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沈放带着姚碧君一起回了一趟沈宅。
夜凉如水,平静得跟他如今的心绪一样。
他那个亲哥哥一心要置他于死地,他们这样一家团聚的机会,或许聚一次就少一次了。
当晚,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胡半丁站在一边伺候着,气氛显得轻松热闹。
饭吃到一半,沈放突然想到什么,对姚碧君说道:“碧君,我们不是给父亲带了一瓶好酒吗?”
姚碧君恍然大悟,即刻放下筷子起身:“是呢,我都给忘了,是杏花村,我这就去拿。”
对面的沈柏年面露欣喜,咧嘴笑着:“难得你有心,有没有酒无所谓,能在一张桌子前吃饭就行了,这才是一家人的样子。”
他们这个家,经过了太多的波折,曾经零零散散,而今能有这样的局面,换作以前,沈柏年想也不敢想。
不到片刻,姚碧君拿着酒回来了,径直走到沈柏年身边:“父亲,我这就把酒给您开了。”
胡半丁见她开得似乎有些艰难,忙接了过来:“少奶奶,我来吧。”
在一边看着的沈林忙嘱咐胡半丁:“让父亲少喝点。”
早些年间,沈柏年喝醉的模样这时候恐怕两个人都还历历在目。
沈柏年却摆手回绝:“没事,现在不喝,再老点就更喝不动了。”
苏静琬忙打断他:“您干吗动不动就说老?”
沈柏年面目慈祥,像是已经欣然接受了这一点。
“老了就是老了,比起那些没熬过战争的人,老点算什么?起码我还活着。”
“只是活着可不行,人应该活得更好,更有尊严。”沈放补充道。
“当然,也必须要活得有秩序,守法则。”沈林话里更是若有深意,免不了嘴上的夹枪带棒。
沈放一笑,酒杯在手里把玩着,回头瞧着沈林道:“看来大哥对有些事儿很不满啊。”
他们两个人心里跟明镜一样,这件事情却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沈林扫了他一眼,语气冷冰冰的:“不是不满,是担心有些人做事儿会出格。”
他的语气故意加重,像是提醒。
兄弟俩还要争论下去,胡半丁开了酒,一面给沈柏年斟上,插嘴打断道:“大少爷说得对,人做事不能出格,不过政府做事也不该出格啊。”
这话说得像是在帮着沈放,也像是在发牢骚一样。
斟满之后沈柏年端起酒杯,抬头看了胡半丁一眼,饶有兴趣:“老胡这话说得好,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胡半丁面带愁容,微微点头道:“是,前些天听说在夫子庙死了个日本人,那家伙以前是日本军队里的特务头子,还在南京待过。听大家说他是战犯,可没想到咱们的政府居然请日本战犯来当差,这叫什么事儿!”
他说的是田中,更像是顺带着将沈林说了一通。
沈柏年很少关注外面发生的事情,听到这样的消息显得有些诧异:“还有这样的事?”
“怎么没有,那个小日本身份暴露了,被夫子庙的老百姓打死了,就是我没赶上,要不我也去打两拳。在中国的日本人个个都该死!”
他表现得很激动,咬牙切齿。边上苏静婉夹了口饭刚送到嘴边上,听了这话突然身子震了一下,手里的筷子落在了桌子上。
她面露慌张,急忙扫视了一圈众人,发现只有姚碧君注意到了她,而后尴尬地笑了笑,便把筷子又拿了起来。
这件事情是中统办的,再说下去只会扯到自己身上。沈林沉着脸看着胡半丁,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老胡,你话太多了。”
胡半丁自然懂他的意思,方才那张激动的脸顷刻便缩了回去,低着头闷声道:“是,大少爷。”
好好的气氛被破坏了,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沈柏年若有所思,回头看了一眼苏静婉,忽然开口:“日本人也不是都该死,他们中也有普通人。”
人常说人之初,性本善,好与坏相对,有坏便会有好。
“父亲说得对,是战争把人改变了,我就见过很多普通的日本人到了中国就成了杀人的魔鬼。”沈放说道。
沈柏年点头:“这是要跟日本政府清算的,包括他们那个天皇。”
“可惜,咱们的政府好像心思不在清算上。”
争执的战火一旦点燃,似乎什么话题都能斗上几句。
沈放说着一边回头看向沈林,沈林也扭头瞧他,四目相对时,沈林语气冷冽严肃:“政府自有政府的想法,我们不用妄加评论。”
这一回沈柏年却将他打断:“不!一个当权的政府不能代表一切,战争虽然结束了,但战争带来的后遗症不是一天两天能消除的,没有很好的手段只会再次引发战争。”
沈柏年似乎对如今的现状看得很透,未来的时局将会怎么发展,似乎已经成了定局。
沈林对沈柏年这话有些意外,不过他眼神坚定,依旧有自己的坚持:“再有战争,中国人也不会惧怕了,不管引发战争的是日本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别的什么人,指代之明显,不言而喻。
听他们争辩着,沈柏年忽然咧嘴一笑:“不是怕,战争给普通老百姓带来了什么,你们想过没有?美国人在日本扔了原子弹,两个城市都被摧毁了,最后受苦的还是普通人。”
人老了就会变得比年轻时候柔软很多,尤其是在上一次,他同周达元的谈话之后。
“这是他们应该受的惩罚,不需要同情。”
“这点我同意,对魔鬼的惩罚怎么做都是应该的。”
沈林和沈放难得统一意见,不管怎么说,一致对外的时候,还是可以同仇敌忾的。
“但对中国来说,更重要的是避免战争,现在的国民政府在国内做的一切恐怕不是这样吧。”沈柏年听完之后有些唏嘘。
一方反对一方坚持,还有一方夹在中间保持中立,这样的组合出不了什么好的结果。
桌面上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凝重,姚碧君插不上话,但是颇有眼色:“爸,咱们在家吃饭,就不谈国事了吧。”
苏静琬忙跟着说:“是啊是啊,别老说什么打仗,咱家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有人喊停,几个人也觉得这样聊下去不是个好法子,随即继续安安静静地吃着这顿晚饭。
饭毕,沈放起身穿衣,准备离开。
“爸,我和碧君先回去了。”
沈柏年点了点头:“以后常回来。”
父子俩相视一笑,姚碧君为沈放整理了一下衣服,两人相携朝着屋外走去。
走了两步后,沈林忽然从身后跟了上来叫住他。
“沈放。”
“怎么?”沈放意外回头。
沈林咽了口唾沫,低头后又重新扬起头来:“我有些事儿想跟你谈谈,你跟我来一下。”
沈林随即上了楼,沈放略显迟疑,但还是跟在了他的身后。
偏厅之内,沈林立在门口把着门,等着沈放走了进去,他才反身将门阖上。
经过了照相馆的事情之后,兄弟两个人同处一室的感觉叫沈放更加不自在。他表现得玩世不恭,垫脚往桌面上一坐,接着诡谲一笑:“这么慎重,你要跟我说什么?”
沈林回身走到他身边,面色郑重:“我需要你说实话。”
语气冷冰,眼神坚决。
“实话?好像以前我说的都是假的一样,你这么说我可接不上。”
沈放丝毫不当一回事,手里捞起一件东西随意观摩着,他哥哥的这幅表情他又不是一次两次见了。
沈林继续逼问,身子凑得比以往要近了很多,语气也变得急切起来:“夫子庙的事儿闹得那么大,田中是跟你见面后才死的,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是见过他,不过谈了几句他的身份就暴露了,那些愤怒的老百姓我一个人拦得住吗?”沈放一脸的无奈。
沈林继续问道:“你们谈了什么?”
“没什么,田中那家伙说要跟我叙叙旧。”
“就这些?”
沈放顿了顿,忽然收起脸上的笑容,变得严肃起来:“还要我说下去?”
“你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沈放再度玩世不恭地笑了:“你非让我说田中拿个假文件试探我是吗?我还没因为这件事情跟你们中统算账呢!”
他憋着不问,这会儿反倒沈林提起了。
沈林依旧严肃:“也许是你隐瞒的事情太多了。”
以前在老虎桥监狱里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态度,现在还是如此。
沈放凝视了他好一阵子,缓缓说道:“如果我说,任何时候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你还要怀疑下去?”
沈林这样处处抓着他不放,居然还期盼着让他坦白?
沈林也模样认真:“我需要知道真相,这是在家里,此刻你不是军统的人,我也不是中统的,我们是兄弟,我要的是兄弟之间的对话。”
说得倒好,兄弟,可他做的事情有哪一件是一个兄长该做的?
沈放没有兴致继续说下去,从桌面上跳下来,语气轻松:“既然是兄弟,那我告诉你,秘密有时候是可以保护人的。如果真有秘密,那就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
这话说得明白,你想要挑破这个秘密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既然如此,你还跟我谈什么兄弟?
“你!”沈林被噎得说不出话。
沈放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着:“其实一直煎熬的是你,不是我。我劝你也放松一点,这都是我们的选择,你选择这么问,我就选择这么回答。”
周旋的游戏,枯燥又无聊。
出了大门,沈林送沈放和姚碧君离开。车子绝尘而去,沈放透过后视镜瞧着沈林静静伫立在沈宅门口,显得孤单而凄冷,眼中露出一丝忧伤。
等到视线里的长街空空****,瞧不见任何踪影的时候,沈林轻轻叹了一口气,继而心事重重地走回了客厅。
屋子里沈柏年正襟危坐,方才的谈话他听得一字不差。
“你弟弟他们走了?”
沈林抬起视线,接着点了点头:“是的。”
沈柏年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今晚你们兄弟俩都有心事,我知道,你们都不跟我说,我也不想问,但我必须说一句,他是你弟弟,你可以去对付任何人,但不要花那么多心思去对付自己的亲兄弟。”
沈林没有说别的,只点了点头,沈柏年继续说着:“这个国家兄弟倪墙的事儿发生得还少吗?但在沈家不能这样。”
沈柏年虽然老了很多,今日却好似重新有一股年轻时候的劲儿,叫沈林不得不认真回答:“好。”
沈放和姚碧君离开沈宅,夜色里的街道上没有什么行人,车子一路飞驰。
姚碧君方才瞧见了苏静婉的异样,这会儿细细思量,好奇问道:“苏静婉以前是做什么的?”
那是沈林的安排,沈放那个时候一向不在意沈家的动向,更不在意沈柏年身边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不知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沈放漫不经心地搭着话,这个话题听上去有些莫名其妙。
姚碧君忙挤出一个笑来,说道:“我就是好奇,刚刚吃饭的时候,我觉得她有点奇怪。”
她中间顿了顿,若有所思:“就是在说日本人的时候,她好像有一些不一样。”
她说得倒认真,不过一回头,发现身边的沈放似乎并没有在听她说话。
沈放眉头紧锁,他在思量着方才沈林与他的谈话。
从沈林的口吻与问题来看,似乎照相馆中的三个人并没有叛变,否则不会是如今的这个局面。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姚碧君一句话说了好几遍,在她碰了他一下之后,他才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
姚碧君瞧着他的样子,忽然间意兴阑珊:“算了,没什么重要的。”
视线重新朝向前方,却见沈放将车子开到了另外一条街道。
“这不是回家的路啊,你要去哪儿?”
沈放神秘一笑:“今天还早,咱们去舞厅消遣会儿。”
喜乐门里依旧人潮拥挤,舞池里,姚碧君在沈放的带领下,舞步也熟练轻快了很多,两个人的脸上都绽开了花。
“你今天很高兴?”姚碧君问道。
沈放答非所问:“你跳得比以前好多了。”
这样的气氛让姚碧君莫名兴奋,听到沈放的夸奖,她更不想提别的了。
“是啊,以前从不觉得跳舞有意思,不过现在感觉还不错。”
莺歌燕舞,一曲完毕,两人坐到一边,沈放很绅士地去给姚碧君拿他存的好酒。
刚离开,吧台边一直注视着两人的曼丽拧着腰肢走了过来,很亲热地坐在姚碧君身边。
姚碧君有些诧异:“你是?”
“你就是沈先生的老婆?”
只一句话,姚碧君便明白了,脸色随即沉了下来:“我丈夫经常来这儿,就是找你?”
曼丽的笑声如同银铃一样:“你真是个聪明的女人。”
女人过招,暗箭难防。
姚碧君脸上明显不快,她不想被眼前的人扫了兴,只说:“我丈夫就要回来了,我不喜欢跟陌生人聊天,特别是你。”
她目光停留在曼丽身上,天使面孔、魔鬼身材,没有几个男人能抵挡这种**。
曼丽也瞧着她,觉得眼前的人会错了意。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担心,沈先生是经常来,也经常让我陪他,可除了跳舞他什么都没做过。”
“我没必要听你解释。”
“我用得着解释吗?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我嫉妒你,你找了一个好男人。”
这是实话,经过长久的相处,她对沈放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和特殊的看法。
他和这里所有人都不大一样。
刚说完这句话,沈放拿着酒回来了,有人过来拉她,她随即起身妖娆地离开。
看着曼丽被拉进舞池,沈放一边开酒,一边笑着问道:“跟她说什么呢?”
“没什么,她说你的舞跳得很好。”
不知道为何,听了那一番话,她心情大好。
沈放倒是不自谦,笑得更深了:“这倒是,这事儿我很有自信。”
姚碧君看着舞池里的曼丽,一颦一笑连她这个女人也忍不住多看一眼。于是她指着曼丽饶有兴致地问沈放:“你是不是喜欢那样的女人?样子好看,身材又好,凹凸有致。”说到一半,她又想到别的,“对了,还有那个演员柳小姐也是这样的。”
话里醋意十足,沈放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阵子,看得她十分不自在,过了一会儿他低眉倒酒,将杯子挪过去的时候,笃定地说道:“你错了,我最在乎的是我身边的人。”
姚碧君接过酒杯:“是吗?”
沈放凑近与她碰杯:“当然,而且永远不要怀疑这一点。”
喝上一口,沈放也突然来了兴致,反问道:“那我是个好丈夫吗?”
这个问题姚碧君没有想过,愣了愣,刚要说话,沈放却拦住了她:“算了,别回答我,我只是问问,问问而已。”
这样的问题,确实很奇怪。
音乐声再度响起,沈放还想拽着姚碧君继续,忽然瞧见江副官和另外一名军官走了进来,张望一番之后,最终走到他身边。
“沈副处长,打扰了,有人想见您,麻烦您去一趟。”
沈放神经紧绷,目光扫向江副官和那名军官的腰际,他看到那名军官腰间的衣服有些凸出,应该是别了枪。
“谁想见我?”
江副官笑着:“到了您就知道了。”
沈放表情尽量柔和:“去帮你嫂子叫辆黄包车。”
江副官点了点头。
送走姚碧君后,沈放上了车。
摇晃的车厢内,他和江副官坐在后座,司机是那名军官。
此刻的他不免有些慌张。
虽然他从沈林那边得到了一些消息,却也不敢笃定。这会儿到底是谁想见他?难道照相馆里的人真的叛变了?
这些都是未知的。
他想着这些,手心里开始冒汗。他没有去看江副官,但依然用余光注意着对方,同时悄悄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际,那里是一把枪。
江副官恭敬有礼,微微笑着:“沈副处长,我也是奉他人之命来找您的,打扰您的雅兴了。”
他们之间从来都是这样的相处方式。
沈放手停在枪把上,笑得有些尴尬:“客气了,想见我的人,还挺神秘。”
“也算您的熟人。”
他明知道,却不肯说出来,故弄玄虚,让沈放更加想不通。沈放眉头微微皱在了一起,但脸上依旧有笑。
他正要拔枪,偏偏在这时候车子猛地一晃动,继而停下了。
江副官看向他道:“到了。”
沈放只得默默将枪推了回去。
江副官打开车门,沈放一下地便看见了友谊饭店的招牌,有些诧异,不过走进去之后,一切与他想象的似乎有些不同。
站在饭店走廊里的居然是国防部的何主任。
自上次任务之后,再没有见过面的人。
何主任见沈放来了甚是热情,三两步便迎了上来:“沈老弟,今天这么晚了突然请你来,抱歉,抱歉啊。”
他伸手握住沈放使劲晃着,表达着他的热情与愧疚。
沈放面上有些释然,热烈笑着,佯装久别重逢的喜悦。
“何主任,您这可太突然了,我还在陪老婆呢!这么约人弄得兄弟我手忙脚乱啊!”
他方才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拔枪脱逃了。眼下想来细思恐极,额头上冒了些冷汗。
何主任拍了拍他肩膀,一边搭着他往里面走,一边说:“老弟有所不知,今天这个局大家凑齐了不容易,而且也是刚刚谈好,我的几个朋友想见见你。”
“你的朋友?”沈放诧异,不相干的人聚在一起又有什么话说。
何主任笑得若有深意:“都是国防部的人,有宪兵司令部的,也有主管后勤的,个个身居要职。他们都想跟你谈谈生意,赚点养家糊口的钱,不过大张旗鼓地把你叫出来有些不方便,还望沈老弟见谅。”
原来是这样,他这才明白过来,何主任这是将他当成财神爷了。
沈放笑得畅快:“好说,好说。”随即又凝眉,有些迟疑,“不过何主任为啥不直接找罗处长?生意上的事儿,找他比找我强。”
“我倒是想找他,就是怕他不好说话,担心谈得多了少了大家都尴尬。老弟你人缘好,不贪小利,所以我想让你在中间帮忙调节一下。”何主任语气试探,面色温和。
上一回他同罗立忠没有谈妥,沈放当时情非得已才让他得了好处,他倒好,还黏上沈放了。
沈放干笑道:“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真得跟罗处长商量。”
何主任面色突然有些不快,干咳了两声:“沈老弟,你该知道土地审批的事儿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包厢里的人,都关系到要害,军纪处的周处长、装备处的孟处长、军训处的程主任,军队里的派系不少,国防部自然也是由各个派系组成的,你那么聪明的人不会不懂这些门道吧?在军队里做生意最怕的就是照顾了这头,得罪了那头。”
这算怎么回事,威胁他吗?
沈放忙摆手:“别,何主任,小弟愚钝,您还是把话说明白了好。”
何主任面色严肃,道:“知道为什么我们这帮人过得舒服吗?那就是我们可以均衡每一派的势力,做事儿谁也不得罪,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您的意思是……我最好听您的话?”
何主任这才有些笑意:“我也不想强人所难,只是提醒一下老弟,别只顾着听罗立忠的。好多事儿他也得看别人的脸色。”
沈放显得有些无奈,夹在中间似乎是个两头受气的角色。
“那您直接跟罗处长谈不就行了?您几位可都不比罗处长的层级低。”
何主任搭在他肩膀的手又拍了拍,像是已经走到了门口,步子陡然停了下来:“你就是年轻,官场上讲官大没用,谁还能大得过委员长?我们是讲低调,不动声色地数钱才安全。”
当初他跟罗立忠还不是没有谈妥,这件事情本就不在地位高低,沈放比罗立忠好说话,带来的利益更多,就算让沈放出一张嘴说说罗立忠也是好的。
顿了一下,何主任看了沈放一会儿,继续说着:“总之,这些话我也就是跟你说说,你也顺便提醒一下老罗,你们哥俩可别脑袋一蒙,把好事儿做拧巴了。”
沈放只得赔笑:“那是自然,大家一块儿赚钱,以后的路子才会越走越宽。罗处长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何主任这才笑了起来,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没错,老弟果然一点就透!”
说着他推开包厢的门,里面的一批人满满当当地围坐在饭桌前。
何主任为双方介绍,沈放与他们拱手打招呼。
虚惊一场。
接下来的两日更是十分安静,不是那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预兆,而是一潭死水一般的平稳,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戛然而止了。
也就在这两日,沈放想了很多。
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沈放思绪深重,突然有个人慌里慌张地撞在了他身上。
沈放抬头,发现是一个小乞丐,再低头时又看见有剩饭掉到了鞋子上。
那个小乞丐骨瘦如柴,衣裳残破。沈放佯怒,本想动手打骂,最后还是停手了。
他掏出手绢擦了擦鞋,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有黑衣人跟踪他,继而又看到了几个擦鞋摊。
正中间的摊子上有一个擦鞋的人,帽檐压得很低,是任先生。
沈放缓步走了过去,任先生抬头道:“先生,擦鞋吗?”
沈放坐下抬脚,任先生的动作娴熟。
“已经两天了,中统和军统都没有反应,看来照相馆的同志没问题,如果他们有问题,我跟你就见不到了。”
余光注视周围,说起话来嘴没有大张,低头只能看见任先生的帽檐。
身前的人也没有抬头,只有声音飘过来:“既然这样,组织要求你们一起撤离,方案跟以前一样,制造车祸,掩护的尸体我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你带他们去郊外,就说有朋友要拍照,去现场看一看。我们的人会设置路障,隔开跟踪你们的特务。”
这是最好的安排。
沈放点了点头,片刻之后付了钱,起身离开。
任先生把钱揣在怀里,瞟到了钱里夹着的字条。
回到密室,放下擦鞋的箱子,他连忙掏出字条对着灯下看。
字条上面的字迹潦草,写得似乎很慌乱:
我想过很多种撤离方法,但是都行不通。我和他们任何一方出了南京城,敌人一定会跟得很紧,很容易暴露其他同志。我决定了,由我来掩护照相馆的同志撤离,用你的方案把他们送出南京。国民党更想要的是我,照相馆的同志只是诱饵。出城以后我会想办法先下车,拖住国民党的人。别怪我没跟你商量,就按照我说的做吧。或许这是我能为组织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只可惜没能脱下伪装,自由地呼吸一次,不过我相信我的愿望你们会替我实现的。
任先生看完信,双手不自觉颤抖起来。
沈放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个初见时一心想要撤离的人,如今心思已经大不相同。
接下来的行动很快进行着。
那一天,天阴沉沉的,昏暗的光线之下,南京城显得古朴萧瑟。
明光照相馆门口的海报上,柳如烟依旧笑靥如花。沈放立在门口看了一阵子,嘴角隐隐上扬,接着大步地走进了照相馆。
附近的公寓里,罗立忠占据了一间,沈林和吕步青在不远处,一同听着。
进了大门,沈放依旧一脸随意。老板见到他走进来,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但是语气依然缓和:“先生,您上次照的片子洗好了。您看看。”
说着他在柜台边上摸索了一阵子,拿出沈放上次拍的照片走了过来。
沈放接过来一瞧,笑着点头:“不错,挺好。”随即又想起什么,“对了,我有个朋友想请你们拍一组结婚照,不知道你们怎么收费?”
“这个……得看具体的情况而定。”
在老板说话的同时,沈放伸出手指在旁边的水杯里沾了点茶水,然后在桌面上写着:待会儿有车来接我们,趁此撤离。
“那你得去我朋友那儿看看,他在郊外住。”
写完收手,两个人视线相对,那老板笑语:“是吗?您可真好心,还给我们介绍生意。”
“那是,忘了跟你说了,咱们是老乡。”
“那更难得了。”
沈放眼瞧着那老板目光不大对劲,一边说着,一边与屋中的两个伙计对视了一眼。沈放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两人突然出手按住了沈放。
沈放被他们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了。
老板随即厉色道:“你别跟我演戏了!你不是共产党,你是军统的人,我在舞厅里看到过你。”
一边的伙计把沈放的衣服扯开,将窃听器抽了出来,扔在了茶杯里。
另一个伙计从沈放后腰把他的手枪掏了出来。
公寓里,罗立忠耳朵里传来一阵电流声,接着信号被切断,一点声音也没有了,这动静将他吓得站了起来。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他几乎是咆哮着:“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救人!”
照相馆外面很快便被军统的人团团包围了。
屋里面沈放刚要说话,那老板脸色一变,打断他道:“你听我说,现在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歇了一口气,后面的话更长:“这个据点早就暴露了,我们尝试过撤走,但没用,我们根本离不开南京城,对方把我们几个盯得死死的,却一直不下手。我一直不明白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但在你走进照相馆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留下我们是为了等着你来。国民党的人想用我们来试探出你的身份,这就是留下我们的价值。”
这些沈放都知道,只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别的话容不得多说。沈放只能拣最要紧的说:“可我现在在想办法救你们出去!”
那老板却摇头道:“屋外全是特务,怎么走?你当国民党的人是傻子吗?除非你把我们抓起来,据说美国人帮国民党新设计了很多用刑手段,如果我们扛不住,你就完了。”
本来事情由着沈放的安排,他们全都能够安然撤出去,可偏偏又来了这么一出,形势瞬息万变,沈放这会儿也有些慌乱。
“组织已经安排好了,你怎么这么冲动!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他脸上满是焦急,又带着一点遗憾。
面前的人苦笑道:“我走不了的。就算我走了,我一家老小也都在敌人手里,不知道他们会受什么样的苦,这样走我不能安心,他们也一样。”
语罢转头一瞧,旁边两个伙计也默默地点头。接着那老板拿出了一卷胶卷,递给沈放。
“这是南京的城防工事和城市结构,还有南京国民党军队驻地的照片,我们都拍下来了,希望有一天能用得上,现在我把这些都交给你。”
好在国民党虽然发现了他们,却并没有对他们采取任何的措施。
交代完这些,面前的三个人好似比他还要坚定,突然低声说道:“同志,珍重。”
沈放不知所措,只见那两个伙计忽然演戏一般大喊着。
“你干什么!”
“他要夺枪!”
慌乱之间,其中一个人朝另一个直接开了一枪。那人应声倒地之后,他又毫不犹豫调转枪口冲自己的胸前也开了一枪。
两个伙计在两声枪响之后尽数倒地,血流了一地,沈放呆住了。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脑袋后面就被人猛击了一棍子,这一下重击,引得他旧伤复发,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隐隐约约觉得身后有血水流了出来。
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艰难地转过头,身后之人拎着一根棍子冷冷地看着他,正是那个老板。
此刻门外随着罗立忠的行动,沈林带着的人也跟了上来。一众军统和中统的特务都聚集在了照相馆外面。
罗立忠看了一眼沈林:“来得够快的。”
他的眼神复杂,看不出是个什么意思。
“情况怎么样?”沈林问道。
“刚响了两枪,里面什么样还不知道。”
“你们想怎么做?”
罗立忠瞧着他,笑得暗含深意:“里面的可是你的亲弟弟,如果我贸然行动岂不是不给你面子。”
沈林眉头微蹙,神色有些焦灼,他想冲进去,又有些犹豫。
屋子里,老板把手中的棍子扔在地上,缓缓走到伙计身边,躬身将沈放的枪拿了起来。
沈放头疼欲裂,喘息声越来越重。
“抱歉,下手重了点,外面中统和军统的人都在,戏如果不做足,会让他们看出来。”临死之人,说话的语气淡然,带着一丝笑意。
沈放有所察觉,但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说起话来尤为艰难:“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老板缓缓回话:“我们发现了你军统特务的身份,本来已经控制住了你,不想你突然夺枪,还打死我两个伙计,我只能打伤你,并再次劫持你。事后他们问你的时候,你这样说就行了,跟现场复原的情况会一模一样。”
这样的事情,好似之前在汪伪政府那一遭,沈放的心不免揪了起来。
“你们根本就没想走?”
老板点点头,他手里的枪对着沈放,缓缓地说:“这个计划是我们昨天想好的,我们现在走毫无用处,还暴露了你。”
沈放有些艰难地睁着眼睛,瞧见人影晃动,接着有人将他搀扶着:“起来吧,咱们该出去了。”
突然出现了一股可以依赖的力量,沈放忙用手紧紧纠缠着,像是发狂了一样,不顾头部伤痛发作,拽着老板狠狠问道:“为什么?!为什么那么不想活下去!”
从前的方达生便是如此,如今再来一次,对他来说近乎崩溃。
老板脸上有些笑意,从容地说:“如果我们几个人中只能保住一个,你才是最有价值的。用我们的命来洗清你的嫌疑,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四周沉寂得叫人有些耳鸣。沈放的头更疼了,他看着老板坚定的目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板扶着沈放,缓缓朝着门口走去,安慰道:“好了,最后一场,你必须跟我一起把戏演完。”
那副视死如归的神情,让沈放心里十分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