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军退役快一年了,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一年来,过着一半是人一半是鬼的日子。
离开部队后,赵子军在北京呆了整整十天。他在想,如果江猛情况不错的话,兴许可以带着他一起去天安门,甚至推着他一起爬上长城。
他太乐观了,江猛病情虽然比原来好了很多,但仍旧神智不清,更不可能带着他外出,这个已经卧床好几年的悍兵,除非像他从植物人的状态醒来一样,再次发生令科学都无法解释的奇迹,否则,几乎可以确定已经瘫痪。
在北京的十天里,赵子军哪里也没有去,没有兄弟陪着,去哪里都没有心情。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不停地给江猛的四肢作按摩,床前床后,唱歌跳舞、端屎接尿……
江猛仍旧没有认出赵子军,事实上,他现在的智商,连最基本的逻辑思考能力都没有。而这种状态,仍然需要经过漫长的治疗,谁也不敢保证,他的智力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一切只存在于理论上的可能。
临走的时候,赵子军给自己留下了八百块钱,将余下的退伍费悉数交给了江猛的妈妈。还有几张自己与杜超的照片,那上面,赵子军神采飞扬地抱着一杆狙击步枪,作如临大敌状。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江猛看着这几张照片,突然想起一点什么。
十一月底的南方小城,秋风萧瑟,冬天的脚步已经显得有点迫不及待。这恼人的季节,除了城市道路两旁整齐的万年青和乡下满山遍野的马尾松还透着些许生机,万物都显得沉寂而苍凉。
跳下暖哄哄的火车,赵子军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抬头看了一眼空旷的站台,一阵悲凉毫无预兆地拥上心头……
赵子军是个感性的人,十多天前挥别军营的那种潇洒是他这辈子最自欺欺人的一次表演。京津塘高速上,赵子军伏在车窗上泪水汹涌,二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这样恣意地渲泄过自己的情感。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兄弟们一起许下的承诺,还有,他们曾经都坚定地以为一辈子也会颠簸不破的梦想……
回来了,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恍然间,已经四年了,一个轮回,整整四年!四年前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几百号人浩浩****……那场景,只能在梦中再次出现了。
如今,昂扬的军号声已经渐渐消逝,一个人回到了一座城市,即将走回来时的路。没有锣鼓、没有鲜花,更没有迎来送往的人群。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没有改变。火车站还是老样子,甚至四年前广场上的那个曾经绊了他一跤的坑洼仍然以不变的姿势,静静地守候在那里。
“当兵的!要车吗?哥们给你打折!”一个灰头土脸,长相猥琐的年轻人,紧紧地跟着赵子军的背后。
赵子军轻轻地抹了抹不知何时醮满泪水的双眼,吸了吸鼻子,抬起脸,坚定地摇摇头。那一刻,他已经决定用自己的双脚走到远在四十公里以外的那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
“哟哟哟!哥们你哭了是吧?要真没钱,兄弟这趟就算学雷锋了!”拉客的不知死活,跳到赵子军的面前笑呤呤地说道。
“走开!”赵子军沉声吼道。
“妈了个逼的!”拉客的咕噜了一声,知趣地闪到了一边。
“你他妈的别找抽啊!”赵子军目睚欲裂,扭过头盯着这个倒霉的家伙,一字一句的警告着。
赵子军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天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到了村口的山坡抬眼望去,村子里到处都是炊烟袅袅,耳衅传来妇人们呼儿唤女的声音。此情此景,他再也熟悉不过了,可这一切,却又变得如此的陌生,恍若隔世。
“阿黄”像似嗅到了自己少主人身上的气息,“嗖”一下,从路旁的草丛中蹿了出来,上蹿下跳,竖起尾巴,围着赵子军撒欢示好。
这条老狗,十几年前躺在冬天的马路上瘦骨嶙峋、奄奄一息,是赵子军将他塞进了书包里,把他抱回了家。从那时候起,直到赵子军去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学,它都跟自己的主人形影不离。
“阿黄”通人性,上中专的时候,每次回家,都能在村口看见他欢呼雀跃的身影。当兵走的那天,“阿黄”一直低声呜咽着,紧紧地咬住小主人的裤脚不松口,要不是父亲那狠心的一脚,“阿黄”就蹿上了哥哥的农用车。那天,“阿黄”跟着农用车拼命地追啊追……它以为这一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小主人了。
“阿黄”回家报信了,一路欢唱地往回跑。赵子军脱下了摘了军衔领花的外套,换上了一套便装。他不想让父亲受到刺激,他更想用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让家里人坦然接受自己退役了的这个现实。
儿子干得好好的,说退役就退役,老父亲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左思右想,心里还是堵得慌,怎么也痛快不起来。
老头警告自己的老伴和大儿子,等这小子回到家中,不要给他好脸色,最好是不要搭理他。他要让自己的儿子为这个浑蛋的决定,付出代价;他要给这个浑蛋小子拨拨毛,让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一直不曾改变过;他更要教训这个从小就让他不省心的小子,要学会低调做人,不要以为自己在部队侍候了几天首长就牛皮哄哄地谁也不放在眼里。
老头听到狗叫,掐准了日子,知道儿子回来了。摇着轮椅把老伴和大儿子赶上了二楼,然后堵着自家的大门,摆出一副死守城池、誓不两立的模样。
赵子军在屋后转了半天,狠下心来,一跺脚,换了一张笑脸,昂首挺胸地往家走。
老爷子黑着那张苍老的脸,冷漠地看着风尘仆仆的儿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赵子军生生打了个冷颤,那一刻,简直是心如刀绞。这时候,部队要是招呼他一声,他肯定会义无反顾地转过身子,打道回营继续当自己的兵了。可惜,一切都既成事实,容不得他再有半点悔意。
“爸,我回来了!”赵子军恬着脸,硬着头皮喊了一声。
老头圆睁双目,置若罔闻。
“遵照您的指示,吃饭的家伙我给您老带回来了!”赵子军放下背包,笑嘻嘻地双手捧着剃头的工具箱对老父亲说道。
老头厌恶地别过脸去,盯着门外一对撒欢的小猪仔一声不吭。
赵子军轻声叹息,放下工具箱,又忙不迭地从背包里掏出了两盒包装精美的麻花,亦步亦趋地递上前去,低眉垂眼地讨好道:“这两盒都是核桃仁做的,您的牙口好,吃了这个,说不定哪天就站起来了。”
老头接过麻花,用力地掷向儿子。赵子军反应敏捷,灵巧地侧过身上接住了一盒,另一盒“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两只小乳猪受了惊吓,慌不择路撞到了一起,接着一溜烟地蹿进了门前的菜园子。
赵子军用求助的眼光透过父亲与门框的间隙,寻找着自己的母亲和大哥,他希望这两个亲人能出来为他解围。但客厅里除了家具外,空空如也。赵子军又抬头看了看二楼的窗户,母亲流着泪在向他轻轻地挥了挥手。
“爸!我还跟您带了一瓶烧酒,六十多度的!咱爷仨今天晚上好好喝他一顿!”赵子军觉得在父亲面前,已经无处遁形,几乎带着哭腔又从背包里摸出了一瓶“衡水老白干”,战战兢兢地放在一旁。
老头还是不说话,但脸色已经温和了很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抖抖瑟瑟地往外抽。
赵子军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中南海”和一只打火机。
老头挥挥手,又把烟盒揣回了口袋,转过身,坚难地将轮椅摇向了房间。赵子军跟过去的时候,房门“叭”一下重重地锁上了。
从小患了小儿麻痹症的大哥赵子诚,听到门响,几乎从楼上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后面是白发苍苍、泪眼婆渺的老母亲……
赵子军在家里郁闷地度过了整个十二月,老爷子与他一直冷战,从回家的那天起,一直到赵子军去工商所上班,父子俩几乎没有正经地说过一句话。直到春节,老头才来了兴致,主动开了那瓶“衡水老白干”,跟儿子碰了几杯。
按照国家政策,在学校已经转了城市户藉的赵子军是可以分配到一份工作的。县里对外宣称的政策是哪里来到哪里去,他被分到了镇工商所当了一名协管员。每月基本工资三百八十块,好在赵子军已经在部队戒了烟,否则这点钱还不够他抽烟的。
赵子军想过去找杜超,只要他那个高居地级市常务副市长的父亲张下嘴,在这座县城里,所有符合政策甚至政策规定之外的好工作,都可以任他挑选,何况,杜超当年入伍前还曾经向他承诺过。
没曾想,人算不如天算。杜副市长因为纠结不清的问题,在他退役前刚刚被调到了省府的政策研究室当了一名正厅级的副主任。人走茶凉,即使他愿意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打招呼,人家也不一定会尿他那一壶。
赵子军左思右想,还是决定面对现实,去镇工商所报到。即使这份工作不如意,还可以回村里当民兵营长嘛。老营长家的地在修高速公路的时候被征用得一干二净,口袋里揣了几十万,早就放出话来,过完年就要去城里买房子做买卖,过城里人的生活去。
村子里这几年退役的老兵,几乎全部外出打工了,没人会对这个一年工资不到两千块钱的“营长”感兴趣。村长和书记早就暗示过父亲,元旦前一天,村长又屁颠儿的跑过来,酒过三巡,拍着胸脯对赵子军说道:“你给老子当几年营长,再配合妇女主任把那些没结扎的全部给老子清理干净,过几年老子退休了,村长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赵子军头皮发麻,吱吱唔唔地哭笑不得,一杯紧过一杯地陪着村长喝酒,顺便再给他扔几顶高帽子。
这天晚上,赵子军吐得稀里哗啦,半夜爬起来跑到村口敲开了小卖部,要给兄弟杜超打电话。结果电话打到了大队战勤值班室,被接电话的侦察中队副队长给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小子还不死心,又把电话打到了雷霆的学校,三转两转,最后竟然被学员区队掐断了。
赵子军在新修的,还没有通车的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一直跑到了十多公里外的一个断头桥,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退役大兵赵子军就坐在这条高速公路上,迎来了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天亮后,大兵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一头栽在**,一躺就是三天。那几天,他的脸蛋烧得像一张刚出炉的新疆大饼。
去工商所上班的第一天,所长请假在家里装修新房子,副所长快十点钟才披着件大衣打着哈欠钻进了办公室。接待赵子军的是这个工商所唯一不带“长”的正式职工,这是个看上去最多四十岁,但却显得有点过于老气横秋的中年人。帽子被他随手扔在堆满报纸的破茶几上,坐在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端着一个茶杯,呼咻呼咻地埋头喝着热气腾腾的茶。
赵子军进门,笔直地站在那里自报了家门。这个家伙吧唧着嘴巴,头也不抬,脚一抬,示意他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然后继续吸溜着杯子里茶水。赵子军正襟危坐,见这人一脸冷漠的样子,窝了一肚子火,张了几次嘴巴,终于还是选择了沉默。
过了半响,这人终于昂起了头,嘴巴张了半天,打了一个地动山摇的喷嚏,然后放下茶杯,揉了揉鼻子,侧目看着赵子军问道:“当了几年兵啊?”
“四年!”赵子军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回答道。
“坐下,坐下!跟我不用这么规矩。”此人有点忍俊不禁,继续拖着官腔问道:“当了四年兵?怎么还退伍了呢?部队呆着多好,回到这个穷乡僻壤,捞不着官当,也混不到钱。要是再娶个媳妇,这辈子就怎么地了,混吃等死吧!”
赵子军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搭话,起身给这位“首长”的茶杯续满了水。完了开始收拾茶几上的杂物。
“我姓黄,以后叫我老黄好了!”黄工商从报纸后面探出头,想了想,对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傻气的新同事说道。
这一老一少两人,一个继续喝茶看报纸,一个手脚勤快地打扫办公室。这是公元2000年2月上旬的一个上午,再过几天就是春节。屋外飘着小雨雪,屋内暖融融的一派详和之景。
副所长推开门,赵子军的拖巴差点碰到了他那双黄色的反毛皮鞋。
“你是赵子军吧?”副所长笑呵呵地问道。他看上去,比黄工商至少年轻五岁以上。
赵子军拿着拖把站在一旁回答道:“是!”
“这是我们的赵副所长,跟你一个姓。”黄工商从报纸后面探出头来,懒洋洋地介绍道。
“你好,你好!”赵副所长热情地伸出了右手,握住赵子军的手说道:“听民政的老刘说起过你,说你在部队入了党、立了功,还在特种部队给团长当了几年警卫员,到我们所里来上班,真是委屈你了!”
“我不是警卫员,是公务员,也就是勤务兵。”赵子军连忙解释道。
“好好好!咱们所里本来就编制不够,整天忙得团团转。这做生意的又没素质,不讲理,老黄昨天下去催缴管理费,还差点儿被人打了。工商所成了千夫所指,吃力不讨好,有人恨不得拿砖头掀我们的脑袋。这下好了,来了个当兵的,我看他们还敢不敢那么嚣张!”赵副所长脱下大衣,扔在椅子上,一脸悲愤地说道。
副所长的一番话,半是感慨半是牢骚,还透着那么一点如释重负的意味,让赵子军有点儿后背发凉。这话其实跟村长要他当民兵营长抓人结扎如出一辙,好像当兵的只会动拳头、使蛮力。
赵子军那个失落啊,本来自己就没有编制,一个月就拿这点工资,要不是怕老父亲再着急上火,就算对这套制服再向往,他也不会来报到的。现在两个老工商,一个把自己当作傻不拉叽的大兵,一个把自己当作了“党卫军”。赵子军真不知道,他将如何面对那一个还未谋面的所长大人。
“那个谁,老黄,你辛苦跑一趟。到小九那里订一桌饭,多炒几个菜,然后给所长打个电话,就说小赵来报到了,中午让他抽时间过来一起吃饭。”赵副所长吩咐道。
“好嘞!”黄工商放下报纸就往外跑。
“叫小九杀只土鸡,别再拿那个肉鸡充数。再他妈的玩心眼,你问他还做不做生意了!”赵副所长打开窗户探出头,冲着一溜烟往街上跑的黄工商喊道。
包房里,一张能坐七八个人的桌子上,满满当当地摆了十多个菜。赵子军和赵副所长进屋的时候,就看见了坐在那里的一个中年人。不用介绍,他就知道这个有点面熟的家伙,是自己未来的老大。
“小赵,还认识我吗?当年你哥开的那个小卖部就是我给他办的执照。可惜这小子开了几年,就去捣腾木材了。要是那个店还在的话,你爸干不动活的时候,还可以守着。”所长站了起来,笑呵呵地说道。
“认识!您是……杨叔叔吧?我记得您不是好久之前就调到县里去了吗?”赵子军对所长并不陌生。
这家伙向他讨好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是,当年他不仅给哥哥办了执照,还跑去罚了一次款,说他酱油里掺水,把装酱油的缸都给打破了。赵子军的父亲气得操起扁担就想砸他,这家伙还扬言要报警,让派出所来抓父亲。这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没想到这家伙还呆在镇里,只是由当年的副所长变成了所长。
“哈哈,我调县里只呆了不到一年,不习惯,舍不得这里的人啊!”所长说这番话的时候,故作感慨状,却是一脸的不自然。
“下午还要干活,咱们中午就少喝点?”赵副所长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旋开一瓶白酒的盖儿说道。
“嗯,下午老黄带着小赵去农贸市场,那几家钉子户的管理费要全部清缴掉,这都快过年了。注意一下方式,钱要是收不到,给我把他们的秤拿回来。简直是无法无天,不让我们过好年,他们也别想做生意!”所长交待完,又侧过头来对赵子军说道:“你明天开始在农贸市场那里盯着,不交费的,坚决不让他们做生意!就是打架你也别怕,咱们背后还有政府呢!”
“架还是不能打,肯定是要受点委屈。老黄年纪不小了,扛不过他们,只好辛苦你了!”所长举起杯子,碰了碰赵子军的酒杯,想了想又补充道。
这场酒喝到兴处,又开了一瓶,两个所长加两个小兵,全忘了酒前的工作安排。副所长扶着所长回了家,赵子军脑子一片空白,跟在晃晃悠悠地老黄后面,回了工商所。
这天下午,赵子军守在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老黄身边,想了不下一百个理由让自己坦然地接受这个现实。
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那个只有几十个小商小贩聚集的农贸市场,成了赵子军的据点。他每天早上按时去所里报到,然后拿上一份报纸,提着自己的塑料杯叮当二五地去那里蹲点,数百天如一日。
市场里的多数商户已经成了他的朋友,因为赵子军从来不跟人发火,讲话也是和风细雨,但仍然有人哭着喊着赖在地上不愿意交那一个月才几十块钱的管理费。
杨所长发了几次火,后来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除非上头来人检查,否则至从赵子军来后,他从来不去农贸市场,而且再也没跟赵子军一起喝酒吃饭。
赵子军离开镇工商所的时候,已经是他退役后的第二年秋天。那时,杜超已经接到了总队的命令,准备和“战狼”大队的另外两名士官一起赶赴武警特警学院进行为期一年的学习。
也就是在这个季节,马稚婷走进了“解放军文艺学院”,几个月前,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这所军内最高艺术院校的硕士研究生;雷霆也准备回到武警五支队,进入新兵连担任实习排长。雷霆的女朋友杜菲,读完四年本科,顺利地进入了这座城市的晚报社担任时尚版块的记者。
这一切,赵子军都了如指掌。离开部队这大半年的时间,他一直在跟杜超和雷霆通信,老队长骆敏结婚的时候,他还让杜超帮自己随了礼。
赵子军决定离职前,主动找父亲谈了一次,这也是他退役后,爷儿俩第一次交心。谁都没想到,老爷子这次表现得非常平静,不仅没有痛斥儿子,反而还赞许了他的这种行为。
“爸,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干了。”赵子军坐在父亲轮椅前,双手交织,紧张而又局促地说道。
老爷子长叹一声:“哎,回来帮你哥也好。好歹也在部队呆了四年,这回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穷混日子可不行。”
这半年多来,儿子的表现和工作状态,老头是看在眼里的。他并不指望儿子能发多大财,但至少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可是儿子并不开心,每天准时上下班,回到家里从来都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即使为了迎合家人,脸上的笑容也是硬生生地装出来的。
父亲一反常态,如此痛快,让赵子军惊诧之余不免有点感动:“我知道您还在为我退伍生气,可即使这样,我还是不后悔。到哪里,我都能混到一碗饭吃,而且一定要混出个人样!”
“你不要骗你自己,更不要哄你老子开心了!退就退了,一个人一个命,我早就看透了。这些年,你在外面没少吃苦,立了功、入了党,我早就知足了。离开部队是你自己的选择,后面的路要怎么走也是你自己的事,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我就怕你消沉,只要人不消沉,凭你这脑子和在部队锻炼出的性格,迟早会出人头地。”
“爸!我还是想出去闯闯。哥哥这边的生意也做顺了,多了我少了我都没什么关系。不出去看看,我心里不甘心!”
“好男儿志在四方,既然不愿意跟你哥,我也不勉强。出门在外,我只有一个要求,凡事凭良心,不要干违法的事。我跟你妈年纪都大了,别让我们再为你担心……”老爷子眼睛红红的,低下头,没再往下说。过了好久,又起抬起头来问道:“什么时候走?去哪里想好了吗?”
赵子军抹了把眼泪:“想好了,去北京。”
“因为那里离你部队近?还是舍不得吧?”
“是的!那里有好多战友,还可以相互照顾。队长可以帮我联系去他同学的物业公司当保安,在北京郊区,离部队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路程。”
“好吧。保安不能干一辈子,先落个脚。你还年轻,花钱多学点东西。家里你不用寄钱,有你哥在,村子里没有谁家能比我们的日子过得好。”
“嗯!”
赵子军临走前,花了一个月的工资给父亲买了两瓶“剑南春”,给母亲买了一双保暖的皮鞋,哥哥硬塞给了他两千块钱。
赵子军离家的那天,外面秋雨绵绵。凌晨三点多,为了赶上第一班火车,赵子军泪别家人,打着电筒,在哥哥的相送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了村里那段泥泞的小道。锁在屋里的阿黄,悲伤地立起双足趴在门上,一声紧过一声地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