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突然病危,对周飞的打击很大,一路上,周飞无力地靠在凌雁的怀里。这个与母亲一样善良的小女人,强忍住悲痛紧紧地搂着周飞。
那天晚上,是胡亮驱车几百里到省会机场去接周飞和凌雁的,赶到家中时,已经是零晨三点多了,泪流满面的舅舅还在作着最后的努力,小妹已经哭得只剩下无声抽泣的气力,一夜之间苍老的父亲抓着陪伴了他三十年的爱妻的手,轻声地在呼唤着……
但儿子和媳妇跪倒在床前呼喊着妈妈的时候,这位伟大而朴实的女人,已经没有了知觉,插着氧气管的鼻子里断断续续传来的呼呼声,向亲人们表明她是多么的不甘心,她多希望睁开眼睛再看一看自己的儿女,看一看这温馨的世界,看一看这本来无比幸福的家!周飞发疯地呼唤着母亲,他哭着要母亲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看看贤惠漂亮的儿媳,看看围坐在她身边的所有亲人!
半个小时后,这位坚强的母亲离开了人世,精通医术的舅舅说:“姐姐是个奇迹,挺了十多个小时,就是为了见儿子和媳妇最后一面!”
小妹说母亲是为了装修儿子结婚的新房,劳累过度,瘫倒在灶台下的。周飞听到这里,心痛得肝肠寸断,他清楚地记得,母亲在几天前的电话里还念叨自己的终生大事,那时候,周飞还没心没肺地斥责母亲。周飞不知道家里在装修自己的新房,母亲和父亲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提醒儿子,他们是多么的想儿子快点成家,快点给他们抱一个大胖孙子啊。自己太自私了,早就应该明白父母望穿秋水,明白他们的长辈情怀。否则,母亲也许就不会这么快离开人世,就是走了,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遗憾!
母亲出殡的那天,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来了,还有很多她生前的好友,甚至得过母亲帮助的陌生人都来了,没有及时听到消息和没有及时赶来的,很多人在很多天以后还会偷偷去母亲的墓边烧上几刀纸,送上几束花。
周飞要给所有来为母亲送别的人下跪,那天,他跪烂了裤子,跪破了膝盖。
更让人伤心地是,母亲入殓的那天晚上,久病在床的奶奶不顾众人的劝阻,非要赶来送一程,这位一生中养了七个儿女的老母亲,因为悲伤过度,也悄悄地离开了人世,追随自己的好儿媳而去。周飞直到母亲安葬以后,才知道奶奶去世的。而周飞的父亲更是蒙在鼓里,这个一辈子被母亲和妻子宠爱的男人,再也经不起哪怕一丝丝的打击。
婆婆追随儿媳驾鹤西去,在周飞的家乡传成了一段佳话。
按照周飞老家的习俗,如果儿女不在七七四十九天内完婚,就要守孝三年,三年内都不能结婚。母亲去世后,凌雁的父母,周飞未来的岳父岳母也赶到了周飞家中,为这个亲家母送行,但他们得知这个习俗后,当场就坚定地点头同意了。就在母亲出殡的那天,周飞亲手为凌雁戴上了母亲刻意为儿媳准备的戒指,搂着这个已经几天几夜没有睡觉的小女人在乡亲父老们面前拜了天地,拜了还停留在家里的母亲。那一刻,悲伤与幸福的泪水在小两口的脸上交替汹涌……
半个月后,周飞和凌雁在家中举行了简单的结婚典礼。
周飞在家呆了两个月时间,这两个月他分别见了岳文平、胡亮和钱守国这三位老朋友。岳文平和胡亮都发达了,岳文平的本质没有变,虽然浑身都散发着铜臭味,但在这个老朋友面前他还是非常谦虚的,他太了解周飞了,在一个表面剽悍,内心脆弱,郁郁不得志却死要面子的男人面前,他小心翼翼地说着每一句话,生怕一个不小心伤到了老朋友的自尊。
已经是一家小型冶炼厂老板的胡亮,却正好相反,他的人生信条是:“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跟他在一起,周飞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不是单纯的忌妒,周飞并不仇富,相反,朋友们一个个发达了,他也觉得有面子,对自己来说,也是个动力。让不周飞不爽的是胡亮人前那种优越感,他请朋友吃饭动则消费上千元,而且根本就不给任何人表现的机会。与程胖子有点故作姿态完全不同,胡亮的优越感是一种骨子里的,他好像看不起任何人,包括自己这位曾经帮过他的老朋友。
有件在胡亮看起来很小的事,终于让周飞忍不住发作了。那是他们第二次在一起吃饭,按照胡亮的要求,周飞没有带新娘子凌雁,胡亮也没有带上一枝花,但是胡亮却带来了一群周飞不认识的朋友,包括一位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
胡亮在介绍的时候,称这个半老徐娘是他的一位大姐,可是,这位豪放的大姐表现出对胡亮的过份关心,让周飞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们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就冲这一点,周飞已经对这个老朋友非常反感了,胡亮并没有看出来周飞如坐针毡,而是继续着自己的表演。
酒过三巡后,胡亮指着周飞对一旁倒酒的女服务员说:“这是我一个哥们,刚从广东回来的大老板,你得陪他喝三杯!”
周飞赶紧说:“不用了,你不要难为人家小女孩!”
胡亮却怪声怪气地笑道:“你怎么知道人家还是个女孩?”
周飞尴尬地笑笑,没搭腔。
女服务员显然是不习惯这种调侃的方式,红着脸愣在那里,支支吾吾地说:“老板,我……我不会喝酒!”
胡亮说:“你是不不给面子?跟他喝几杯,他一高兴了,就把你带到广东去当老板娘!”
女服务员哭丧着脸说:“老板,我真不会喝!”
周飞举起酒杯一干而尽,说:“她不会喝,我替她喝,你别难为她了!”
胡亮对周飞的无趣很恼火,口不择言地骂道:“你他妈地给我住嘴!”然后又对服务员说道:“不喝是吧?去把你们老板给我叫来!”
周飞被骂得直窜火,嘴里回击道:“胡亮,你别自我感觉太好了!”
看这气氛,半老徐娘赶紧出来打着圆场,胡亮这下觉得面子在朋友们面前丢光了,但他还是忍住没再与周飞计较,而是对闻讯赶来的一个穿着黑色套装的中年女人说:“我要你们老板过来,你一个破部长算个老几啊?”
中年女人修养不错,虽然脸色变了,但仍然笑迷迷地不屈不挠地站在那里。周飞最见不得这种场面,加上几杯酒下肚,又被胡亮骂,真想一把把桌子掀了,但他还是忍住了,站起来操起一瓶刚开封的剑南春,对胡亮说:“兄弟今天要跟你喝,有种你就不要拉那么多人来垫背!”
胡亮这时候却冷静了下来,坐在那里抬头看着周飞,像似在看一颗恐龙蛋,良久,才手一挥,说道:“算了!服务员,结帐!”
埋完单,胡亮在半老徐娘和一帮朋友的簇拥下,甚至没跟周飞打招呼,就走了。周飞坐在那里,一直等到酒醒才下了楼。当天晚上,胡亮给周飞发了一条信息:“对不起,中午酒多了,哪天走?我送你!”
周飞没回信息。
程胖子给了钱守国周飞的电话,钱守国大年三十晚上给周飞打了电话,周飞才知道他半年前就回来了。两个人算起来有五年多没见面了,周飞只知道钱守国后来也到了深圳,在表叔的公司里当一个小主管,同在一个城市,却没有机会见面,更是联系不上。这也许算是个无言的悲哀吧!
周飞见到钱守国的时候,钱守国已经辞了职,回来货款买了几百亩荒山准备种茶叶。周飞大年初五去找钱守国的,事先也没打电话,他害怕钱守国又呼朋唤友的早早准备着喝酒。
“守国菜馆”又挂牌了,正月里没开门,桃花儿带着周飞爬了一个多小时山,才找到钱守国。
桃花儿还是那么光鲜,大红的风衣裹着丰腴的身体,少了几分少妇的羞涩,多了几份成熟女人的干练!这个曾经让周飞一度痴迷的女人,孩子已经五岁了,她还是姑娘家的身段!桃花儿走在前面一路娇喘,一路颠簸,像一团腾腾燃烧的火焰,那是这个冬天比大山还亮丽的风景!周飞是个男人,他没办法不心无旁骛,更没办法让自己的心理一直那么健康……
山上的雪还没有融完,钱守国打着赤膊,抡着一杆铁镐,老远就听到他“嘿吆嘿吆”地尽情挥洒着自己的光和热。钱守国是真得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憨厚,还是那么朴实,仍然壮得像头水牛!周飞和程胖子身上早就堆了剽,钱守国全身上下仍然是扑楞楞地胸肌、腹肌、二头肌。周飞冲上去照着钱守国当胸就是一拳,钱守国马步一扎,胸部一挺,差点没把假打真闹的周飞给顶下山去!
中午是一盆红烧兔子肉加一碟清蒸的野猪腊肉,钱守国说是一窝兔子昨天不幸被他灭了门!兄弟俩一人一碗镇上酿的红薯酒,桃花儿从玻璃坛子里舀酒的时候,指着里面两条泡得已经发白的银环蛇说:“钱守国现在除了华南虎和大熊猫不敢抓,什么怪物都敢往家带!”
桃花儿端着一碗米饭,也不夹菜,一如五年前,浅浅地坐在长凳子的一头,偶尔皱眉、偶尔巧笑。钱守国说:“桃花,吃不下去,你就去炒个青菜吧?”
桃花说:“听你们聊天,就着干饭,我吃得都香!”
两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已经少了当年的冲动,酒还是要喝,但不用再劝;牢骚还是要发,但多了几分理智,少了几分怨天尤人!这都是经历留下的痕迹。桃花还说:“你们俩个现在有点老气横秋!”
钱守国说:“深圳不是我呆的地方,在那里我只觉得压抑!”
钱守国又指着窗外那一片黑压压地山岗,接着说:“回到这里,我心里才踏实!”
周飞泪流满面,这酒不太烈,却烧得人心里直发慌!
钱守国把手上的碗扣在桌子上,抹了把眼泪,说:“这酒不要喝了,喝光了,也醉不了!
周飞醉了,彻底醉了,但他脑子是清醒的,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靠在墙上舌头打着卷儿说:“现在去看看老二吗?”
钱守国语无伦次地说:“要去!马上就去!他很孤单……他跟我认错了……他求我原谅他……我们比他过得好,至少……我们还有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