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真探赵赶鹅(全3册)

拉杆箱里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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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干了十五年侦查员,自从经历了那起案件后,他对拉杆箱的感受便和其他人截然不同了。

2012年3月18日,派出所会议室里民警们围成一个大圈,局长在最里边,身旁放着一个黑色拉杆箱。老杨坐在一大堆技术员和刑警的身后,一起听取这起失踪案的案情报告。

被害者都是身高一米六左右的卖**女,身材瘦小,年龄二十岁左右。凶手通过网络招嫖,了解卖**女身材,谈好价钱,用手机确定见面的时间、地点。侵害手段不排除暴力致昏、致死的行为,卖**女被塞进一个中等大小的拉杆箱带离现场。从照片上看,两名被害者都是典型的农村少女,皮肤黝黑,看起来很健康。

刑警总队的两个领导因为一个问题发生了争执。“这个拉杆箱,人能活着钻进去吗?”监控视频中嫌疑人的拉杆箱并非特大号,尺寸很普通。曾经发生的命案里拉杆箱都是用于运送尸块,很少有把整个人塞进拉杆箱的。

局长身旁的拉杆箱是刑警队找来的,和监控视频中的拉杆箱大小相仿。有个女内勤身材和被害人相似,她主动请缨,钻进箱子做实验。她扭着腰,身体蜷缩,手抱住膝盖,勉强横卧在箱底,但箱子拉锁怎么也拉不上。

老杨平时戴着一副眼镜,笑呵呵的,说话时总喜欢用手摸着胖肚子。但那天,面对体重不到一百斤、自愿钻进拉杆箱的女内勤,老杨一狠心整个人压在箱面上,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箱里的女内勤立刻发出了尖锐的叫声,而拉杆箱还是无法拉上。女内勤从拉杆箱里钻出来后,心有余悸地回忆,最后拉拉锁那几下,她的肢体顶住肺部,很难呼吸,膝关节疼得厉害。

由此可见,即使是身高一米六、体重不过百的女孩,也无法挤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且不发出声音。大家终于不得不承认,案发时那个箱里的女孩肯定死了。

局长对报告不置可否,只问了一句:“谁能告诉我这人是谁?”情报中心的民警不好意思地说,凶手的QQ号没有实名登记注册,使用的手机卡也是摊位上随机卖出的,无从追查。局长的脸越拉越长,不耐烦地一摆手:“你们谁能告诉我,怎么找到这孙子?”

所有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没人知道该如何找到凶手;更没人确定,被装进拉杆箱带走的两个卖**女现在身在何处。

案情报告会前十个小时,老杨接到重案组队长的电话,说总队要求协查一起女孩走失的案件,报警人是女孩的男朋友。

老杨很纳闷,为什么一个普通的人口走失案会是总队发文协查。但队长就是那个德行,对案件一切细节缄口不言。他怕把线索来源说出来,侦查员在初查阶段会带有主观偏见。

失踪的女孩姓顾,十八岁,江西人。报警的男人晚上出了门,隔天上午十点多回来,发现女友不在,而且三部手机全部关机,手提包和银行卡也消失不见了,就慌里慌张地报了警。这对情侣租住在南城某小区,房子为一室一厨一卫的格局。防盗门锁舌完好,排除了入室抢劫的可能。

老杨一句话也没说,在屋里四处走动观察,在厨房地上发现一整箱未拆封的湿巾,他拿起其中的一包,冲身边的队长甩了甩,队长默契地点头。这种湿巾是色情行业人员常用的,老杨心里有了大概判断。卖**女是重点关注人群,极容易受到侵害,因此总队才会第一时间通知重案组出现场。失踪的女孩一定有前科。队长早就知道失踪的是个卖**女,但是他没吭声,因为他想让民警们保留自己的直觉和判断,不愿让他们变成陷入惯性思维里的庸才。

老杨不阴不阳地点了报警的男人几句,话里话外不离下半身。男人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很多人都会对警察撒谎,尤其是面对一具尸体的时候。杀人犯撒谎,因为他们必须这样做;目击者和相关人员撒谎,因为他们担心对警察说实话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老杨收起笑容,几个侦查员围过来,把男人堵在厨房里,将他控制住。男人强装镇定。

“知道隐匿罪证判几年吗?你想把自己装进去是吗?”队长笑着扬起手,男人闭上眼睛,紧缩脖子,等待那一巴掌狠狠甩到他脸上。

“啪”,队长扬起的手落在了自己的光头上。男人刚刚放松下来,队长再次扬起了手。

几次之后,绷着的弦终于断了,报警男人说了实话。失踪的女孩原来是个歌厅小姐,五百元一场,经常上班期间被男客人灌得五迷三道,下班后直接奔向“鸭场”,灌醉两百元一场的男陪侍,他和女孩就这么认识的,成了男女朋友。

本来小两口算是“比翼齐飞”,“事业”共同发展。可好景不长,女友嫌陪酒太累,来钱也慢,干脆每天“出台”。后来她成了全职“小姐”,每天活跃在QQ群和论坛招揽嫖客,几个月前还有过一次前科。女友出台,男人当然不高兴,但也没法说什么,房租是女友掏的,何况他自己也不是“守身如玉”。

男人报警后害怕自己被牵连,就把招嫖用的笔记本电脑藏了起来,还更换了原来的床单。在老杨的骂声中,男人哆哆嗦嗦地还原了现场。

蔚蓝色的床单上本来放置着一个未拆封的杂牌**,三十元就可以买到百来只,枕头上还放着三百元人民币。

技术队民警打来电话,说该小区监控录像拷贝起来比牛车还慢,得确认个准确的时间段,提高效率。老杨转念一想,让男人把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

男人打开电脑,自动登录上了女友的QQ号。前一天晚上十一点四十一分,女友的QQ号最后一次上线,有条信息群发给了所有人。

“给亲爱的爸妈和所有的朋友,我走了,有必须要走的理由,原谅我,忘记我,**的钱不多,请交给我妈。”

男人蹲在地上抱着头,两条胳膊筛糠一样发抖。

“你丫演的这是哪一出啊?”老杨问。

男人抬起头来,眼神里带着惊恐:“我女友从来不和她妈联系。”

通过这条消息的发送时间,技术队民警锁定了案发时间段,调取来的监控录像中,只能看到嫌疑人是一个戴眼镜的男子,上身穿白色的风衣,脸部特征看不清楚。

案发当晚十时四十分,嫌疑人拉着一个中等大小的黑色拉杆箱进入楼道,五分钟后,他空着手走到楼道门口打电话。过了几分钟,嫌疑人提着拉杆箱来到十四层,一个小时后,他又从案发的十五层坐电梯离开。令人不安的是,他进来时拉箱子的动作很轻松,但出去的时候,拖着拉杆箱的上身微微前倾,步子慢了些,下台阶时还很吃力地用双手提了一下箱子。

同时,根据监控录像可以确认,失踪女子在案发前一天中午回到出租房,一直到第二天男友回家都没出去过。显然,那个貌不惊人的黑色拉杆箱是她唯一的“出路”。

老杨顿时心惊,因为被害者是卖**女的特殊身份,如果没人报警,这起命案极有可能被掩盖,他担心会不会有其他案子也被埋了。

事实证明,老杨的担心是正确的,“这王八蛋不是第一次动手了”。

通过对失踪女子的QQ号进行侦查,总队得到以下信息:嫌疑人使用的QQ昵称为“孙老师”,和受害者在一个招嫖群内认识。两人在案发前有过招嫖对话。“孙老师”先询问价钱,索要照片被拒绝后开始转移话题:“你多高呀?我喜欢洋娃娃!”受害人报出的身高是一米六,体重八十斤。“孙老师”很满意。

除了和该名失踪女子的聊天记录,总队还找到了其他重要信息:另一名叫“明月光”的卖**女和“孙老师”在十一天前有过一次交易,疑似被害,无人报案。

聊天记录里商定的地点是某小区某户。老杨赶过去时,已经人去楼空。登记的租户是个IT男,三十一岁,在中关村上班。老杨到IT男的工作地点去查证,发现这个男子很淡定,他说自己通过网络招嫖认识了二十岁的卖**女子。相识后两人便成为男女朋友,开始同居。

IT男说女友十一天前失踪了,正好和“明月光”与“孙老师”交易的时间吻合。

他说那天回家发现女友不在,她随身携带的手机和皮包也都消失不见了。他打开电脑查看女友最近和嫖客的聊天记录,发现了“孙老师”和她的对话,女友在QQ上要求“孙老师”带几件衣服给她,还说要离开这里。IT男尝试和“孙老师”的QQ号进行联系,出乎意料的是,“孙老师”没有拒绝他的好友申请。IT男询问自己女友的去向,携带衣物是否为了出远门,“孙老师”说自己很理解“明月光”,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只是当天她一直坚持要走,后来连衣服也没拿,两人之后再没见过面。“孙老师”最后还跟IT男说,如果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他。

IT男就这样异常坦诚地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一条细腿搭在桌子上,话语里带点戏谑。

按理说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老杨已经向他出示了工作证,告诉他自己是一名重案组的刑警。可在他眼里找不到一点重视的痕迹。老杨觉得,他比凶手还可恨,虽然刑法里没有写,但是淡漠确确实实是一种“罪”,这种“罪”高发于人际关系淡漠疏离的大城市里,且经常和命案联系在一起。

老杨问IT男为什么不报警。

IT男歪着脖子想了想:“她又不是我媳妇。”

重案组有一块黑板,上面写着队里近期办理的案件。“×××杀人案,×××被杀案,×××绑架案,×××抢劫杀人案”,后面跟着主办民警的名字。这块板是全队工作的核心。支队长过来,只要看到哪一起案件后面没有红色标记,就知道哪起案件还没破,哪个探组是热锅上的蚂蚁。这块黑板也是全队痛苦的根源。没破的案件后面那个名字的主人则是大气都不敢喘,因为全队其他探组的人都在盯着他。

一开始,老杨不太愿意把这两起案子写到黑板上,仿佛这样做,那两个女孩就不用死,但经历这些之后,他终于无可奈何地把两名受害人的名字写了上去。

和IT男见面的当天晚上,重案组众人前往案发地派出所讨论案情,因为凶手的QQ和手机号未经过身份认证,线索全无,所有人一度陷入无从追查的境地。直到会议结束后才有人想出办法:给QQ号定位。登录QQ需要联网,凶手只要联网就会留下痕迹,暴露他的地址信息,但这个具体操作需等总队的专业人员来进行。

3月23日下午,总队来消息了,“孙老师”的QQ号已经登录,正在使用市中心某咖啡厅的无线局域网,重案组立刻行动,派便衣李逵前往咖啡厅侦查。

李逵是巡警出身,身高一米八五,脾气暴躁,擅长外线侦查,尤其精于抓人。李逵最经典的事迹是刚来重案组那年的一次抓捕行动。嫌疑人躲在地下室的木门后面不出声,李逵没等物业送钥匙过来就直接一脚踹了上去,没承想木门年久失修,一脚就被他洞穿了,他的裤脚很快染红一片,伤腿也被卡在了破裂的门板中。从此,李逵的大名就传开了。

出发前局长叫住李逵,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四个字:宁丢勿醒。

李逵进入咖啡厅后,传回消息,吧台有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正在摆弄电脑,对方穿一件灰色毛线衫,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的QQ头像和“孙老师”的头像一样,是一只袋鼠。事关重大,李逵不敢贸然行动,他一点一点挪过去,又看了一眼,没错,QQ昵称正是“孙老师”。

确认无误之后李逵激动得想要干呕,他坐在咖啡厅里等待。“太煎熬了,咖啡和白开水一个味,心思都在那王八蛋身上。”

年轻男子的手指不停敲击着键盘,样子很是悠闲。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年轻男子把电脑装进书包里,掏出钱包,拿起衣服,到柜台结账。年轻男子拿出零钱数了数,李逵感觉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好在男子现金不够,刷了卡,留下了个人信息。

等人走后,李逵急忙拿出随身携带的塑料布包住嫌疑人用过的杯子,带回总部。技术人员提取了杯壁上的生物检材,再结合年轻男子留下的刷卡记录,彻底锁定了嫌疑人的身份,真实情况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嫌疑人名叫孙建民,二十二岁,从照片上看,长相颇为清秀。寸发利落,面容方正,戴着黑框眼镜。有点古怪的地方是,他的睫毛过短,眼睛白多黑少。看他的照片,会觉得他在毫无顾忌地盯着镜头看,好像要说些什么。

他是东北某高校生物专业的学生,大三到国外留学,前些日子回国写毕业论文,现在在本市某高校生物系实习。家住独栋三层别墅。孙建民的父亲四十一岁,是知名的大律师。儿子出生时,父亲十九岁,母亲未成年。两人在十多年前就离婚了,随后父亲娶了在同一个律师事务所工作的女助理。谁也没想到,苦苦寻找的恶魔是这样一个家境优越、前途大好的年轻人。

晚上开会的时候,大家讨论得很热烈,甚至还互相开起玩笑,一个个情绪激动,脸色通红。与其说是过于兴奋,倒不如说这帮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心里有点没底了。

其实这个世界上很多的命案都让人匪夷所思。当你看多了这些,可能会忍不住向周围的老民警们提问,究竟怎样才能避免这帮凶手杀人?这可能是一个艰深的哲学问题。

现在重案组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凶手呢?高学历,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能若无其事地走进被害者家门,不到一个小时就面不改色地拖着行李箱出来——一个老道的连环杀手。

虽然大家都已经明确孙建民有重大作案嫌疑,可最关键的直接证据——尸体还没找到。他还有个大律师父亲,真要动手把人带回来,找不到尸体,又没拿下口供,那就是打不到狐狸,反惹一身骚了。

已经知道嫌疑人是谁,但是不好抓人的感觉,就像前锋过掉了守门员,对着空门停球。

那几天,案件没有进展,老杨陷入了狂躁与抑郁的循环当中。他看不进案卷,在办公室里和每个民警以及领导吵架,两个眼珠子瞪得像老虎眼一样,没人敢进他的办公室。

当命案只剩一起没破时,状态比十起没破还可怕。因为所有人都会把目光投在黑板上没破的那一起上。去年上半年全队三十五起命案只有一起没破,老杨还记得那起案件的主办探长在各级领导的“关怀”下,下半年一天都没休息的惨状。

老杨的脑子已经跟不上嘴巴,两眼通红,时不时把手铐摆在桌面上摆弄着,再摸摸兜里的手铐钥匙。他已经失去耐心了。

一条新线索将老杨从这种状态中解救了出来。3月14日中午,也就是两起命案发生的中间,孙建民在居住地附近的某高档酒店有过一次住宿记录。

两个礼拜,两条人命。所有侦查员的神经都已经绷到了极限,大家真的很难承受拉杆箱再一次出现。

李逵到酒店调取了监控录像,视频中孙建民依旧戴着黑框眼镜,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名穿着火辣的妙龄女郎。李逵把播放速度调到八倍速,三个小时以后,孙建民打开了房门,李逵赶紧放慢播放速度,他害怕孙建民出门时手上又拖了那个黑色的拉杆箱。还好,跟着出来的是那个女孩。根据酒店的登记资料,一起开房的女孩是个韩国留学生,就在附近一所外国语大学里念书。

李逵到学校找到女孩。她十九岁,读大二,长相姣好。很明显,这个女孩并不知道自己是个赶上了三分之一生还率的幸运儿。她一开始态度非常强硬,说自己是外国人,有事可以通过使馆转达。

李逵在走廊大声告诉女孩,如果她今天不把实话说出来,就立刻去找校长。女孩又是感到羞耻,又是生气,不得不说出了自己在QQ群里“勤工俭学”招揽嫖客的事实。两人约好的嫖资是一千五,孙建民坚持要到家里去,但女孩不肯。最终两人约定在酒店里发生性关系。

李逵在离开前没忘记留给女孩几句话:

“你知不知道你进鬼门关绕了一圈出来了?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鬼门关是什么?”韩国女孩的中文显然没到“六级”水平。

“你差点没命!”

两个礼拜左右的时间,孙建民找了三个卖**女,并杀了其中两个。刑警队所有人都知道,这案子绝对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刑警队制订了抓捕计划。老杨和队长在嫌疑人实习的高校办公楼楼下盯梢。李逵守候在校门外,等嫌疑人走出校门再抓捕,以免凶手造成其他严重后果。

抓捕孙建民的过程十分顺利。李逵向孙建民迎面走过去,左瞟右看,算准对方摆手的频率,猝不及防伸出左手,抓住对方手腕,右手狠掰对方的中指。孙建民吃痛跪下,身后的老杨和队长一边按住嫌疑人的双手,一边死命“叠罗汉”一般压在孙建民的身上。埋伏在旁边的几个便衣也跟着跑了过来。

事后李逵回忆说,所有人都用尽全力,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清瘦的男孩,而是一只东北黑熊。

而孙建民从头到尾都没哼过一声。他带着背铐,站起身来,淡淡地问了李逵一句:“一会儿咱们去哪个分局?”

刑侦支队后院有个水泥地篮球场,再往后是个破旧的平房,平房里有四间小破屋和一个没有镜子的厕所,以免嫌疑人自杀。那里是“三室”,也就是民警和嫌疑人短兵相接、当面过招的地方。把人送到这里,老杨的心踏实了一半,因为老猫要出场了。

负责审讯孙建民的,是重案组里的资深预审员老猫。他年近六十,曾是市局老七处的“名提”,审人时一串佛珠加杯浓茶,以前不禁酒的时候,可能还得来一瓶燕京。只是没人能想到,经验丰富的老猫这次算是碰上了硬骨头。

孙建民坐在讯问室的椅子上,两条腿被铁环紧紧扣着,双手铐在背后。然而他的表现很有“风度”,属于那种不太愿意给人添麻烦的“绅士”。

“能不能给我拿一杯水?”

“喝什么呀?给你弄点甜的还是咸的?”老猫怪声怪气地问。

“不用麻烦,给我接点自来水就行了。”孙建民没有理会老猫的嘲讽,神情自若。

老猫和他面对面坐了二十分钟,谁也没说话,眼睛对着眼睛。

老猫的讯问讲究的是个“势”,必须给嫌疑人营造出一个如坐针毡的氛围。为了达到这个效果,他审问前一定要和嫌疑人对视,直到对方移开目光为止。这是第一招。对方往往都无法长时间面对警察的目光不动摇。

但孙建民面对老猫的逼视,眼神坚定,目不斜视。这把老猫的第一步计划打乱了。

“我能问问为什么抓我吗?”好不容易,孙建民才开了口。

“你心里不明白吗?”

“我真的不知道。”孙建民笑了,笑容随和,还有点无奈。

老猫开始就教育情况、家庭生活等方面进行详细讯问,两人光是扯闲篇就聊了两个小时。孙建民始终对答如流,应对自如。对于生母改嫁,阿姨变后妈这些常规的家庭软肋,他毫不避讳。这是一场“我知道是你干的”和“我知道你知道,但我不怕你”的较量。

在两人拉家常的过程中,技术队的民警故意中途走进来,采了孙建民的指纹,剪下他的头发。这一招通常都会让嫌疑人心神大乱,但孙建民只是愣了一秒钟,接着不去看那个在他面前忙活的技术员,反而神情倨傲地看向老猫。那意思就像是在说:我知道你想干吗。

老猫一直眯着眼睛,耐心寻找破绽。他相信任何人情绪上都有弱点。情绪没有弱点的人,是不会杀人的。

终于,孙建民露出了破绽。老猫从侧面了解到孙建民在出国之前,曾经和中学一个同班女孩谈过恋爱。但老猫发现,聊到前女友时,孙建民的眼神飘忽,不太愿意回答。

老猫看过他前女友的照片。女孩长得很机灵,皮肤很白,瞳仁大大的。身材和被害的两名卖**女一样娇小。在孙建民回国之前,他和女友一直异地相处。直到上个月孙建民回国写毕业论文,女友才说出实情:她已经和自己学校的一名学长好上了。

老猫当下做出判断,这次分手,极有可能就是激发孙建民行凶的导火索。老猫揪住痛点开始猛打,他先绘声绘色地讲了几个中年男人因为被戴了绿帽子,愤而杀妻的案件。

孙建民的情绪明显开始波动,他暂时卸下防备,凝神细听,鼻尖上扬,一副厌恶而兴奋的样子。但他很快就发现,老猫没有沉浸在故事之中,而是在观察自己的反应,他立刻就跳脱出来。

“警官你能说点别的吗?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于你们破案有什么帮助。”孙建民笑得很勉强。

老猫加大力度,专挑那种让老爷们心头带血的话说。孙建民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孙建民头一次没回话,嘴角抽搐。

“刚才我和你说的那几个把媳妇弄死的,虽然我们反对这种极端手段,但我佩服他们是汉子。真的!虽然各走各道,但人家杀了人不跑,一命赔一命!咱就怕那缩头乌龟,整天躲在壳里,远远地看着“小花娘”搂着新爷们在那走,晚上一个人被窝里抹泪,再不然就找别人撒邪火。”

孙建民顿时变了脸,他倾身向前,脚链和手铐哗啦啦地响。“你,你说我不敢?谁说我不敢!”他的腮帮子鼓起,咧着大嘴。虽然老猫早有准备,但还是被吓了一跳。

孙建民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马上恢复了平静。然后一言不发,侧脸看向墙壁,不再看老猫。在这一刹那,孙建民心理上已经输掉一筹。

孙建民无法再直视老猫的眼睛,可除了老猫,他还能看哪儿?讯问室是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四面都是墙,贴着墙的是铁椅子。就在这逼仄的小屋里,抬头看天花板像弱智,低头看地像是做了亏心事,右边墙上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只能向左侧脸,看着墙上的《犯罪嫌疑人权利告知书》,装作读得津津有味。

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老猫当然不会放弃对他的火力强攻,但时间正在一点点过去。讯问室外面,老杨等人都在紧张地等待结果。孙建民的父亲是知名律师,一旦发生什么程序上的错误,会造成巨大的被动。因此他们需要老猫在时限内问出确凿的“干活”地点,这样才能开出搜查证进行搜查。

老猫不急不忙,盘起佛珠串子,又转而使用了“疲劳战”。年轻人是睡不够,老猫是睡不着。

眼见孙建民面露倦容,在勉强睁大眼睛。老猫提升了语速,用尖锐的提问狂轰滥炸。他刻意问得不成套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孙建民摸不清底细。孙建民每个问题都要想一会儿再回答,但节奏被打乱了,回答速度被迫跟着老猫变快。

老猫把孙建民别墅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说了一遍,问他平时在哪儿吃饭,在哪儿玩电脑,在哪儿看书。孙建民一直面朝着墙壁,当说到浴室时,疲惫不堪的他终于无力戒备,眼睛一动,扭头看了一眼老猫,又迅速转了回去。老猫立即断定浴室里一定有东西,那肯定是孙建民分尸的地点。

“给你讲个故事吧。以前,我讯问过一个老偷儿,专门偷别墅,就你们家那种独栋别墅。搬得那叫一干净,什么痕迹物证都没有。后来这个孙子有次一晚搬了十几户,累得实在受不了,就在浴缸里放了一池子水,洗了洗,眯了一觉。你知道吗?就是这一觉留下的证据,要了他的命。”孙建民开始侧耳细听,又猜不出老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知道我给你讲这个故事什么意思吗?”老猫故意顿了顿,就是为了看孙建民的脸憋得通红。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就这一缸水,漂着人身上那点泥儿,就能验出DNA。更何况头发和血呢?永远弄不干净的。”

孙建民的上半身重重往上一挺,双腿骤然收了回去,表情就像被人戳了一刀。

老猫继续往下“模拟现场”。孙建民不敢反驳,也不敢应声,低头抖着腿,烦躁至极。就这样,耗到凌晨三点,孙建民已经困到开始“鸡啄米”,头不停垂下。老猫的两包烟也见底了,快要问不动了。但讯问不能停,孙建民要是有了喘息的机会,一定会重新建立心理优势。

就在这时,讯问室的灯熄了。

早在审讯之前,老猫就嘱咐过一位年轻的侦查员,让他在特定时间拉下电闸,之后扮作修理工人给讯问室换上一个黯淡许多的灯泡。不一会儿,老杨面沉似水,拉着黑色的拉杆箱走了进来。这个箱子是在附近商场花两百多块钱匆忙买到的,颜色、体积与嫌疑人的大致相同,不去细看,无法分辨出差别来。

老猫接过拉杆箱,故意慢悠悠地拖着,箱轮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咕隆”的声响,最终声音停在孙建民必须扭头才能看到的地方。

灯光暗淡,映着黑色拉杆箱。孙建民额头溢出汗,在灯光下显得亮晶晶的。他想侧脸看看拉杆箱又不敢,想张嘴问问又发不出声音。这是比电影中的几千万美元赌局更大的豪赌。孙建民的赌注是命,他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桌面上。孙建民当然知道那个拉杆箱可能是假的。但他敢不敢,用命来开老猫的底牌?这种情况下,警察大概率会赢,因为不必赌命就可以掌握主动权,永远做庄家。

老猫没有让节奏停滞,转而抱怨起那个负心的女孩。孙建民这次没有抵抗,而是随之附和,痛斥女孩的薄情和虚伪,但从头到尾都很有“素质”,没说一句脏话。但当老猫问到关于案件的具体事实时,他还是不肯吭声。一个被冤枉的人,是绝不可能这样一声不吭的,孙建民已经认输了,只差最后一颗“子弹”。

“孩子,你就剩下最后一线生机了。”老猫话语中带着怜悯,“现在我给你做的,是你的第一份笔录,将来在法庭上,这就是你的态度。你必须现在告诉我,你这么干,到底是为啥?”

这段话很妙。表面上看,老猫是在问孙建民为什么,但言语里跳过了一个关键问题——这事是不是你干的。用老预审员的话说,这是摧毁大坝的最后一弹。孙建民泪流满面,供述了自己的罪行。

老猫本以为那眼泪和别的犯人一样,是出于愧疚的心理。可一聊才发现,那眼泪都是孙建民的自怜。

“你们应该去找我前女友。我今天之所以这样,全都是她害的。”

“我有一个爸,两个妈。但他们都不爱我。”

孙建民从小性格孤僻,喜欢一个人待着,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在他八岁那年,生母受不了冷漠的夫妻关系,离开了家。父亲的同事,那位熟悉的阿姨成了新妈妈。

父亲忙于工作,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生母和他彻底断了联系;继母对他很严厉,她自己生不了孩子,也不喜欢他,还经常在他父亲面前说他的坏话,说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整天伸手要钱花。孙建民不善言辞,和父亲少有沟通,两人无形中多了不少误会。

“女人嘛,就这样,喜欢躺**吹枕头风。”孙建民恨恨地说。

从此他更加内向。虽然成绩优异,但情感发育停留在了少年时代。大学期间,他出国留学,没有朋友,每天完成课业后,唯一的爱好就是一个人躲在单身公寓里,在网络世界里遨游。孙建民就是留学这段时间里,接触到了“冰恋”的信息。

国外有一个冰恋网站,孙建民几乎每天都会观看。那些杀人分尸的画面让孙建民痴迷。他经常在脑海里勾勒出类似的场景:继母、生母和他喜欢的女孩的尸身平静地躺在他身边,任他摆布。这种幻想会强烈地刺激他的性欲。

“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你知道吗?那些女孩在最开始都会挣扎,但是慢慢就会放弃,因为她们心甘情愿。”他说了句很难听懂的话。

他也曾经为自己的“兴趣”胆战心惊,但他无法克制。回国后,女朋友勉强和他维持了几天的关系,还是把实情告诉了他,她嫌弃孙建民太闷。孙建民一如既往地有风度,两个人和平分手。但孙建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优秀,还是会被别人抛弃。“我不明白我哪儿配不上她。她就是太年轻,糊涂。”

孙建民一直都有嫖娼的习惯。失恋后,他在色情网站上找过一个女孩,两个人约定的嫖资是六百元。他去女孩家里发生完关系,还没等提上裤子,女孩就逼着他加钱。他拒绝这个要求,女孩就死死拽着他的裤腰带,不让他穿上裤子。一向内敛、“有风度”的孙建民,没遇到过这种蛮不讲理的女人,他被迫掏了钱,这才穿上裤子,恨恨地走了。

“我突然就明白应该干什么了。”之前模模糊糊的念头,终于有了明确的指向和计划。

3月7日,他按照约定来到“明月光”的家。就在“明月光”拉窗帘的时候,他戴上防热手套,用尼龙绳勒住了她。“明月光”拼命挣扎、厮打,但她无力抓伤带着防热手套的孙建民。他很紧张,也很兴奋。

“明月光”脸色发紫,脑袋向后仰着,眼睛里满是哀求,最后时刻她还是不肯放弃求生的希望。

“明月光”死后,他在现场伪造了QQ对话,试图制造离家出走的假象。随后他把“明月光”的**硬塞进了拉杆箱。

出门之后,他叫了车,把拉杆箱带回别墅,拉上二楼。他兴奋难抑,给略微僵硬的“明月光”穿上各种衣服,把尸体大大方方地摆在**陪他过夜。但他不敢面对尸体空洞的眼睛,只好给尸体合上了眼皮。

“死人和活人其实差不了太多,除了眼睛,死人的眼睛很快就变得浑浊。”

直到三天后,“明月光”的尸体已经有味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把她拖到浴室里,按照网站上的方法,利用曾经学过的解剖知识,用手术刀分了尸。最后,他把尸块装在七八个黑色塑料袋里,埋在了别墅后院的月季花丛下。

就在孙建民刨土埋尸的过程中,平时难得回家的继母突然出现在了花园里,还好奇地问他在干吗。当时两人只隔着一道稀疏的枝叶。

孙建民淡定地说:“没事,帮我爸给花松松土。”

继母夸了他几句,诸如“长大了,懂事了”之类的话,就去忙活自己的事情了。当时只要她上前走个三五米,她就能看见他趁着父母不在家偷偷带回来的年轻女孩的尸块。

老猫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他,如果被继母发现了怎么办。孙建民沉默不语,用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老猫。老猫得到了一个恐怖的答案。

随后,孙建民以几乎同样的手法杀掉了姓顾的女孩,用拉杆箱带回家。但她的皮肤不好,他不喜欢。

“她脸上粉涂得太多了。脱了衣服才发现,身上坑坑洼洼的,像鳄鱼皮。”

所以他无心继续下去,草草猥亵了一次,很快就处理了尸体。

听他说完,老猫还是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孙建民知道在卖**女的QQ里留言遮掩,却没有顾忌到小区里的监控录像?

“我从来没想过,一个卖**女走丢了还会有人找。”孙建民自嘲似的一笑。

把人送进看守所后,老猫带着技术队去孙建民家中进行搜查。二十多个民警不言不语,神情严肃地来到别墅,在孙建民生活的空间里翻箱倒柜。整齐利索的房间被弄得凌乱不堪,还有不少民警在后院里刨土。孙建民的继母吓了个半死,赶紧把孙建民的父亲找了回来。

他的父亲却极度淡定。民警把写着“孙建民故意杀人案”的搜查证出示给他,他坐在躺椅上想了一会,就叹着气拿出一瓶红酒,说要和民警们喝一杯。

老杨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面前的这位父亲。父子俩一样文静,一样的短发,格子衬衫。这位父亲不住地喟叹,说自己平时太忙,没时间照顾孩子,希望民警多多照顾。他谈吐儒雅、平和,语气充满歉意,就像是他儿子做的事,仅仅是踢球把邻居的窗户打碎了。与之相反的是孙建民的继母,当她终于想明白民警是在院子里挖尸体时,当场就昏厥了过去。

嫌疑人总会在讯问中有意无意留下余地,这是一种人性的必然,孙建民也不例外。讯问时,他并没有供述自己用录像机拍摄分尸过程的事实。技术队的一个年轻民警立了大功,他在书房里找到了孙建民多次**、分尸和碎尸的完整录像光盘,这是铁证。

这桩案件,是我加入重案组一个月后听老猫讲的。他说离开别墅之前,他又看了一眼院中的月季花丛。孙建民的父亲显然对月季疏于照顾,虽然花朵肥美,但枝条丛生,乱蓬蓬一大团。本就乱七八糟的花丛,给技术队的民警们一刨,枝叶散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