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绊楚云深

第四章 牵时似崖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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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璧凌本以为,自己这般贸然出头,是要丧命的。

可谁知非但没有如此,事情的发展,竟还往着出乎他意料的方向去了。

“还有件事,”裘慕云款款走到他跟前咫尺站定,秋波流转,道,“我把你带走,你肯不肯是一回事,你那老子不服气,路上派人骚扰,我要是直接杀了,你可会不高兴?”

“这的确是个麻烦。”萧璧凌凝眉,略一思索,忽然做出一个恍然的表情,转向萧元祺道,“那就不要派人来了,可好?”

“你这模样,成何体统!”萧元祺勃然大怒。

“只是体统,如何比得过这些性命?”萧璧凌故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却想着该如何向裘慕云问询有关“留仙引”之事,他两手一摊,瞥了一眼萧清瑜,对萧元祺道,“飞云居这过去二十几年来,也没有过我,往后有没有,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说完这话,不用绑也不用擒,等着裘慕云拎了早已昏厥的玉星儿过来,便默默跟在她身后,下了山去。

留下的各门各派人士,无不面面相觑。

萧元祺原是要追,却被手下人拉了回来,可这个时候,萧清玦却不声不响站起身来,走到父亲身旁,靠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此话当真?”萧元祺愕然回首。

萧清玦点头,抚了抚有些发闷的胸口,便不再多言。

至于裘慕云那头,等她下了山后才发现,萧璧凌就是个不同凡响的麻烦精。

且不说他的伤势,那未曾撤除的暗花悬赏,立刻便发挥了它剩余的效力。

当日申时左右二人出了城,便有一路杀手前来偷袭,裘慕云原本还以为是萧元祺派来的人,于是留下个活口问话,可哪里知道,这帮人竟只是为了那笔暗花。

“你这小王八蛋,是想让我给你做保镖不成?”裘慕云一掌拍死了最后的活口,让半死不活还处于昏迷中的玉星儿与那厮躺在一处,便即走到萧璧凌跟前,转而露出足以魅惑众生的笑容,一手支在他身后粗壮的老树树干上,将脸凑到他跟前,道,“你可知道,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萧璧凌尽力将脑袋往后靠,可身后便是树干,退无可退,便只好将就着两张脸这几乎就快触碰到的距离,心中默念着阿弥陀佛。

裘慕云容色虽好,可看得久了,总让他觉得心里发毛。

此刻除了怨天怨地,他倒是挺期待沈茹薇能回来的。

“你说呢?”裘慕云似笑非笑,她用食指与拇指扣住萧璧凌下颌,指甲盖上鲜红的花汁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裘宫主,说句实话,”萧璧凌道,“我这老大不小了,还是孤家寡人,您便看得出来,并未经人事,眼下又是在这荒山野岭的,只怕是伺候不好您啊。”

说着,他又赔了个笑脸,心下早已经惊得起了毛。

萧璧凌对裘慕云倒并没有多少嫌恶感,而是对这般做派的陌生女人有着天生的恐惧,曾经沈茹薇为了试他是否与女子有过亲昵接触,有意挑他下巴,也同样是惊得他跳出去老远。

相比之下,能够这般面不改色已实属勇敢。

可是下一刻,在泰山上被裘慕云一掌诱发的内伤便发作了起来。

裘慕云见他脸色变了,便向后退了两步,看着他跪倒在地口吐鲜血的模样,当下歪着头,蹙眉深思起来:“纵使扶风阁的人偷了这《碎玉诀》去,也没见谁患过如此内伤,你可是练过别家功夫?”

萧璧凌闭目不答,等渐渐调息过来,方带着一脸疑惑抬头望她,问道:“您方才说,这门心法名字叫什么?”

“自然是《碎玉诀》,至于任峡云那王八羔子瞎起的名字,半个字也配不上它。”裘慕云说着,目中渐生厌憎。

“那么……”

“那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么多?”裘慕云拎起萧璧凌衣襟,狠狠往那棵老树上撞去,她本就是喜怒无常的性子,也向来不会把男人当做人看,萧璧凌到了她手里,自然也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了。

他本就有伤在身,加上这一撞,只能无力靠着树干,缓缓坐下身去,胸前衣襟被裘慕云那一拎一拽给扯松了许多,又是暖春,穿得也较为单薄,脖颈下寸余处的肌肤也暴露无遗。

萧璧凌并未留意到此,只是伸手在耳边揉了揉,试图缓解方才被树干撞过所产生的耳鸣,可这个时候,一条香滑的舌却从他毫无提防,半张着的唇齿间探了进来,紧接着覆盖上了温软的唇,裹着一阵让人晕头转向的香粉气息,逼得他无路可逃。

他只得本能向后仰首避让,却一脑袋撞在了树干上,还未完全结束的耳鸣反倒加重了些,整个脑袋都好似灌了铅一般,几乎令他晕厥。

可这吻却并没有停止的意思。

他脑后靠着树干上粗糙至极的纹理,极力向旁错开了脑袋,才总算挣脱这一吻,可却不得不倒吸了一口凉气,伸手捂住方才被树干蹭过,正蔓延开刺痛感的后脑勺。

“男人不是都来者不拒的吗?”裘慕云只觉得好笑,“这么三贞九烈,守身如玉,又是为了哪般?”

“就不允许男人不愿意吗?”萧璧凌用双手一齐抱住脑后几乎擦破皮的那处,重重低下头去,疼得龇牙咧嘴。

“你的内伤,普天之下也只有我一人能治,”裘慕云目露不悦,漠然站起身来,背对着他道,“我可以给你完整的《碎玉诀》,也可以亲自给你传功。”

“可不会没有条件,”萧璧凌放下双手,淡然一笑,摇头道,“不必了。”

“那你是打算终身不再与人交手,还是任由这伤反复发作,直到走火入魔而死?”裘慕云冷冷道。

萧璧凌没有回答,只是着树干,摇头不语。

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道:“我有些好奇,为何裘宫主会同我在此浪费口舌,而没有直接杀了我。”

“那我现在就杀了你。”裘慕云蓦地回过身来,眼底俱是狠辣,屈指扣上他颈项,死死掐了下去。

萧璧凌渐渐感到窒息。

艳阳高照的天色,也在渐渐模糊的视线里黯淡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听到了几声对话。

“废话连篇,”这是裘慕云的声音,“玄澈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合作?”

“可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由不得裘宫主您了。”裘慕云的对面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各大派已派出人手,赶往雁**山,届时后方失控,任您再有天大的本事,怕是也不成了。”

“笑话,”裘慕云冷笑,“用我的人来算计我,给我惹来一身麻烦,如今不想着跪下来求我容量,竟还打算以此迫我就范?”

萧璧凌挣扎着睁开双眼,适才发觉天早已经黑了。他只觉得头仍旧有些沉重,便一手扶着脑袋,缓缓爬起身来,循着篝火的滋滋声回头望去,只看见裘慕云站在不远处的一堆篝火旁,在她的对面,站着三个黑袍蒙面人,身旁则跪着瑟瑟发抖的玉星儿。

白天被裘慕云杀死的几个杀手,尸首仍旧躺在原位,已经开始发臭了。

“裘宫主此言差矣……”一个黑袍人话只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被裘慕云扼紧咽喉提了起来,挣扎着断了气息,紧跟着便被随手扔在了地上。

萧璧凌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摸了摸自己白天才被她掐过的脖子。

另外两个黑袍人不约而同向后退了几步,便见裘慕云旋身裣衽衣摆,翘着一条腿坐了下来。

她的斜卧在篝火旁,一双**延伸在身体一侧,一高一低,以一个极其**的姿势架着,裙摆的薄纱被夜风掀起一角,隐约露出足踝与小腿连接处如玉般光滑的肌肤。

这都一百多岁的人了,是怎么做到能让容颜不老的?萧璧凌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还不走呢?”裘慕云眼睑半阖,话音十分慵懒,“我数三下,再不滚回你们那座白石山,就一起下阴曹地府去陪他。”言罢,便朝地上那具尸首努努嘴。

两个黑袍人只得相视一眼,不等裘慕云开口,便一前一后,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是觉得我好看吗?站在那么远看,怎么看得清呢?”裘慕云眼睑微抬,悠悠开口。

萧璧凌下意识四下张望了一阵,这才意识到她在说自己。

“给我滚过来!”裘慕云的话音蓦地多了一丝恼怒。

萧璧凌不慌不忙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圆,又蹲下来和自己比对了一番,只能摇摇头,站起来道:“走过去行吗?”

“那你不用过来了,就站在那。”裘慕云闭上双眼。

跪在她身旁的玉星儿有些不解地朝他望了过来,却见他正大步流星走到篝火旁,在离她三尺余远的地方抱膝坐下,这坐姿极为保守,坐稳之后衣摆垂下,连靴头都能盖住,一丝缝隙也不留。

裘慕云突然坐直了身子,探上前去,扇出一个耳光,却硬生生停在了半路。

玉星儿有些惊恐地朝萧璧凌望去,却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拾了一支还在燃烧的柴火,举在裘慕云手边,生生阻下这一巴掌。

裘慕云面无表情地放下手。

萧璧凌立刻扔下那根已经开始烫手的柴火,拍了拍烫红的手,一连吹了好几口气。

裘慕云一向乖张的性子,一时竟也不知该用什么法子去发泄。

她原是喜欢以折腾男人为乐,以男人的恐惧与俯首帖耳寻求快感,可眼前这个人,与以往被她带回宫中的都不同。

要说是目中无人,倒也十分懂得服软,可要说是卑躬屈膝,骨头却又硬得很。

简而言之,就是软硬不吃,非得一刀宰了才解气。

可若是那样,又太便宜他了。

裘慕云好歹是活了一百多岁的人,想想也觉得不至于同他置气,便又恢复了刚才那个极其妩媚的姿势斜卧下去,道:“过来,给我捏捏肩。”

玉星儿本能打算起身,却看见萧璧凌已不动声色站了起来,走到裘慕云身后。

“这才乖嘛。”裘慕云闭上双眼,露出十分享受的表情。

萧璧凌却为难了,眉心越发紧锁,只觉得浑身上下不管哪里都别扭。他思忖再三,也只好默默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有些犹豫地伸出双手,在裘慕云肩头试探性地捏了捏。

“小子,技不如人,就该学会低头。”裘慕云收敛起方才那一副悠然的神情,变得冷冰冰的,“我知道你有求于我,可你若不能把我伺候得高高兴兴,我还是会杀了你。”

萧璧凌听罢,摇头一下,心下也渐渐释然,虽仍旧觉得有些别扭,却还是依言替裘慕云揉起了肩。

“到你了,”裘慕云仍旧闭着眼,话却是说给玉星儿听的,“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我,究竟是真不怕死,还是被那姓张的狗东西灌了什么迷魂药?”

“我……”玉星儿不敢说话,只是咬着唇,她盯着萧璧凌看了许久,终于还是脱口而出,“你为何要那么听话?她把你带回去,也不过是只想折磨你而已啊!”

“那还真得多谢姑娘提醒了。”萧璧凌漫不经心应道。

他的的确确想从裘慕云口中问出一些事情,可眼下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

“你不是说不管我了吗?”玉星儿带着哭腔,冲裘慕云喊道,“张郎好歹跟了你那么多年,如今他下落不明,你就一点也不在乎吗?”

“真是痴儿,”裘慕云嗤笑一声,道,“你说说,得再过上多少年,你才会明白,男人的话,都是狗屁。”

“你才是呢!”玉星儿最听不得有人“侮辱”她的爱郎,当下便反驳道,“一点感情都没有,哪个男人会真心喜欢你!”

“我要男人喜欢作甚?”裘慕云说着,即刻睁开那对如丝媚眼,回头瞥了一眼萧璧凌,转向玉星儿道,“我只需他们服从我,一个字都不可忤逆,那就足够了。”

“你……”玉星儿不觉语塞,可正当她想好了新的话,打算反驳之时,却隐约听到林子里传来一声猫叫。

玉星儿吓得立刻缩起了脖子。

“哪里来的野猫?”裘慕云将四下扫视一番,眉心也跟着微微动了动。

就在这时,一只长着碧色双瞳的黑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径自朝裘慕云正脸扑了上去,惊得她立时起身,一掌拍向那黑猫,却被那黑猫躲了开去。

纵使身手已快到极致,终究是快不过天生迅捷的猫儿。

萧璧凌随即蹙眉起身,却见那猫儿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时之间,脑中沉寂了许久的记忆涌上眼前,让他脱口唤出了一个名字:“若玉?”

“不错,倒还记得我。”一名着丁香色衣裙的妇人从树后走了出来,正是竹隐娘。

“看来,你那老爹还真是不守承诺。”裘慕云瞳孔微微一缩,立时便伸手探向萧璧凌脖颈,想要将她拿下,却不想竹隐娘已一个飞身欺至跟前,一手护着萧璧凌,向后退开数步。

若玉也“喵”了一声,跳上了竹隐娘肩头。

萧璧凌只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正要问竹隐娘是怎么回事,却见她从背后狭长的剑匣中取出一物,竟是日前被那神秘人劫走的玄苍!

“这到底怎么回事?”萧璧凌话音未落,便见竹隐娘手中玄苍出鞘,身形飞纵而上,与裘慕云斗在了一处。

“侄儿,你且等一等。”竹隐娘道,“等我解决了这个好色的婆娘,再来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玉星儿也是看得一头雾水。萧璧凌看了一会儿适才发觉,这竹隐娘的身手,远比去年在竹林外救下他那次,还要高深莫测得多。

可看这二人又过了几招,萧璧凌又发现了不对劲。

这两人的武功路数,竟然还有几分相似。

这回轮到裘慕云不解了,拆了十余招后,她退了几步,蹙起眉冲竹隐娘问道:“你这用的是什么功夫?”

“姑娘,我虽不知是怎么回事,”竹隐娘亦退步收势,道,“但你我之间,想必有些渊源,我长年隐居世外,不知道外头这些门派都是什么来头,可最少,我能看得出来,你我使的,都是《碎玉诀》上的功夫。”

怎么又是《碎玉诀》?萧璧凌蓦地想起了舅娘的那本手记,又看了看那把玄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也难怪,她与这位合众派掌门长老之力都无法拿下的裘慕云,能够过得百余招而不露败相。

不过若是长久下去,竹隐娘当也不是裘慕云的对手。

“如此说来,你也是个贼了?”裘慕云顿生怒火,再次飞身上前,险些陷入战局的玉星儿骇得惊叫一声,连忙跑到萧璧凌身后躲了起来。

却在这时,她听见萧璧凌低声说道:“怎么还不逃?”

玉星儿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瑟缩着退了几步,见裘慕云并无法腾出手来对付自己,便朝着远处的荒野仓皇逃去。

“死丫头……”裘慕云向后退了几步,似已无心恋战。

玉星儿四处为了个男人惹是生非,若是再让她脱身,下一步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来。

“你既肯罢手,我便将我这侄儿给带走了。”竹隐娘退到萧璧凌身边,将玄苍剑连剑鞘都递在他手中,道,“拿好了,这一回,可别再弄丢了。”

萧璧凌懵懂接过玄苍,却见裘慕云并不动身去追玉星儿,只是冷眼望着竹隐娘。

“你与那墓穴主人有何关系?”竹隐娘锁眉,试探般发问。

裘慕云缓缓握紧了拳,一步步朝二人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可就在这时,她的脸色突然一变,不知怎的只飞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便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转过身去,飞也似的逃了。

萧璧凌茫然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又转过头来看了看竹隐娘,只觉得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简直有些莫名其妙。

“前辈,这是……”

“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你去个地方。”竹隐娘将伏在她肩头的若玉抱在了怀里,便即转身朝着密林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