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璧凌忽然蹙紧了眉。
这伤口虽浅,却有一丝异样的感受伴随着轻微的麻痒之感,在顷刻间传遍全身。
萧璧凌蓦地向前栽倒下去,沈茹薇也瞧出他脸色变化,立刻将他身子搀稳,小声问道:“怎么了?”
“箭上有毒。”萧璧凌脸色发白,眼前景象也渐渐在视线中变得越发模糊,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呐喊,二人不约而同回头望去,才瞧见郑义已带了数百号人从后方包抄,将四面八方通通围了起来。
萧璧凌以玄苍拄地,紧紧握住沈茹薇的手,道:“情形不对,你快走。”
“你说什么呢?”沈茹薇道,“我怎么可能弃你于不顾?”
“大哥并未把服下续命丹之事告诉父亲,他们不会要我的命。”萧璧凌只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昏厥过去,勉力支撑之下,额前已渗出豆大的汗珠。
“可不想要你命的人,也只有你爹而已。”沈茹薇言罢,不由分说从他手中夺过玄苍,即刻拉过他一条胳膊,勾在自己肩头,道,“你不食言,我当然也不会出尔反尔。”
沈茹薇强压下寒疾复发的痛楚,迎着涌上来的人群,将剑横挥而出,一连逼退数人。
孤城派的藏锋剑诀,并无刻板招式,意境远远多于一板一眼的传授,何况荆夜兰秉承黎蔓菁授艺之道,以看似残缺的授艺之法激发这唯一的徒弟一身潜能,越是到了这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沈茹薇陷于绝境,倒对这套剑法,更多了一层领悟,进退收放,吞吐开合,意境愈深,便愈是得心应手。
随着神思越发模糊,萧璧凌忽然想起,在碎玉诀第六章渡寒苔中有一段,隐约提到过可以逆行气血之法,将毒逼出体外,遇上江湖人惯常所用的一些药物,此法皆可应对。想及此处,他便对沈茹薇道:“放我下来。”
“你要如何?”沈茹薇不由蹙眉。
“不必担心,给我半柱香的时间。”萧璧凌沉声答道。
沈茹薇点头,便即将他勾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放下。萧璧凌退出战圈,在石台正中盘膝入定。
萧璧凌这般举动,在众人看来不免有些奇异——在此腹背受敌的情形之下,竟还能分出心神运气疗伤。
又或是说,此人已经放弃挣扎了?
郑义见机会就在眼前,心中大喜,当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挥起手中,便要劈向他头顶,岂知这个时候,萧璧凌却抬起头来,伸出右手,握住了剑身。
剑刃锋利,立刻便将他手心划破,流出鲜血,可萧璧凌此时内中气息恰好运转至关键之处,无法分神反击,便只能单手压制其行动,继续调理内息,就在毒质随着气血流动,即将迫出体外之时,却忽见眼前银芒闪动,他心知不妙,然在紧要关头,根本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支从郑义袖中弹出的毒针穿肩而过。
萧璧凌骇然睁眼,旁人却瞧不出来是怎样一番情形,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只因郑义袖中这枚毒针侵入体内,与先前所中那即将迫出体外的毒质流向相反,一正一逆,以致飞速流转的气息阻滞,停在了半途之中,不得再推进半分,稍不留神,两种毒质便会一同侵入他五脏六腑,直逼心脉,到了那时,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
“方才的毒针,是你所发?”沈茹薇见萧璧凌神情有异,当即大怒,将玄苍向上一扬,使出藏锋剑诀中最后的一式“暝苍”,此招虽貌不惊人,却有翻山倒海之力,剑势一出,便将不断涌上来的人潮推后了半尺,前排数人,个个踉跄栽倒。沈茹薇收回剑势,一个垫步跃至郑义眼前,一把拎起他颈后衣衫,狠命抛出丈余地外,蹲在萧璧凌跟前,急切问道,“你怎么样了?”
“你别碰我,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萧璧凌放下已是鲜血淋漓的右手,随后望向郑义,道,“你用的是什么毒?”
“这……你怎么还没死?”郑义惊惧之下,脱口而出,眼见沈茹薇提剑走来,便忙向后缩去,慌张答道,“我怎知道啊……身中此毒,本该立刻丧身,他现在还活着,就已经够古怪的了。”
“你说什么?”听到郑义的话,萧元祺第一个便跃上石台,走到郑义跟前,沉下脸色,道,“你敢杀他?”
“我……我……”
郑义支支吾吾,还没来得及开口,唐远亦已冲了上来,对他大喝道:“还不快快交出解药!”
沈茹薇见郑义有这两尊大人物看着,其余人等也都退了下去,便即奔去萧璧凌身旁,小声问道:“可要让你父亲先替你解了先前的毒?”
“那我可就真活不了了,”萧璧凌苦笑说完,压低嗓音对她道,“我本想按照碎玉诀内行气之法,将毒逼出体外,可运功才到一半,这厮便用毒针伤我,现下气息遇阻,要么便是先解他的毒,要么,便只有等死。”
他说完这话,便听得郑义在唐远与萧元祺二人的威吓之下哭了出来:“我哪来的解药,这药本来就是……”话才说到一半,便忽然倒地身亡,喉心不知何时已多出一个小孔,与此前刺穿萧璧凌衣袖的针孔孔径大小,如出一辙。
“这……”唐远眉心一沉,霍然望向卓超然。
“掌门师兄看我作甚?”卓超然依旧镇定自若。
“郑义是我碧华门中弟子,除了你,还有谁能命他如此行事?”唐远已是怒不可遏。
“碧华门里,说话算数的难道只有我吗?”卓超然哈哈大笑,“掌门师兄可是漏算了你自己?”
萧元祺与唐远相视一眼,几乎同时飞身而起,分落在卓超然跟前身后,将他进退之路一齐堵死。
场内诸人见此异变,有的诧异不已,而原本就怀着看热闹之心来的那些个人,却都变得兴奋起来。
能在有生之年瞧见这些门派之尊大打出手,还真是不虚此行。
“小心他身上还有针筒!”沈茹薇大声提醒。话音刚落,萧元祺与唐远二人便已先后出掌,向卓超然攻去。
“有生之前还是头一次看见我爹为了我同他人交手,”萧璧凌一面觉得可笑,又难免有些感动,他看了看沈茹薇,却不自觉叹了口气,道,“我总觉得,这次我死定了。”
“胡说什么?”沈茹薇此刻已不用面对众人围攻,有足够的时间替他盯死周遭每一个角落,防止有人再下毒手。
“方才郑义不是说,这毒药立竿见影吗?”萧璧凌摇头笑道,“他怎么死的,你也看见了,谁会给这种毒还另配一副解药?”
“可随身携带这毒针的人,总得防着误伤自己,”沈茹薇蹙眉,用嗔怪的口气说道,“别说这些丧气话。”
“好。”萧璧凌微笑,目光停留在她脸上许久,半点也不肯挪开。
“你看我干什么?”沈茹薇道。
“我怕以后没得看了,得多看几眼。”萧璧凌仍旧是一副调笑的口气。
他上回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似乎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恍惚之间,沈茹薇不自觉想到与他初遇时的情形来,那时的她,还只当他是传闻当中那般玩世不恭的风流浪子,口无遮拦,举止轻佻。
“父亲!唐掌门,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略显虚弱,却又竭尽全力的男子喊声,将沈茹薇的思绪立刻拉了回来,她错愕回头,却瞧见萧清玦扒开人群,跌跌撞撞奔入场中,远远对着正处于缠斗之中的萧元祺等人喊道。
“你怎么来了?”萧元祺愕然。
他分明派了人去看守这个完全不懂武功的长子,这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萧清玦正待回答,却扭头瞧见石台上的萧、沈二人,便顾不上说话,径自向石台跑来。萧璧凌动弹不得,也只能干坐在原地。沈茹薇则立刻想到,这石台建得颇高,萧清玦怕是上不来,便即起身走去边缘,将手足无措的萧清玦拉上石台。
“他这是怎么了?”萧清玦茫然问道。
“卓超然使了阴招,”沈茹薇道,“现在千万别碰他,免得出事。”
说完这话,她稍加整理思绪,便将方才所发生的之事都告诉了萧清玦。
“这……”萧清玦脸色惊变,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又咳嗽起来。
“大哥……”萧璧凌无奈不已,“这里太危险了,你来干什么?”
“我只是担心父亲会对你不利,”萧清玦说着,扭头望了一眼萧元祺,长长舒了口气道,“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二人合力,卓超然不是对手,”沈茹薇说着,眸底却浮起忧色,“我只是担心……”
她话未说完,便见卓超然忽然旋身离地,两袖扫向萧元祺与唐远二人,由于距离太远,沈茹薇也没能看清,他是否用了暗器,然而瞧见萧元祺与唐远各自都做出一个闪避的动作,心下便已明了。
卓超然不敌这二人,必然用了阴招。
“还不住手!”卓超然忽然宣告停战,随即伸长右臂,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只冰裂纹瓷葫芦,那葫芦也就只有他半个手掌那么大,当中所盛,应是解药无疑,“掌门师兄,你若再上前半步,我便立刻毁了这唯一一瓶解药!”
“混账!”唐远痛骂他道,“你好歹也是一派长老,怎能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掌门师兄,您难道不觉得,我派气数衰微,已在渐渐萧条了吗?”卓超然摇头,重重叹了口气道,“自从你坐上这掌门之位起,碧华门的声威,便一日不如一日。”
说着这话,他斜眼瞥了瞥萧元祺,冷哼一声,继续说道:“上回那姓程的丫头,借着镜渊之乱前来搅局,掌门师兄你不妨问问在场诸位,从那以后,在他们眼中,咱们碧华门,到底还是不是曾经的碧华门,我的掌门师兄——您,还是不是曾经那个德高望重、说一不二的武林泰斗?”
“可至少在今天这件事上,唐掌门已向我等证明,碧华门威严仍在,唐掌门也依旧值得我等尊敬,而唯一想让贵派凋敝,声名扫地之人,只有卓长老您。”贺峰忽然开口,这话说的字字在理,令人根本不敢相信,前一刻他还蠢到将卓超然的论调奉为圭臬。
当然,这话是杨少昀一字字在他耳边教他说的,只是旁人目光都集中在唐远等人这端,无人留意到此罢了。
卓超然并未理会贺峰的话。
“你手中拿的是何物?”唐远不屑与之置辩,也绝不想让碧华门再次在众派面前丢人现眼,而是直截了当问道。
“你问我这是什么?”卓超然哈哈大笑,“当然是解药啊。”
“不知犬子究竟错在何处,以致要让卓长老亲自教训。”萧元祺合掌抱拳,恭恭敬敬对他施礼道,“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卓长老见谅。”
“他竟然为了我去求卓超然?”萧璧凌只觉讶异,当即扭头对萧清玦问道,“你是不是没有告诉他续命丹之事?”
萧清玦略一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萧璧凌听罢,心中所有感动之情也都跟着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便只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萧庄主到底还是糊涂,”卓超然道,“令公子为帮那妖女脱身,前前后后可做了不少糊涂事,就连他这一身武功,也来路蹊跷,怎的到了现在,您就是不明白呢?”
“卓长老到底想说什么?”萧元祺面色一沉。
“听闻萧庄主您与这位二公子失散多年,直到去年才相认,可扶风阁里,早在十六年前便已有了这号人,早不相认、晚不相认,偏偏选在您与二公子不睦之时相认,何况如今二公子命归黄泉,所有罪名死无对证,难道萧庄主您就一点也不怀疑吗?”卓超然一脸得意道。
“这些都是萧某家事,还请卓长老不要过问。”萧元祺听出这厮是逃不了罪责,只想多拉几个垫背,脸色立刻便沉了下去。
“卓长老只是为了排除异己罢!”沈茹薇听到此处,霍然起身道,“既要列数罪状,那我可真要说一说卓长老您了,当年诬陷同门,害得黎掌门被逐出门墙,不得不另起门户,此后张长老遭人暗害,也是草草了事,若非程女侠找出证据,揭露往事,您对何偅舒那欺师灭祖之辈的维护,难道还会少吗?雁**山那头,裘慕云再如何嚣张,屠杀她手下宫人,您总脱不了干系,口口声声只会指摘他人作奸犯科,那么您自己呢?我倒要问问卓长老,几十年前,令公子过世之后,他的妻子又是如何死的?普天之下的寡妇可不少,可又有几个像您的儿媳那般,年纪轻轻就被逼得跳崖自尽?我们身上的确有许多事,让您觉得不明不白,可反过来,您没说清楚的那些事,我们也都想听呢。”
卓超然听到此话,眼底杀机毕现,正待捏碎手中那只瓷葫芦,却见一道身影从天而降,不等他反应过来,手中解药便已被夺了去,头顶亦挨了那人重重一记掌击,倒在地上,生死不知,发间血如泉涌,立时布满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显得分外骇人。
萧元祺看清来人面目,不由退开两步。
来人一席雪青长衫,容华虽老,骨相风华却丝毫不逊青年人。
这仙风道骨之姿,不是黎蔓菁,还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