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片枯叶落地之后,西岭雪山脚下的树木,也越发显露出秋的意趣。
杜子美有诗云:“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说的正是这西岭雪山。山中常年积雪,极目远眺,尽显皑皑。
放眼这益州地界,还没有哪一座山能与它比高。
林天舒是在渝州城外受的重伤,加上不常下山,受伤又是平生头一回,比起某些隔三差五中箭中刀的大侠,筋骨还是脆弱了些,是以连晕了几日后,直至回到成都地界,仍是虚弱得很。
他虽觉得自己在青芜这个陌生女子前表现过于窝囊显得十分丢脸,可还是把她当做恩人来看,如今这般狼狈,若不是她“仗义”送自己回雪山,他这位踌躇满志的初生牛犊,也就只能这么无声无息给交代了。
青芜雇了顶肩舆抬着林天舒,便开口辞行,她一向说什么话都是一副温婉和善的模样,林天舒自然要当真的。这些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皆把这道义二字看得极重,既然得了人恩惠,也定不会就这样悄无声息把人赶走。
除此之外,他也认定如她这般“侠义心肠”,在如今这般乱局下,定能出一份力。
可青芜却抬眼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山巅,在心底默默打了个寒噤。
自己这副身子,真的还能撑住吗?
许是老天垂怜,在这上山途中,青芜除了觉得过于寒冷,寒疾倒是出乎意料地不曾发作,她不由得在心里想着是不是那庐州安济坊里的老医师是真人不露相,给她灌的药起了作用?若果真如此,那几天还真是没白窝在病坊里。
林天舒虽坐着肩舆,可是看着身旁的“弱女子”独自一人攀这雪山也未曾要谁搀扶,便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他总不自觉用余光去打量身旁的青芜。这个女子,与他那些师姐妹都不一样,在他从前辈们口中听来,在唐远那一辈,碧华门中便出过一个欺师灭祖的女弟子黎蔓菁,因此碧华门内,很少会收女徒,即便是有,也是交给老弟子传授些强身健体的基本功,如今是太平盛世,江湖上也许久不曾有过什么太大的纷争,那些女孩子也都像世外桃源里长大的花草,天真得很,平日里也就与同门师兄弟们打打闹闹,到了十六七岁就嫁人,从此相夫教子,安度余生。其中性子最强硬的几个,也不过就是言语上泼辣些,顶多与师兄弟们争吵时挥舞刀剑做个噱头,或者打上不痛不痒的两拳,再随便开些玩笑便会一个个跳脚脸红,原形毕露。
可是青芜呢?她看起来和颜悦色的,似乎也没什么脾气,可举止言行,似乎根本容不得他人评判定夺。
林天舒有些想不明白,他只觉得这样一个好端端的女儿家,又为何非要活得如此硬气,便不需人来照顾吗?
守山的弟子看起来比林天舒小不了几岁,可开口便是唤他“林师叔”,青芜将人送到后便说要走,却被几个守山弟子拦着,又莫名其妙晾在大堂里等了许久,这才出来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相迎,听旁人的说法,应当就是卓超然无疑。
这卓超然与唐远同辈,亦已过了不惑之年,妻子也是这门里的弟子,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夭折了两个,最小的那个身子也弱得很,二十七八才娶的妻,成婚后不久便一命呜呼,也没能留下一儿半女。
只可怜了他的妻子,因不愿在这二八年华就过上寡居的日子,本想再嫁,可卓超然是长老,她自己也是门内弟子,经过这事,还被扣上了个克夫的帽子,又有谁敢娶?
是以才过了半年多,便因此疯癫而跳了崖,碧华门内众人,也都不约而同保持了缄默,让那个女人的名字,成了不成文的禁忌。
这哪里还是桃源?分明是地狱。
人的年纪越大,年轻好看的骨肉皮相也就越加失去了作用,骨子里的性子,从眼神气度上看起来,也就越加分明。卓超然长着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纵使一身宽袍大袖,看起来都仍像是头披着羊皮的狼。
这位须发斑白的长老,言谈举止始终分外从容。可青芜分明能够感觉到,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试探自己。
镜渊是邪教,动辄伤人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他似乎固执地在心底认定,青芜一定与镜渊有着某种关联,而杜若云等人之所以不杀林天舒,也不过与她联合起来做做样子,好让这个“奸细”能够混进这些名门正派,里应外合来下手。
青芜毕竟是出自读书人家,这些人家为了让女儿嫁个好人家,教养女儿的方式,多半是一个模子刻的,那些察言观色,曲意逢迎的本事,她十岁以前就学得滚瓜烂熟,虽说私下里从不遵循,可真到了用得上的时候,仍旧能做得滴水不漏。
卓超然称她侠义也好,心善也罢,横竖不过就是不打算让她走。青芜当然也知道,这个年纪的老前辈,对许多事根本就已固执到可以,卓超然分明便是自信到认定自己无所不能,足够有能耐“瓮中捉鳖”,这才千方百计要把自己这位“奸细”留下。
可这恰好顺得是她的意。
她甚至不用怎么伪装便被对方认定了是个自以为是的蠢材,加之她看起来柔弱纤瘦,还拿着一把人人看着都会觉得她在装腔作势的横刀在手里,这些大小门派的人,十成里就有九成,从第一眼看她就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不过这个“共商剿灭魔教事宜”的名头,听起来还真挺像那么回事,要是换上林天舒一般的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怕是早就被这位老前辈的豪言壮语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她在这山中待了些时日,陆续又看到许多因送信而负伤归来的弟子,她越发看不明白顾莲笙想做什么,即便反复琢磨那些从萧璧凌口中转述来的只言片语,也并不能推断得出一个所以然来。
那位顾尊主到底有多么自以为是?难道非得激怒这些名门正派不可吗?不说此前的内斗便已有了耗损,镜渊即使真有灭尽各大门派之能,如今这般频繁树敌,又是所图何事?
被抓走的女人少说也有十七八个,除了唐月儿与庄子滢,还有解秋堂的祝小文,摘星楼的沙宛钰,鸿蒙馆的侍女阮湘湘……诸如这般,一干大小门派,但凡有女子在内的,绝大多数都未能幸免。
碧华门将这英雄帖陆续送出后,除了受邀的大门派,也有些无关的小门派纷纷跑来凑热闹,这些人不用猜都知道心怀叵测,连想也不用想,九成都是为了那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黑匣子。
毕竟沈轩落入天元堂之事极为隐秘,多数人还是认定,不论是人或是盒子,必然还在镜渊手中。这碧华门是闭门也不便,敞开门又嫌麻烦,唐远身为掌门,自然没空去管这些闲事,便索性把卓超然打发了去。
这场没有任何结果的聚义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各大门派到来之前,充分让青芜这个旁观者见识到了卓大长老八面玲珑的功夫,以及那些宵小的面皮之厚,估摸着要是能一张张撕下来包饺子,不煮上七天七夜,只怕都嚼不烂。
折腾了大约小半天的功夫,卓长老凭借着他那张三寸不烂之舌,把这一帮人说走了一半,剩下一半实在不要脸的,也打发了弟子安顿下来,林天舒这个做弟子的忙上忙下跑了一天,也是累得够呛。
青芜的寒疾是后半夜里发作的,等西厢外轮值守卫的女弟子华双双发觉并叫来了门中医师,她的脸都还是惨白着的,次日闻讯而来“探望”的卓超然反而诧异了起来,私下再三询问医师其病情细节,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是老糊涂了才把好端端的姑娘当做了奸细,并将原先安排好监视她的弟子也都给撤了去。
她一开始还不曾料到自己的病情歪打正着地给自己带来了如此便利,等她昏昏沉沉睡了几日后醒来,才听华双双说各大门派的人几乎都已到齐了。
“卓长老说,青芜姐姐要好好养病,等到此间事了,他会专程派人送你下山的。”华双双眨了眨眼睛,每一个字都转达得十分认真。
“太客气了。”青芜莞尔。
“可别这么说,你救了林师兄,在这住些时日又算得了什么,”华双双一提到“林师兄”三个字便面颊绯红,显是对他倾慕已久,“而且,如今飞云居的人也还未到,长老说,若是到时姑娘有心参与,这等侠义之举,也是……”
“那些往后再议,”青芜笑道,“这几日都是你在照顾我吗?”
华双双点头:“师父说,女人家的要少掺和那些事,我也闲着无聊,平时都待在姐姐这里,也能说说话解个闷。”
“觉着闷的话,为何不同师姐妹下山去转转?”青芜只是随口一问,却见华双双吐了吐舌头,眸子里流露出几分怅然来。
“我武功不好,都还没下过山呢,”华双双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多都有种与生俱来的乐观心性,只小小失落了片刻,便很快露出欢欣的神情,眸子里还带着些许歆羡之色,“话说回来,从前都没听说过青芜姐姐的名字,你是哪里人呀?”
“我自幼便在外漂泊,到哪都是家,哪还知道自己是哪的人呢。”青芜摇头笑道。她这话的确不假,自她懂得记事的年岁起,至今都不知道“家乡”究竟是怎般模样,听母亲说,父亲从来不甘心只做一个读书人,他对偃术天分极高,四处拜师学艺,替人制造或拆解机关无数,亦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也正是由于此,仅仅她所记得的住处,就有十余处之多。
她也依稀记得母亲提过,故里的天很蓝,两排或高或低刷着白墙的瓦房,隔着一条小河相对而望,小河窄而清澈,蜿蜒去望不见的远方。
这些听起来,似乎是某个江南水乡的景象,可不论此后的她走过多少相似的地方,都寻不到半点故乡的气息。
或许在家乡的人看来,父亲也不过是那万千少小离家的游子当中的一个,随着年岁渐远,终究模糊在了遥远的过去,往后即便还能归乡,怕也都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