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大概九点钟的时候,莉蒂来到了起居室。据她说,有个女佣声称自己看见两个人偷偷溜到了马房后面。格特鲁德本来一直坐在那里呆视着前方,一有响动,便会惊跳起来。这时,她一脸烦躁地转向了莉蒂。
“我要声明,莉蒂,”她说道,“你紧张过度了。就算伊莱扎真的在马房附近看到了什么人,那又能怎么样?也许是瓦纳跟亚历克斯。”
“瓦纳在厨房里呢,小姐。”莉蒂庄重地说道,“如果您像我一样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肯定也会对此感到紧张。瑞秋小姐,要是您明天能把这个月的薪水发给我,我会万分感激。我要去我妹妹那里。”
“好的。”我说。
她显然大吃一惊。
“我会把支票填好。可以让瓦纳送你去搭中午的那班火车。”
莉蒂的表情非常有趣。
“你在你妹妹家会过得很愉快的。”我继续说道,“她有五个孩子,不是吗?”
“没错。”说着,莉蒂突然大哭起来,“在一起这么多年了,竟然要把我赶走。您的新披肩才织了一半。也没人知道该怎么给您放洗澡水。”
“也该是我学着自己放洗澡水的时候了。”我得意洋洋地继续织着手中的东西。
但是,格特鲁德站起身来,伸手搂住了莉蒂颤抖的双肩。
“真是两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安抚地说道,“无论你俩谁离开了谁,都一个钟头也活不下去。还是别吵了,快点和好吧。莉蒂,上楼去,把姑妈睡觉用的东西准备好。她打算早点上床。”
莉蒂走后,我才研究起马房那儿的那两个人,越想心里就越是不安。哈尔西正在弹子房里漫无目的地撞着球,于是,我便高声喊他过来。
“哈尔西,”当他漫步走进起居室时,我开口说道,“卡萨诺瓦有警察吗?”
“有个治安官。”他简洁地说道,“一个独臂的退伍老兵,职责是调节村民纠纷。为什么问这事儿?”
“因为今晚我觉得很不安。”我把莉蒂的话告诉了他,“你能想到什么可以信赖的人吗?今晚让他守在外面?”
“或许我们可以把山姆?博安农从俱乐部叫过来,”他沉思着说道,“这个计划应该不错。他是个精明的黑人。要是夜里他闭上嘴巴,遮住衬衫前襟,哪怕离他只有一码远,你都看不见他。”
哈尔西与亚历克斯交换了一下意见,结果仍然是山姆。于是,没过一个钟头,山姆便出现了。给他的指示非常简单:连日来,有人多次企图闯入大屋;我们的目的不是把入侵者赶走,而是抓住他们。如果山姆在外面看到什么可疑之事,就会去敲东侧的小门。亚历克斯与哈尔西整夜都将在那里轮流把守。
这天晚上上床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一种轻松的安全感。格特鲁德的房间跟我房间的隔门是开着的,而两间房通往走廊的门都闩着,这便足以保证我们的安全。尽管莉蒂一再坚持说,她认为房门对我们那位入侵者丝毫无法构成障碍。
跟前几天一样,哈尔西在东侧的入口处从十点守到了两点。他舒服惯了,守夜时也坐在一张又重又深的大橡木椅子上。我们很早就上了楼。格特鲁德和我透过敞开的隔门,一直在聊着天。莉蒂在帮我梳头,格特鲁德则用她那双丰满有力的手臂,轻松地梳着她自己的头发。
“您知道吗?阿姆斯特朗夫人和露易丝在村子里。”她高声说道。
“不知道啊。”我大为震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今天碰到了斯图尔特医生的大女儿。她告诉我,葬礼之后,她们没有回镇上去,而是直接去了沃克医生家旁边那座小黄房子,显然是在那里住下来了。她们已经给那所房子配上了家具,都是度夏用的。”
“怎么会?那房子简直就是个小纸盒,”我说,“我可想象不出范妮?阿姆斯特朗会住在那种地方。”
“可那是真的。埃拉?斯图尔特说,阿姆斯特朗夫人苍老了许多,看上去好像都不能走路了。”
我躺了下来。直到午夜,我的脑子里始终都在盘旋着这些事情。后来,电灯全都灭了,光芒渐渐隐去,只剩下灯泡里一个个红热的小圈。最后,连它都不见了踪影,我们又一次进入了茫茫的黑暗之中。
显然,只过去了几分钟,我的眼睛便适应了黑暗。这时,我注意到,窗户上映着一抹粉红色的微光。与此同时,莉蒂也注意到了此事,我听见她跳了起来。随即,山姆那低沉的嗓音在楼下不知什么地方响了起来。
“失火了!”他呼喊道,“马房失火了!”
火光中,我看见他正在车道上来回奔跑。没过多久,哈尔西也加入了他的阵营。亚历克斯也醒了,正沿着楼梯往下跑。发现失火后还不到五分钟,便有三个女佣拖着行李箱跑到了车道上,坐在上面准备观看火势。不过,除了几点火星,距离她们百码以内的地方,根本没有火苗的迹象。
格特鲁德一向处变不惊,连忙跑去打电话。不过,卡萨诺瓦志愿消防队千辛万苦地爬上山时,马房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火炉。我的“蜻蜓”停在路上,虽然尚属安好,但车漆却被烤出了一层浮泡。
正当消防队员们着手救火时,几个汽油罐爆炸了。这跟熊熊燃烧的马房一样,令他们的勇气大为动摇。马房坐落在山顶上,就好像一个大火炬,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群。流言四起,都说是大屋着了火。令人吃惊的是,很多人都随便在睡衣外面披了件东西,就冲出来围观这场大火了。
我想,这是因为卡萨诺瓦很少失火。而现在,向阳山庄正好给这里的人们提供了多年来最刺激的一次享受。
马房在大屋西翼那边。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那条螺旋楼梯,还有楼梯脚下那扇无人看守的小门。我连忙去找莉蒂。她正忙着把我的衣服撕成布条,准备丢到窗外。经我再三劝阻,她才住了手。
“莉蒂,我需要你跟我一起来,”我说,“拿上蜡烛,再带两条毯子。”
她见我朝大屋东翼走去,便拖拖拉拉地远远落在后面。当我们走到螺旋楼梯顶端时,她再也不肯多迈一步。
“我不下去。”她语气坚决地说道。
“现在下面没人看门,”我解释道,“谁知道呢?也许马房失火是某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想把所有人都从大屋的这一端引开,他好趁机溜进来。”
说出这番话的同时,我深信自己道出了实情。也许,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侧耳倾听,似乎听见东侧门廊上传来了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只是外面太过嘈杂,根本不可能确定。这时,莉蒂准备撤回去。
“很好,”我说,“那我就一个人下去。你跑着去哈尔西先生房里,把他的枪拿来。如果听到什么响动,千万别朝楼下开枪:记住——我在楼下。快点去吧。”
我把蜡烛放在楼梯顶端的地板上,脱掉脚上的拖鞋。然后,我尽量放慢速度,蹑手蹑脚地爬下楼梯,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每一丝声音。我的精神高度紧张,以致丝毫都不觉得恐惧。就像临刑前夜的死刑犯都会纵情吃喝一样,我再也无力承受满心的忧惧。我已经超越了这一切。
刚走到螺旋楼梯的脚下,我的脚趾头便撞上了哈尔西那把大椅子。我只能忍痛咬紧牙关,单脚站在那里,直到剧痛逐渐变成了隐隐的微疼。这时,我知道我猜对了。有人把钥匙插进了锁孔,正在转动着它。不知什么原因,钥匙没有拧动,于是又抽了出去。有人正在外面嘀咕着什么。机不可失。只要他们再试一次,门就会被打开。头顶的蜡烛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照耀着深井一般的楼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闪念之间,我想出了一个主意。
那把沉重的橡木椅子几乎占满了楼梯中柱与小门之间的全部空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我用力将它推倒,抵在了门后,椅子腿则刚好抵住了楼梯。椅子倒地的瞬间,我听见莉蒂无力地尖叫了一声。随后,她飞奔着跑下楼梯,手里的枪笔直地举在胸前。
“谢天谢地,”她的声音在颤抖,“我还以为是您。”
我伸手指向门口,她立时就明白了。
“去大屋那头的窗口喊人,”我低声说道,“跑着去。告诉他们,一刻也别耽误。”
我的话音一落,她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了楼梯。显然,她把蜡烛碰倒了,因为烛火灭了。于是,我便被丢在了黑暗之中。
当时的我,冷静得真是连自己都吃惊。我记得自己跨过椅子,将耳朵贴在门上。我也永远都不会忘记黑暗中那一两英寸外传来的源源不绝的压迫感。不过,尽管听到了一条椅子腿折断的不祥之响,椅子本身还是起了作用。随后,丝毫没有预警地,棋牌室的窗玻璃砰然碎裂了开来。我的手指一直扣在扳机上。窗子一碎,我被吓得跳了起来,结果便触动了扳机。子弹破门而出。外面的人开始厉声咒骂,我第一次听清了他们说的是什么。
“只是擦伤……人都在大屋的另一头……全都压在了我们头上。”还有一大堆不忍卒听的脏话。
这时,说话声到了那扇被打碎的窗户底下。尽管全身上下都在剧烈地颤抖,但我还是决定,要在援手到来之前把他们拦住。我一步步挪上螺旋楼梯。终于,我可以一眼望进棋牌室,甚至看见里面的那扇窗户。只见一个瘦小的男人将一条腿伸过窗台,迈进了屋子里面。他先是跟窗帘纠缠了一会儿,然后便转过身来。不过,他没有面向我,而是面向弹子房的房门。
我又开了一枪。只听一件不知是玻璃制品还是瓷器摔到了地上。接着,我跑到楼上,顺着走廊来到了主楼梯附近。格特鲁德站在那里,正在寻找枪声的来源。我的样子一定非常奇特。满头乱发,睡袍飞扬,光着双脚,手里还攥着一把左轮手枪。我没时间跟她说话。楼下的大厅里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正沿着楼梯朝楼上走来。
我想,我已经精神错乱了。我倚着楼梯栏杆,又开了一枪。
哈尔西在下面朝我大吼。
“你到底在那儿干什么?”他大吼道,“差点就打着我了。”
我顿时瘫倒在地,晕了过去。当我醒来时,莉蒂正用奎宁水揉着我的太阳穴。而搜索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好吧,那些人都走了。马房已经被烧成了平地。志愿消防队徒劳地用一根浇花的水管灭了一晚上的火,而随着每一根椽木的掉落,人群里都会迸发出一阵欢呼。
大屋里,亚历克斯和哈尔西搜遍了一楼的每个角落,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找到。
打碎的窗户和翻倒的椅子可以证实我的说法。而且,那个不明身份之人也几乎不可能到楼上来。他没有走主楼梯,东翼也没有别的路可以上楼。而莉蒂当时站在西翼的窗前,那里正是佣人专用楼梯的楼梯口。不过,我们全都没有上床睡觉。山姆?博安农跟瓦纳都在帮忙搜索,哪怕是一个壁橱也逃不过他们的仔细检查。他们甚至对地下室也进行了彻底的翻查,结果却无功而返。
东侧的小门上有个洞,我的子弹就是从那里穿出去的。洞口倾斜而下,子弹还嵌在门廊的地板里。几点微红的血渍显示,它的确伤到了人。
“有人要跛脚了。”哈尔西标出了子弹的路线,“射得太低了,顶多是射中了腿或者脚。”
从那时起,不管见到谁,我都会观察他是否跛脚。直到今天,走路一瘸一拐的人仍旧是我的怀疑对象。然而,卡萨诺瓦没有跛子。最接近目标的人,是把守铁路安全门的一个老家伙。可是,询问之后我才得知,原来,他装着两条假腿。
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溜掉了。而向阳山庄那间豪华的大马房则变成了一堆冒着青烟的椽木和烧焦的木板。瓦纳赌咒发誓地说,这一定是故意纵火。鉴于有人曾试图闯入大屋,对于这一说法,似乎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