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泽没有理会他们,他把怀里的孩子交到一个幸存下来的小姑娘怀里,叮嘱她可以带着孩子去找藏匿起来小川他们,而后端视着我——他是想帮我证实那个我不愿接受的事实。
我心里没由来的一阵恐慌,心跳漏了一拍,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手里滑走,我的手指猛地一颤,急忙抓住灵泽的胳膊,慌张道:“不去,咱们不去!”
他顺着我道:“好。”
我心中一团乱麻,我不信中原人会那么残忍,不信白石峒的人会做出通敌这种事,但事实又摆在眼前,我亲眼目睹了中原人正在屠戮我们饶疆的同胞,而白石峒的人站在中原人那边,正在助纣为虐。
由不得我不信。
我们带着几个幸存的黑崖峒同胞去和小川他们会合,将黑崖峒内发生的事告知大家,而后第一时间离开了黑崖峒的范围。我们倒是不担心那些从黑崖峒逃出来的同胞,苗人世代生活在山林中,他们入山之后,中原人就不可能轻易抓住他们。我们为黑崖峒的不幸感到悲恸,但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光凭我们几个人,没有拯救所有人的能力。
为今之计,要尽快将中原人入侵饶疆的消息传到各个苗峒。
山林间多是靠鸟雀传递消息,我们想要把消息传回南峒最快也得五天,而把消息传到其他峒需要的时间更长,万一中原人和白石峒的人再次联手偷袭其他苗峒,那么又是一场惨剧。
就在我们商量该如何给其他苗峒的同胞传递消息时,灵泽突然开口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
“这件事交给我,拜托大家帮我守着。”
我正诧异他想到了什么办法,小川却连问也不问,直接组织队伍四散开来,守在林子周围,时刻警惕中原人靠近。
小川给予灵泽十足的信任,其他人虽然好奇灵泽有什么法子在一夜之间把消息传出去,但也不好究根问底。我跟灵泽从小玩到大,可以说彼此知根知底,但没想到他除了金蚕蛊的事一直瞒着我之外,还有其他秘密。我心底登时产生了一点儿忧郁和失落,但实在好奇他还有什么手段,便不远不近地守着他。
他冲我眨了下眼,找了个偏僻的地方盘膝坐下。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坐在地上,眉头紧锁,额头开始沁出细密的汗。他既没有念咒术,也没有召唤蛊虫,看起来好像是睡着了做噩梦一样。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心里隐隐明确他是在干一件了不得的事。
天边的夕阳一点点沉入山头,树枝和绿叶在地上拉出的影子,黑暗逐渐笼罩在饶疆上空。
入夜悬风,月上梢头。
我听到蛊虫鸣叫时发出的窸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嘈杂的声音一点点汇聚,从毫无规律逐渐统一,此起彼伏的节奏宛如一段古老的苗语。
这是一种秘术。
从前我在一册残卷上看到过关于此类秘术的描述,传闻饶疆曾出过一个可以驯服三只金蚕圣蛊的天才少年,当时饶疆正处于动乱之中,那个人凭一己之力操控十万大山之中的蛊虫,平息了动乱,把饶疆的地盘划分为九个苗峒。
我一直以为这个故事只是一个传说,没想到时至今日,我竟然能见证传说重现。
我背靠着两人合抱的槐树坐下来。
莹白色亮光幽幽点缀着夜色,无数只萤虫自枝叶罅隙中蹁跹而起,微弱的白色圆点围绕在灵泽身旁,衬得中央的少年恍若神明,星光较之黯淡。
那是足以让我铭刻一生的画面。
夜越来越深,我的脑海没有丝毫倦意,心底反而不断生出恐慌。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即使是在中原的时候,我被宋禾凝关在不见天日的暗室中,我满怀绝望地倒数着自己所剩不多的时日,那时候的恐惧也仅仅是一死。但现在,我不怕自己会死在中原人的刀下,更怕看到同胞惨死在自己面前,怕饶疆最终会变得像中原一样,人人脸上都是残酷和麻木。
我默默地注视着位于万千只萤虫中央的灵泽,心里有种走到他身边的冲动,但理智却在阻止我。这种大型的秘术劳心耗神,一个不慎就会引起反噬,施术者施术途中最忌讳被人打扰,我不敢拿灵泽的安危犯险。
直至天将破晓,围绕在灵泽身边的萤虫悉数散去,灵泽才从类似于昏睡的状态中睁开双眼,我赶紧跑到他身边。
“怎么样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我,而是喘着粗气,背靠着树干,伸手拍了拍旁边的草地,示意我坐下来。
我从善如流坐到他旁边,把装水的葫芦递给他,他接过葫芦,一口气咕噜咕噜把水喝完,而后自然而然把脑袋搭到我肩膀上,继续大口喘气。
好半晌,他才恢复过来。
“天青,情况不大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中原确实派了十万大军压境,如今白石峒投敌,黑崖峒和巨峰峒在同一天沦陷,我已经通知了这两峒的幸存者撤往南峒,至于其他苗峒的同胞,都已经进入了戒备状态。”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仅仅是一天时间,我所熟悉的饶疆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怎么会这样?
灵泽坐在我身边,垂眼端视着我,话里带着凝重:“天青,战争要来了,你怕不怕?”
我如实回答:“怕。”
他张开双臂轻轻环抱着我,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慢,带着呵哄的意味:“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我坠入他的怀抱中,感受着怀抱中的力量,闷声道:“抱紧一点。”
“好。”他笑着亲吻我的额头,手上力道加重。
我们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碰撞鼻尖,呼吸彼此之间交缠不清,心脏只因对方剧烈鼓动。灵泽身上冒出了一身汗,涔涔汗水中带着淡淡的草药味,并不难闻,他的体温滚烫,黏腻灼热的触感仿佛传递着某种信念。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中全是他的味道。
“我好怕。”我低声呢喃。
他一下又一下地轻拍我的后背,语气坚定道:“我一直都在。”
我依旧害怕,心底的恐惧一直涌上来,压下了一波还有另一波。
我无法想象那个充满了不确定性未来,恐惧在心底深处攀升,害怕到即使是在最燥热的夏日,浑身却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