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公司的例会上,齐唐对于陈汀这单CASE只用了三言两语带过,对我的肯定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还不错”,我坐在比较靠后的位置,静静的看着他,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儿失望的。
他好像又变成了我刚刚进公司时那个冷淡的,老练的老板,我们之间依然只是单纯的雇佣关系。
我浑身发冷,有点想笑自己,怎么了?你不会真的以为跟他一起吃了顿饭,打了一两次电话,你们就是朋友了吧?
请我吃饭,是为了替女朋友向我赔罪,给我打电话,是因为我完成了工作,人家一直都光明磊落,没有丝毫不可告人的企图,很明显,是我自己想多了。
为了压制住我心底里那一丝耻感,整个上午,我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我的头痛得不行,连午餐也懒得去吃,趁人少,赶紧跑去休息室里的沙发上躺一会儿。
躺下来我才知道完了,待会儿肯定是站不起来了,明明昨晚吃了药,怎么一点儿也不见好转。
天旋地转,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而门外却静悄悄的,连个鬼都没有。
我有点后悔自己昨天的冒失,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啊……早知道就不脱得那么干净了,好歹留件贴身的T恤啊。
没错,陈汀也被冷风吹了一下午,可是人家今天可以裹着睡袍在家里做面膜,吃燕窝,就算病了也有保姆照顾,何至于像我这么落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昏昏沉沉我迷迷糊糊听见同事们陆陆续续回到公司的脚步声,可是还是没有人来这个一贯无人问津的休息室。
大概我今天死在这里也没人会发现我的遗体吧……我有点儿心酸,平时空闲的时候,应该把遗嘱写好的,生命真是脆弱,不是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门被推开了。
我眼泪汪汪的抬起头,想看看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谁。
他轻轻的关上门,走到我面前蹲下,伸手探了探了我的额头。
“你发烧了自己不知道?”齐唐皱着眉头,竟然好意思用责问的语气。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是你叫我今天来上班的!”
他大概是没想到我发烧归发烧,中气还挺足,被我吼了一句之后有点发懵:“我不知道你这么严重,你早说的话我就让你请假了。”
“你早说的话,我还不接陈汀这个活儿呢。”
“好了,这个活儿你也没白接,有奖金的,还有——”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个礼盒:“陈汀叫人送来的,给你的礼物,我到处找不着你就来这里碰碰运气,真给我碰中了。”
虽然我也很好奇那份礼物是什么,可眼下,似乎保命更要紧。
没等我说话,齐唐就做了决定:“我送你去吊水。”
五分钟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齐唐搀扶着宛如病弱膏肓的我,走出了公司大门。
离公司最近的医院开车过去也要十五分钟,我病歪歪的瘫在副驾驶上,气若游丝:“老板,你这算是徇私吧?”
齐唐专注的开着车,不以为然的说:“我就离开几个小时,公司还垮不了。”
我一想,也是,要是我真的在公司挂了,大概要比他翘几个小时班严重得多。
大概是流感季节,医院里吊水的人还真不少,前排的位子都坐满了,人人都一副痴呆的模样盯着悬挂着的电视机。
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还有一个位置,齐唐扶我过去坐下,又低声问我想吃点什么,我摇摇头,鱼翅都没胃口吃。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因为之前心里日日夜夜挂着的都是关于工作的事,根本无暇分心关心自己的生活和身体。
罢了,静下来心来一想,也不是养尊处优的人,那就不必营造出身娇肉贵的气氛,就算不舒服,拖一拖也死不了。
正对着窗口,有一棵年份久远的梧桐树,叶子都黄了,秋风一刮,窗外的整个世界都弥漫着一股萧瑟和肃杀,我的心里也缭绕着百转千回的叹息。
齐唐搬了个凳子在我旁边坐下,面容平和,无事挂心头的样子。
电视机里在重播一部清宫戏,我们俩都显得意兴阑珊,这显然不是齐唐喜欢的片子,而我则是因为骨裂那段时间,已经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你为什么做事那么拼?”齐唐忽然没头没脑的给我来了这么一句。
人生病了脑子就转得比较慢,我下意识的“啊”了一声,之后,才明白他是指昨天的事情。
“我怕没搞定,你会扣我工资。”我其实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
齐唐略微的歪着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其实很多年前,我见过你一次。”
这下我真的糊涂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眼睛眯起来,像是要在回忆的长河里找到一颗最不起眼的小石子,过了很久,他终于找到了。
那是我上高二的夏天,接近放暑假的时候,因为天气炎热,喝冷饮的同学特别多,所以我每天收集的废易拉罐也是数量可观。
有天下午放学之后,邵清羽和蒋毅照例陪着我去废品收购站,我们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邵清羽的手机响了。
她接电话的时候很兴奋,一边说话一边像QQ登陆时那样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然后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忽然之间惊喜得尖叫起来。
一辆大红色的车停在学校对面的马路上,驾驶座的车窗是降下来的,有个戴着墨镜的男生对邵清羽挥了挥手。
蒋毅当时就不高兴了:“那人是谁啊。”
邵清羽才懒得管蒋毅高不高兴:“昭觉,我爸爸叫人来接我,我今天就不陪你去啦!”
总是会有这么一些突如其来的事情提醒我,邵清羽跟我其实是两个阶层的人,我连忙对她说:“我自己去就行了,你们快走吧。”
一旁的蒋毅冷笑一声:“什么我们快走,我才没资格去。”
邵清羽瞪了他一眼:“齐唐就跟我哥哥似的,你吃什么醋啊。”
蒋毅又是一声冷笑:“哥哥似的?呵呵,是你那个在德国留学的青梅竹马吧哎呀我X,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
在我的记忆中,邵清羽因为蒋毅跟别的女生走得近发脾气的次数数不胜数,但他们为了男生内讧,我验算了好几遍,确实也只有这么一次。
“那就是你啊!”
原本很萎靡的我不知怎么的突然亢奋了,手一动,血液顺着输液管倒流,齐唐连忙摁住我:“是我是我,你别激动。”
待我平静之后,齐唐重新坐下,双手枕着头,脸上又露出了那天我们一起吃晚饭时那种轻松惬意的笑容。
我尽量让自己的思绪回到那个夏天的下午,可是真的已经太久远,太模糊了,我对当时坐在车里的那个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你怎么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没什么好提的,你对我又没印象,”齐唐竟然猜得中我的心思,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对你的印象倒是深得很。”
“清羽跟我讲过,她有一个家境贫寒的好朋友,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了赚钱这件事上。那天下午我隔着老远看见她身边的你,拖着两个巨大的塑胶袋,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跟男朋友吵架,我当时就知道你是谁了。”
“可能你自己从来都不知道,虽然你跟清羽是同学,但你身上有种东西,让你看起来显得要比她要大很多。”
为了表现不以为然,我迎着他的眼睛看回去,那是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锋芒全隐含在瞳仁里。
我当然知道那种东西是什么,来自童年的缺乏,一种与实际年龄毫不相符的的愁苦,坚硬,漠然,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少女应该有的样子。
就是那个叶昭觉,她在我心里顽强的生存下来,这么多年了都不肯离开。
她逼着我咬牙切齿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用一种穷凶极恶的姿态来苛责自己,也苛责身边的其他人。
她从不允许我软弱,认为软弱是一种耻辱,她认定了要做成的事情,绝不容许我失败,她用衣衫褴褛的面目时刻提醒我,你必须努力,豁出性命的努力你才有可能获得那些别人天生就已经拥有的东西。
她手中紧握着一把荆棘,每当我稍稍想要松懈一下的时候,便会对准我贫瘠的背部狠狠的抽下去,每一次,从不迟疑。
她主宰我。
“叶昭觉,你很喜欢钱吗?”齐唐的声音很轻。
我忍不住嗤笑一声,呵,这是什么狗屁问题。
但他没有转移话题,只是静静的凝视着我,那目光里毫无迟疑,他在等我的回答。
“我爸爸是货车司机,我小时候很少见到他,一年三百六十天,他有两百多天在外地跑车,我妈是个普通的销售员。我们全家挤在那种八十年代单位分配的宿舍房子里,从来没搞过装修,地板已经磨得露出了水泥的颜色。从小我就最害怕过夏天,因为我们家当西晒,到了夏天就热得像个蒸笼。”
“我记得念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放学我们几个小姑娘一起回家,不知道为什么谈到了父母的工资,其中有个女孩子,她父母都是医生,她刚说了她妈妈的工资,我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因为那个数字是我父母的工资的总和……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小朋友的家和另一个小朋友的家,原来是不一样的。”
“后来我慢慢长大,尤其是和清羽做了朋友之后,我发现人跟人之间、生活跟生活之间的差距比我想象中还要悬殊,还要大。有一次清羽拖着我陪她去逛街,她试了一条橘色的裙子,四百多,她想了一下说,还行,买吧。那件事对我的刺激太大了,比起后来她买Chanel买Prada给我的刺激更大,因为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那种虽然不是特别满意,但买来随便穿穿也可以的不以为意……齐唐,不骗你,我真的很嫉妒。”
“我很害怕成为我父母那样的人,捉襟见肘的过日子,碌碌无为的度过一生,我更害怕的是我付出了所有的努力来反抗命运,到头来,我还是只能成为他们那样的人,过跟他们一样的生活。”
“我经常看人说,名利于我如浮云……讲得多好听啊,我也很想说这句话,但我说不出口,也没资格说。你问我是不是喜欢钱,当然,我非常非常喜欢,我不觉得承认这一点有什么可耻。”
其实我也不懂,为什么我会对齐唐说这么多,有些细节我甚至连对简晨烨都不曾提起过。
或许是因为生病,我心里的那个叶昭觉动了恻隐之心,怜悯我这副虚弱的躯体,准许我暴露自己的软弱。
或许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渴望有一个人在我的身边,听我讲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我渴望卸下盔甲,露出真实的面目,哪怕就这么一个下午也好。
大概真的只是这样而已,而刚刚好这个时候,齐唐在这里。
有多久没好好睡上一觉了?我说的是那种不带一点儿负担的睡眠,像清理垃圾一样把自己心里淤积的那些焦虑,压抑,疲倦,通通一扫而光的睡眠。
每天晚上躺在**都能感觉到身体的极度疲倦,可是潜意识却总是那么清晰,随时可以清醒过来,睁开眼睛。
可是在这个充满了药水气味的小房间里,混合着这样多的病菌,还有陌生人呼出的二氧化碳,我却有种心安理得的放松——天塌下来也不关我的事的那种心安理得。
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老板在我的旁边。
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一声快门声音。
大概是哪个姑娘在拍自己打点滴时可怜兮兮的模样吧,真幼稚啊,我心里想,可是我连扯扯嘴角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一头栽进了浓重的困意之中……
打完吊针之后齐唐表示要请我吃饭,我连连摇头,饭就不吃了,医药费能报销吗?
齐唐怔了怔,笑着点了点头说,那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时,我打开了陈汀送给我的那个小礼盒。
里面是一枚圆形的胸针,铜质的底盘上嵌着7颗珍珠,有种幽暗的光泽,即使再没品位的人也看得出这东西有多精巧。
卡片上的字是她亲自写的,不算好看,但工工整整:这是我去日本旅游的时候买的,不是贵重的东西,希望你能喜欢。
齐唐笑着讲,陈汀对你可是另眼相看呐。
是,她欣赏我,不然不必这么费周章,可是这份欣赏也就像是炎炎夏日待在全天候的空调房里,隔着玻璃看着外面毒辣的日头,感叹一句“天真蓝啊”,我心里很清楚,这个项目结束了,我和陈汀的关联也就结束了。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她大概只是不愿意欠我的情。
“蛮好看的,适合配礼服。”齐唐点评说。
“神经病,我哪儿来的礼服。”我白了他一眼。
我凝视着这枚胸针。
陈汀说,不是贵重的东西——大概也是站在她自己的立场上来看吧,我想了又想,实在不知道以我现在的生活状况,要什么时候才可能买一条与之相配的裙子,这注定是一份将会被束之高阁的礼物。
我轻轻的笑了一下,听起来像是叹气,然后啪的一声合上了盒子。
我对齐唐说,你看,这就叫明珠暗投。
回到家里,简晨烨不在。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打开门永远是黑漆漆的一片,我忙,他也忙,我都不太记得上一次我们一起去逛超市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早已经不会为此生气,甚至连沮丧都嫌浪费力气。
打开冰箱里只看见半块吃剩的火腿和孤零零的一个鸡蛋,还有几颗像我本人一样病怏怏的上海青,没得选择,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乏善可陈。
今天晚上吃什么好呢?这是白富美们经常在社交平台上提出的疑问。
而叶昭觉的生活则是,有什么吃什么吧,即使已经吃即食面吃到恶心,但还是——有什么就吃什么吧。
面煮好了之后我顺手打开了电视,每天到了这个点都是新闻时间,端庄的女主播开口报了今天的日期,男主播接着陈述今日要闻。
我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可是就说不上来,可能真是生病导致的智商骤降吧。
尽管面汤里放了很多辣酱,但麻木的舌头还是吃不出什么味道,只觉得这面条让人反胃,我夹了一片青菜叶子送到嘴边,突然之间,我停住了。
有一个很模糊很模糊的东西在我混沌的脑海中渐渐成形,我尚未能够清晰的捕捉住它便已经感觉到了一种恐惧,前所未有的寒意让我感觉犹如冰天雪地里肉身临街。
两支木头筷子像有千斤重,是谁在我的脑门上重重的锤了下来。
我双眼发黑,身体发软,心跳加速像是从跳楼机上直线落下,我口干舌燥,呼吸急促——可这一切,跟我发烧毫无关系。
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我从椅子上弹起来,丢下筷子,顾不得晕眩跑到沙发前一把抓起包,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到手机,妈蛋!居然没电自动关机了!
又手忙脚乱翻出充电器,慌张之中竟然连续三四次没能插进插口。
十秒钟之后,屏幕亮了。
这大概是我活到目前为止最漫长的十秒钟,我深深的呼进一口气,开机,找到那个APP,点开一看。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魂飞魄散。
新闻联播的放完了,天气预报也放完了,雷打不动的八点档电视剧开始播了,广告插了进来,片尾曲响了……
我的身体保持着那个姿势在沙发上,一动也没有动过。
而我的脑海中,却是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继而是惊涛骇浪拍岸,犹如海啸一般吞噬着天地万物。
一定是我弄错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播了卲清羽的电话,她那头有点儿吵:“怎么了昭觉,我和几个新认识的朋友在吃饭呢……我要芒果汁,谢谢哦……昭觉,我刚刚跟别人讲话呢,你说什么?”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此情此景,傻子也知道不应该继续耽误她的时间。
我挂掉了电话。
接下来还能找谁,我心里像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最近通话一直翻下去,除了简晨烨就是工作往来的人,这一大串名字中没有一个熟悉到可以让我推心置腹的交流自己的私事,直到目光停留在那个名字的时候。
很快就通了,乔楚的声音听起来也没精打采的,我颤颤巍巍的问她,你回来了吗?
“我回来好几天了,去你家敲过门,简晨烨说你最近很忙,我想等你忙完了再找你碰面,怎么,你今天有空?”
尽管她的声音里也隐隐约约透着疲倦,但却丝毫没有推辞的意思,这令我心头一暖:“现在见面你方便吗?”
“方便,正好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讲,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这事暂时不能让简晨烨知道,我一沉吟,我去你家吧。
其实也没有多久不见,可能是我最近应对的糟心事儿太多了,猛地一见乔楚感觉像是隔了一两个月似的,她的样子比起上次在机场看到时憔悴了很多,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在HK奋力购物的原因导致没有好好休息。
我们同样身体不适,究其原因却是这样天差地别。
坐下来之后她不由分说的给我倒了一杯百利甜,我想拒绝却发现她根本心不在焉,这是怎么了,她也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吗,难道比我面临的问题更加严峻?
一种诡异的沉默在客厅里蔓延着,我们都在寻思,是自己先说,还是等对方先开口。
良久,乔楚先动了:“昭觉,你心里有没有当我是好朋友?”这个问题劈头盖脸的砸到我面前。
我毫不迟疑的回答她,当然。
我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我不当你是好朋友,此时此刻我就不会有气无力的坐在你家沙发上,打算向你诉说或许是我至今为止遇到的最棘手的难题。
“昭觉……”她低着头,手里握着玻璃杯:“我爱上了一个人。”
我微微一震,没有做声。
“这个人,你认识……”她抬起头来,盯着我,瞳仁像墨汁一样黑。
我已经虚弱到极限的身体绷得僵硬,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紧紧的抓牢了我。
“是闵朗。”她终于把这个句子说完了。
只有那么零点几秒的时间,不祥从我的胸腔里消散,几乎是无缝拼接一般,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慢慢浮起,充满了我的视线,形成了一张奇怪的网。
从那张网里看乔楚的面孔,有种异样的扭曲。
[3]
昭觉:
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二封信,但事实上我连第一封都没有发给你,这一封也会是同样的命运,或许,还没有到时候,昭觉,原谅我。
我为什么犹豫,我的担忧和害怕来自于什么,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决心要向你坦白一些事情了,从我打电话告诉你我家的备用钥匙藏在哪里开始,那像是某种仪式一般,我把通向我内心的钥匙交到了你的手里,从此我对你再无保留。
那天我跟你分开之后,我上了飞机,商务舱的空间总是那么宽敞,服务也总是那么周到,我有点儿舍不得这种生活,就像这么冷的天在温暖的被窝里舍不得离开床一样,可我知道我要什么,拿这点安逸和舒适去换我要的那样东西,很公平。
该从哪里说起,当我生平第一次想要对一个人交付我的心事时,我才发现我这短短二十多年的生命中竟藏裹着这样多的隐秘。
那就先从身份证上那张令你错愕的照片开始吧,我一直记得那天你脸上古怪的神情,想问点什么又有所顾忌,你是如此在意别人感受的一个人,我想如果我不主动坦白的话,也许这个谜团会在你心里存在一辈子。
我的容貌,并不是造物主的恩赐,而是来自整容医生的那双翻云覆雨手,伴随着风险和你难以想象的疼痛,是耗费了很长时间和很多金钱的产物。
昭觉,坦白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不容易,但是我相信你。
我做的第一个手术是割双眼皮,十八岁的时候,我拿着一部分大学学费去了整形医院,像个慷慨赴死的战士,没有人陪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陪我。
手术做完之后,我对着镜子里那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的自己说,这就是新生的开始。
我记得那天我从整形医院走出来,戴着一副二十块钱的便宜墨镜,昂首挺胸的走在街上,我的脚步从来没有那么轻快过,没人注意到这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可我不在乎,我被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幸福给包围了,并且不需要跟任何人分享。
虽然戴着那么劣质的墨镜,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可是那一天,整个世界在我的眼前变得空前开阔和明亮。
那种很纯粹的幸福感,一直到很多年后的现在,我才再度感受到。
在你忙着新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我经常背地里去灰白里找闵朗,有时候一待就是两三天,至于这两三天里我们做了什么,如何度过,大家都是成年人,我想你不需要我说得太直白。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极少极少会说到你和简晨烨,有一次我无意中说起,如果你们知道我们的事情,不知道会怎么想。
话一说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错了,闵朗的脸色在那一刻变得非常难看。
他立刻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可我明白了。
我们的关系只可见月亮,不能见阳光,闵朗一直觉得我是见惯了风月的人,他不知道,我被他那个背影伤害了。
从前我一直不知道“被伤害了”是什么意思,这几个字的组合在我有限的人生经验里从未出现过,我这么漂亮,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理由不喜欢我。
很肤浅对吧,过去的乔楚,就是这么自以为是。
后来我再也没主动提起过你们的名字,有时候他自己提了,我也不搭腔。
他不是傻瓜,他自然知道这缄默背后的含义,可是他不道歉,也不解释,那种漠然的态度让我有种很深,很深的挫败感。
这个人,他并不喜欢我啊,至少,不像我喜欢他那么喜欢我。
我太沮丧了。
人生第一次明白这件事,当你爱上一个人,便意味着你赋予了他掌控你的权力,他可以忽略你,轻慢你,不疼惜你和任意伤害你,你不能有任何怨念,你不能责怪他,因为这是你情愿。
昭觉,我不能只诉苦,我也要说一些开心的事情。
有个周末的晚上小酒馆生意特别好,那群人大概还是学生吧,反正精力特别旺盛,玩到很晚了都没有一点散的意思,我跟他们一个人都不认识,但闵朗陪着所以我也就在旁边一直陪着。
凌晨四点多他们终于走光了,我困得要命,闵朗把灯关得只剩一盏,然后对我说,我饿了。
我强打起精神陪他去吃东西,凌晨四点多的巷子里又黑又安静,只听得见我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那声音特别清晰,而且听起来又冷又硬像踏在铁板上,呵气成冰,一点也不夸张。
我们走到巷子口,只有一家早餐店亮着灯,老板娘在包馄饨,我们走到最里面的位置面对面的坐下来,闵朗要了一碗馄饨,我要了一碗粥,其实我一点儿都喝不下,我只想睡觉。
猝不及防的时候,勺子里盛着一个馄饨伸到了我面前。
我打了个激灵,抬头看见闵朗明晃晃的笑容,他说,你先吃。
我该怎么形容在那个瞬间我心里的感觉?
心髓俱碎,昭觉,大概只有这四个字能够形容。
那天晚上他睡着了很久之后我还没睡着,我侧卧着凝视着熟睡中的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很清楚那决定背后的代价是什么。
从此我将彻底告别锦衣玉食的生活,也许我会过得很辛苦,像那个老童话里说的那样,马车变回南瓜,车夫变回老鼠,辛德瑞拉要从宫殿回到厨房。
我要赎回我的自由,赎回可以光明磊落去爱一个人的权力。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好像有无数道伤口在我的皮肤上裂开,我想把他叫醒,让他看看这些伤口——好像只要他看见了,我便能够堂而皇之的告诉他,爱我吧,你看我是如此的需要你爱我。
先到这里吧,昭觉,我太累了。
乔楚
乔楚的话音落下去之后,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这种沉默的气氛比之前要更加复杂,我承认我的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
乔楚,闵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心里默念着,就像提起杨过你会第一个想到小龙女,提起肯德基你会第一个想到麦当劳,可提起杨过你第一个会想起郭襄吗?提起肯德基你会想到首先想到德克士吗?
可能也会想到,但绝对不是第一选择对吧?
这么多年来,我们这些人就像一些牢不可破的排列组合,说到卲清羽就会自然想到蒋毅,他们看见我就会问简晨烨呢?而与闵朗紧紧联系在一起的那个名字——不管怎么样,谁也不会觉得是乔楚。
可是我看着乔楚,她如此落寞的样子,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玩笑。
“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可我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杯子里的酒什么时候喝光的我都没注意到:“我不知道该怎么怎么说,才不会让你看轻我。”
她对我笑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哀伤:“不重要了。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所谓的闺蜜,所谓的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也没有正正经经爱过谁,但现在我有爱人了,还有你,你说你心里当我是好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她像一个不能熟练运用中文的人,把这些句子说得支离破碎,可是我全部都听懂了。
正因为我听懂了,我才会突然觉得这么难过。
很久以前乔楚对我说过,如果她做错了什么事情,请我一定要原谅她。
那时我糊里糊涂,不明就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这句话中的含义。
“你只说你爱上闵朗了,那他呢?”我问得很直接,但用的是试探性的语气。
乔楚眼睛里的光灭了一下,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哼了一声,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
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时间在乔楚的公寓里仿佛失去了流动性,小小的房间里充斥荒原的寂寥。
不知道哪里传来燃放烟花的声音,乔楚背对着窗户,光束一下一下打在她身后的玻璃上,衬着她神情恍惚的面孔,真是好看极了。
如果她不主动告诉我的话,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怀疑她这张美丽的脸,是整出来的。
“总共花了多少钱我没算过,反正又不是我自己的钱,但痛是自己的痛啊,尤其是开外眼角的那次……山根这里,我本来是想打玻尿酸的,但不划算,最多保质小半年,太不划算了……我牙齿长得不太好看,所以就做了烤瓷,做完之后我才敢开口大笑……”
这节奏很像多米诺骨牌的倒塌,又很像拆旧毛衣里的毛线,乔楚大概是有点儿醉意了。
一开始她还有点结巴,到后来越说越利索,简直像早就背好了台本似的顺流直下,连整容的钱是怎么来的都向我交代得一清二楚。
“上次你跟我讲,你喜欢钱,我当时没好意思说,昭觉啊你那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她有点儿动情,眼睛里已经有泪光了:“我大学就在酒吧里跳舞,那时候我挺普通的,就是身份证上你看到的样子。不过酒吧里灯光暗,化个大浓妆就行了,眼皮上拼命扑闪粉,假睫毛用最夸张的那种。不会涂唇膏,涂的是水嘟嘟的唇蜜,想起来真是土爆了,不过那时候不觉得。”
“对了,差点忘了,我只是整了脸,我的身材可是天生的……你看我的腰,最粗的时候也才一尺七,还有胸,这可是货真价实的C杯,你要不要摸一下。”
我简直快要疯掉了。
可是乔楚不管我的反应,接着说:“比起那些做家教的同学,我跳舞赚的钱多多了,没人尊重我有什么关系,有钱不就好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重。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我意识到了其实跳舞赚的那点钱,远远不够支撑我想过的那种生活,没错,是可以买喜欢的衣服了,可还是要在几个颜色中挑选,呵呵,我有时候看那些女孩子说自己有选择恐惧症,恐惧个屁,还不是因为穷。”
“上次你说你最喜欢的东西是钱,我看着你就好像看到当年的我自己,有什么错呢?我们只是想摆脱某些东西而已。但我又很清楚的知道,你跟当年的我还是不一样,你比我有原则,你更单纯,我干的那些事儿,你都干不出来。”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原本涣散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即使隔着很厚的衣服,还是清晰的感觉到了皮肤上乍起的一颗一颗浑圆的鸡皮疙瘩。
“简晨烨一直对我有种敌意,从第一次照面我就感觉到了,你不用否认,我乔楚不敢说阅人无数,但谁喜欢我,谁讨厌我,我只要看一眼,一眼,我就看得出来。”
“简晨烨看我的时候的那种眼神,当我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无数次,每次我从那些几十上百万的车上下来,我的那些同学都是那么看我的,你知道他们背地里叫我什么——校鸡哈哈哈……”
“我不在乎,真的,昭觉,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知道我再也不用为了一点学费,一点生活费,像条丧家犬一样守在我爸或者是我妈家的楼下了。不用乞讨的感觉真好啊,哪怕是陪那些男人吃饭喝酒,听他们讲黄段子,甚至跟他们上床,都比做乞丐好……”
我静静的看着乔楚,简晨烨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此刻从混乱的回忆中跳脱出来,无比尖锐无比清晰,他的判断的确比我准确一百倍,乔楚亲口承认了,她确实有这么不堪的过去,她确实是这么不堪的人。
可是为什么,看她这样野蛮粗暴的把自己一层,一层剥开,毫不掩饰那些丑陋的疮痍,我心里竟然一点儿鄙夷都没有。
我很清楚的记得乔楚第一次去我家看望我,是我骨裂的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相熟,只见过几次面,那时候我觉得她对我来说,就像卲清羽一样,是生活在云端的人,不可能了解我的疾苦。
直到她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她的身世,她的经历,她为什么会是现在的她,虽然我只能在迷雾中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但我知道,我的直觉没有错——我是说,我们的生命中有相通的东西。
一时之间,我无法具体的概括出那样东西是什么,苦闷的童年,孤单的青春期,还是因为早慧而对金钱和物质产生的那种近乎扭曲的崇拜……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卲清羽,想到了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闺蜜情,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些,我认为不是因为我对她不及乔楚对我这样坦率。
唯一的原因,是因为我打从心底里认为,她永远不可能理解。
“对了……”她扯了张纸巾用力的擤了一下鼻子:“先不说我那些破事了,你不是也有事要跟我讲吗?”
到了这一刻,我的心里已经成了乱世春秋,一点儿理性和主张都没有了,还要说我自己的事吗?
可是如果不跟她说,我还能跟谁说呢?
你的一生就是你所有选择的集合,我不记得曾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
很久之后我回想起这个夜晚,在当时,无论是我还是乔楚都在这一刻都没有意识到,它在我们的生命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分量。
我们在这天晚上所说的话,所作出的决定,对于我们的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好是坏。
犹豫了一会儿,我终于很艰难的开口了:“我可能……怀孕了。”
我的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好大一声动静,是乔楚往后一退撞倒了桌上的裂纹花瓶,好在没有摔碎,只是花瓶的水开始沿着桌面往地上滴,花瓣跌落了不少。
她手忙脚乱的扶起花瓶,连水都没来得起擦,大步一跨,重重的落在了沙发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问我,你确定吗?
就是不确定啊,我烦躁得开始揉头发,我查了记录大姨妈的APP,往常都很准时的,这次已经过了十天了,但我又觉得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没休息好影响了身体,总之我自己也不知道……
乔楚一把抓住我的手,别揉了,快揉成杀马特了!
她沉思了片刻,小心翼翼的问,你从前有过这种事吗?
当然没有啊!我眼睛瞪得老大。
乔楚比我先冷静下来,她严肃的看着我的脸,停顿了几秒钟,起身去了洗手间,拿了个长条形的小盒子出来给我:“先去验,确定了再说。”
我看了一眼那个盒子,很悲壮的站起来,去了洗手间。
隔着洗手间的门只听见乔楚在外面一直催,姑奶奶,你倒是快点啊。
乱,就是一个字,真他妈的乱!
打开门我看见乔楚那一脸急切的关心,不是装出来的,这令我心头微微一暖。
我以几乎不可觉察的幅度轻轻了点了点头,不想再多说什么了,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对着自己的脑门开一枪,一了百了最痛快。
万蚁噬心,脑袋里一片空白。
冷,空调打到30°也温暖不了我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我想起了一件与此完全无关的事情。
很多年前,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
一天晚上,我已经睡着了,半夜的时候忽然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嘈杂吵醒,朦朦胧胧之中以为是院子里谁家在吵架,躺在**听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劲,连忙爬了起来。
我很清楚的记得当时自己穿着小背心和四角短裤,站在客厅的门口,乌压压的一大群人围成一个不规整的圆圈,圆心中有低微的呻吟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不记得是谁第一个发现我,大概是某个跟我爸一起跑车的叔叔伯伯吧,大嗓门吼得我耳膜生疼,昭觉起来了!
所有的人都转过来看着我。
我一动不动的看着圆心中间坐在板凳上,满脸都是血的,我的父亲。
我看着我妈用一把小小的镊子,从他的头发里,皮肤里不断的夹出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玻璃,鲜红色的碎玻璃,浸在我父亲的鲜血里的碎玻璃。
有人来拖我,他们七嘴八舌的跟我讲,你爸爸出了车祸,不是很严重,你快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他们的力气真大啊,我感觉到自己的手都要被他们拽断了。
我应该哭的不是吗,可是我只觉得害怕。
怕得连哭都忘了……
那堆鲜红的碎玻璃片,直到这么多年后,还牢牢的扎在我的心脏里,一片都不少。
没错,我长大了,四肢健全,体格完好,我现在是一个百分之百的成年人,可是当在洗手间里面对着验孕棒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
那个喧闹的夜晚,那种完全超过我所能承受的沉重,一下子,又重重的压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依然无力去对抗,或者改变什么。
那些玻璃片带来的细碎的,锋利的痛,割裂了岁月,又回到了眼前。
直到乔楚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什么时候告诉简晨烨?”
“不,不告诉他!”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惊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萌生的念头,竟这样坚决,好像从模模糊糊预感到这件事的时候,它就已经落地生根了。
乔楚吃惊的看着我,很快,她像是完全能够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那你的意思是,不要这个孩子?”
……
像一场明知道一定会降临的狂风暴雨,但在这个问题真正血淋淋的摆在我面前之前,我一直很平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种平静。
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乔楚,变数充斥着我的生活,就连我和简晨烨之间的感情也变得岌岌可危,唯一能够确认的事情就是,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他没有给我一丁点儿喜悦,他带来的是更大的惶恐和焦虑……这些话顶在我的胸腔里面,几乎就要顶破肌肉和皮肤,可是我说不出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乔楚看着我,她的眼睛那么湿润那么亮,像世界上最小的海洋。
她轻轻的抱住我,耳语般的安慰着我,没关系,别怕,没关系。
我僵硬的肩膀渐渐垮了,眼睛发酸,膝盖发软,手脚冰凉,我漂浮在空中俯瞰着自己,往日里紧贴着身体的那层铠甲马上就将支离破碎,撑不下去了,一分钟都撑不下去了。
奇怪的是,到这一刻,我突然平静了,像是绝症患者终于拿到了那张确诊的通知单,我彻底的平静了。
“你会陪着我的,对吧?”我问乔楚,冰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绝望。
“我会的。”她抱住我,像抱着一具刚从冰水里打捞起来的尸体。
回到家里,简晨烨刚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正用浴巾在擦头:“你不是不舒服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没有跟他闲话家常的耐心,脸都懒得洗直接往**一倒。
“你怎么了?”他跟了进来:“跟你说话也不搭理。”
“那你又是去哪儿了?”我不耐烦的回了一句。
“我去闵朗那儿了。”
我心里一动:“怎么突然去他那儿了,你最近不是也挺忙的吗?”
“下午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有事想找我聊聊,我就过去了一趟,没想到会弄得这么晚。”
我没接着问,但我知道简晨烨还有话要说。
果然,他停顿了一下之后,我听到了那个名字。
“徐晚来月底回国。”
有一万个惊叹号砸在我的心里,这个夜晚比冬至那晚还要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