻說兩句,突然闖進來十幾個保安,不容分說就把夫妻倆帶走了,男人幾乎是被拖出去的,盡管如此,男人也沒屈服,他嘴裏不停地吼道:“多行不義必自斃!老天爺呀,救救孩子吧!”吼聲振聾發耳貴,令人萬箭穿心!這時男記者氣呼呼地走到女記者麵前質問道:“你為什麽要叫保安?”女記者不以為然地說:“叫保安怎麽了,你沒看見他們無理取鬧嗎?”男記者氣惱地說:“這兩口子如此可憐,連向我們哭訴的機會你都不給,你不覺得太過分了嗎?”女記者杏眼圓睜,毫無愧色地說:“我警告你,說話注意點,小心做第二個張欣!”她話一出口,我再也忍主了,一步衝到女記者麵前急切地問:“張欣怎麽了?請告訴我張欣怎麽了?”女記者斜睨了我一眼,不理不睬地走了。男記者用同情的口吻說:“你既然是張欣的好朋友,為什麽不到她家看看呢?”我聽了她的話如夢方醒,二話沒說就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走出報業大廈,我親眼看見那一男一女像囚徒一樣被塞進車帶走了。一股巨大的悲涼從心頭湧起,就仿佛塞進車的那一男一女不是別人,而是顧文白和張欣似的。我鑽進車裏,感覺自己像一攤炙熱濃稠的泥漿拿不起個兒來,遠去的笛聲宛如來自地獄的笑聲令人心驚膽戰,我無助地坐在車裏仿佛深陷地獄一般,此時此刻,我感覺無聲的悲哀比有聲的更深、更沉、更痛徹肺腑。不行,我必須馬上找到顧文白和張欣。可是我突然意識到,我根本不知道他倆住在哪裏,隻好平靜一下心情,給藝術圈、文學圈的朋友打電話,最後從一位市文聯副主席那裏終於打聽清楚了顧文白家的住址,原來在黑水河畔的藥王廟小區。掛斷電話,我趕緊驅車前往,無奈正值下班高峰時間,車堵得厲害,想快也快不了,盡管我心急如焚,也隻能隨車流緩慢地往前挪。從男記者與女記者的對話中我知道張欣一定出事了,張欣是一個有良知的記者,麵對令人肝腸寸斷的死嬰事件,她一定會深入虎穴、挺身調查,她的行為令那些躲在黑幕後麵見不得光的黑魔非常恐懼,結果可想而知。張欣凶多吉少,那麽顧文白呢?這個自以為離開體製就逃脫了魔的控製的人,麵對妻子的困境會怎麽辦?我作為他的知音,深知他胸中封閉著熾烈的高傲,這種高傲一旦受到褻瀆,他會以毀滅換取尊嚴。這個自以為通過創作可以解放自己的人,其實一刻都沒有擺脫魔的控製,因為魔無處不在,哪怕你像縱身躍入萬丈深淵一樣投入自己的內心深處。此時此刻,我多麽希望自己變成《神話》中的雨神或雪神去幫幫他,可是盡管靈風是他心靈幻化的人物,然而畢竟不是他,我當然不可能穿越到《神話》中,眼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千方百計讓車速快一點。紅燈,又是紅燈!血一樣的紅燈!這樣的時刻,我迷茫的眼睛已經見不得紅色,因為它條件反射地讓我想起四個血淋淋的葫蘆。一想起這個畫麵,我就感覺自己的內心承受著全部地獄的重負,兩個**就像掛在胸前的兩塊頑石,墜得我身體前躬,喘不上氣來,我盡力抬著頭、昂著臉、瞪著眼看著血紅的紅燈,腦海中頓時浮現出這樣的情景:醫院的急救室裏,二十多個七竅流血的死嬰齊刷刷地擺成一排,一大群醫護人員手忙腳亂地圍著嬰兒屍體打轉,而此時此刻走廊裏嬰兒父母都還在焦急地等待著搶救結果,他們哪裏知道,那些昨天還在繈褓中哭鬧的嬰兒,此刻都已經沉沉地睡去,並且永遠也不會再睜開那還未來得及仔細打量這個魔幻世界的眼睛。很快,我的耳朵就聽到了揪人心肺的哭喊聲,肆意流淌的淚水在重重地撞擊著那些剛剛成為母親的心靈。我感到了一種萬箭穿心般的痛,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我覺得我開的不是車,而是一艘在海洋上漂**的小船,可怕的是“我的船沒有舵,它是由風來驅使的,而那風是從死亡的冷凍地區吹來的”。長久以來,這個畫麵就潛藏在我的腦海中,如今它終於顯現了,我知道這個畫麵同樣困擾過卡夫卡,正因為如此,他才借獵人格拉胡斯之口說,整個世界已成為黑暗的棲身地。我現在坐在車裏和那個獵人躺在床板上在生死兩界間漂泊有什麽區別?其實顧文白借助靈風尋找的世外桃源不就是“黑森林”嗎!此時此刻,我眼前似乎站滿了成千上萬的黑魔兵,隻是與《神話》裏的黑魔兵有所不同,他們全都戴著烏紗帽。在《神話》中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大國師法慧所言,他在春秋國大殿上揭穿黑魔使者英冰澈臭皮囊的身份後對宰相子路說:“宰相有所不知,此人的心智已經被黑魔的魔咒所控製,言行都不是自己的,已經成了地地道道的傀儡。”這句話之所以深刻,是因為我們就生活在魔幻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