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虞婉儿点了穴道丢在神像后头的许玉兰,看着身旁庙祝的尸首,骇得魂飞魄散了好些时候才回过味来。可她却不敢也不能出声,只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前头稀稀落落的香客祷告,祈祷着那女疯子虞婉儿千万别翻脸不认人。
虞婉儿已在她身上翻找过一遍,可谁成想这许玉兰一路流浪而来,身上能当的东西都给当了,哪里还有什么能够作为信物的东西?
不过也幸亏她没有。哪怕真的有什么“信物”,萧清瑜也绝不会认得。只因他根本就不是许玉兰所提的那位仁兄。
虞婉儿等人当然不知道这些,要是知道,被丢在神像后头的就是两具尸首了。
许玉兰心惊胆战过了大半日,到了夜里才被虞婉儿一把拎出来。以这她原本的泼辣性子,此刻本该已骂开了,可自从经历了洪大庆一事后,她已经学乖了不少,好不容易有了点微末的逃生希望,要是这个时候为逞口舌之快破了功,那才是亏大发了。
虞婉儿一手拎着她,目光将她周身打量片刻,冷冷说道:“你这丫头身上怎么连件像样东西也没有?看来我也只好亲自出马,送你去见那位萧二公子了。”
“你一个人?”杜若云凝眉。
“总好过你去送死。”虞婉儿回眸望了她一眼,眸底那丝丝缕缕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大概也只有杜若云一人能懂了。
也许,这是她唯一能替自己这位姐姐所做的事了。
离开城隍庙后,见那月色正浓,许玉兰为求打消心中恐惧,只得壮着胆子同虞婉儿搭话道:“这……离那客舍有很远吗?”
“你想要它远,它便远。”虞婉儿看也不看她一眼。
“为什么?”许玉兰不解。
“你若立刻便死了,再远也不会远了。”虞婉儿这话,分明就是有意吓唬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
她见许玉兰脸色泛白,唇角随即便勾起一抹诡异的笑:“你们这些满脑子都只有男人的女人,多死一个算一个,也没什么可惜的。”
许玉兰心里嘀咕着“谁说老娘眼里只有男人”,嘴上却半点也反驳不得,只能小心翼翼问道:“你就这么讨厌男人嘛?”
“男人都是没有心的东西,寡情薄幸,有何可惦记的?”虞婉儿眼中尽显不屑之色。
“对对,就是这样!”许玉兰下意识附和,“有什么可想的!”
“哦?那你为何还要去找那个男人?”虞婉儿的目光落在许玉兰脸上,眸中似有狐疑。
“那是因为……因为我和他还有些账没算清楚。”许玉兰心虚地低下头去。
“呵,”虞婉儿别过脸去,“到底是口是心非啊……”
“我口是心非……”许玉兰心下暗暗叫苦,却不敢将实话说出,只想着等上山见了青芜,一定要让她帮着把这虞婉儿抽筋扒皮来解气。
只可惜有些事情,永远只能停留在“想想”。
等到了客舍,面对素不相识的萧清瑜,许玉兰也只能对着他大眼瞪小眼。
萧清瑜是习武之人,自然能觉出虞婉儿那一身杀伐之气,然而他修养极好,即便到了这份上,还能从容对她拱手,和声询问道:“不知二位姑娘是……”
许玉兰正琢磨着这戏该怎么演下去,便听得虞婉儿道:“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怎么,一看见他,连话都不会说了?”
“糟了!”许玉兰脑子里仿佛开了一片空旷的荒原,四面都是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没有回音的嘶吼,“这下死定了!”
萧清瑜心中虽有疑惑,却也看得出许玉兰受制于人,他知晓虞婉儿来者不善,便想着先救了人再问她也不迟,便即对那虞婉儿道:“姑娘若是有话不妨好好说,何必惊扰了其他住客安眠?”
“好好说?”虞婉儿的笑里,始终藏着三分狠辣,“如此说来,这丫头真是你的相好了?”
萧清瑜听罢,只凝眉不语。
在许玉兰这种良民眼里,对于官府的认知,远比对这些江湖门派清晰得多。而不论是碧华门这种名门正派,还是镜渊、夜明宫那样的邪教,对于朝廷而言,通通都论做黑道。
然而在“黑道”之中,也有如飞云居这般,在齐州城内把控着官府以外的水陆通商要道,明面里还能捞着百姓们尊称一声“员外”的大户。
如萧元祺这般八面玲珑,到哪都如鱼得水的一派之主,生的儿子自然也不会是天真到逮谁信谁的傻白甜。
而像这样有些城府,又长得好看,还对谁都彬彬有礼的年轻有为的公子,若说在在外头没有女人,那是谁也不会信的。而这样的人,也更不可能把那些非明媒正娶的妻子之外的女人看得多么重要。
偶尔忘记那么一两个长什么模样,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因此,他也没有立刻承认或是否认什么。可许玉兰哪里会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只是自己懊恼想着既然横竖是死,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当下一横心,便卯足了劲喊出声来:“公子救我!”
此言一出,虞婉儿却不知怎的,突然便在她背后猛推了一把,随即顺势一掌朝她后心打去,并抛出一把毒针。
萧清瑜见状,即刻飞身上前将她拉至一旁,继而拂袖挑起被他随手搁在桌面的流采接在手中。虞婉儿那点功力,对他而言莫说过招,根本都是没眼看的稀松手法,那流采剑也根本不用出鞘,三两下便将那些毒针悉数扫清。
他本可以轻而易举拿下虞婉儿,可偏偏她就爱使些下三滥的阴招,对许玉兰后背那一掌分明就动了真气。而一个从未接触过武学,顶多能拎两把菜刀装模作样的小掌柜,又哪里扛得住这么一掌?即使萧清瑜已及时出手将人拉开,却仍就避免不了她的后背被掌风扫到。
萧清瑜是怜香惜玉之人,见许玉兰一头栽倒下去,自是本能伸手将她搀稳,但见虞婉儿退后几步,冷笑一声道:“婉儿今日给萧二公子送了好大一个人情,日后可千万别忘了。”言罢,再度抛出袖中毒针,翻窗逃去。那毒针虽奈不了萧清瑜如何,可加上一个差不多就要晕过去的许玉兰在,也生生阻止了他向前追去的脚步。
待他将那些银针悉数打落,却只见得窗扇摇曳,而向外望去,除了天际那一轮明月,便只剩下浓郁深邃的夜色与耳畔细碎的风声。
“对不起啊我都是编……”许玉兰话未说完,当下呕出一口鲜血,身子便软软倒了下去。
这么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平白挨了一掌,还是有些惹人心疼的。萧清瑜虽不知她是谁,可也不会就此丢下不管。一时无奈,只能将她打横抱起,安放在卧榻上,用温水喂她服下伤药。
方才倒是听她说了一句“对不起都是编的”,尽管此刻萧清瑜心下仍有疑问,也只能等她转醒方可询问。
等到许玉兰醒来,已是翌日早晨,日上三竿以后的事了。萧清瑜则在门外站了整整一夜,直到清晨才进屋查看她有未转醒。眼下见她睁大眸子对着屋里东看西看,一脸茫然模样,不由摇头一笑,随即倒了杯茶水递到她跟前。
“多谢……”许玉兰可不是什么淑女,三两口便将一大杯茶水灌下肚去,她抹了一把嘴,又东张西望了半天,方才惊呼道,“我居然没死!”
“姑娘的伤可好些了?”萧清瑜稍稍凝眉,随即拱手对她施礼道,“在下萧清瑜,若对姑娘有所唐突,还请见谅。”
“唐……什么突?”许玉兰大字不识几个,很多说得出的词语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的,而她从前也没认识几个斯文有礼的男人,对于没听过的词,听来除了茫然,半点别的想法也没有,“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萧清瑜。”萧清瑜微笑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玉兰。”许玉兰一面说着,一面翻身下榻,晃晃悠悠几下站稳身子,这才笑道,“刚才真是好险,我……那什么……谢谢你啊……”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萧清瑜微笑道。
“真是……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许玉兰拍了拍脑袋,道,“怎么最近这么倒霉……对了,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萧清瑜。”
“噢……”许玉兰用了好半天才消化了这个她完全不会写的名字,“那个……我就是不小心被他们抓了,只能瞎编个事来唬他们。”
“姑娘可否告知在下,昨日将姑娘带来之人,是何来历?又是因何故找到此处?”萧清瑜凝眉问道。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身上没钱了,到处转悠,想在城隍庙落脚,却听到里头有人说,‘你们今晚要把信物送到各派掌门手里,然后就跑’……对,好像是这么说的,后来,另一个女人叫那个下命令的叫什么……什么若云姐,我还听他们说来说去说什么……什么尊主?”话到此处,许玉兰不耐烦一摆手道,“哎,老娘记不住,反正就是不让我听到这些,要杀我,我又不会武功也不杀人不打架,就随口说我是找男人来报仇的,那两个女人就以为我说的是你,莫名其妙就变成这样了。”
“哦?”萧清瑜不觉凝眉。
随口一说?这未免也太巧了。
“对了,你认识青芜吗?”许玉兰问道。
“你说的,可是那位住在江南,人称‘观音刀’,擅使横刀的女子?”萧清瑜若有所思。
“对,你……”
“抱歉,我并未见过此人。”萧清瑜摇头道。
“这么说,我还是给弄错了,怎么同一个姓氏的,还不是一家人了?”许玉兰振振有词。
萧清瑜终于从她的话里听出了来龙去脉:“姑娘是说,要找一个认得这位青芜的男人,且与我姓氏相同?”
“差……差不多。”许玉兰点头,“可我不是要找他……”
“我想姑娘说的人,多半是扶风阁的萧璧凌。”萧清瑜道。
许玉兰从他脸上辨不出表情,便有些怯了:“我……那什么,青芜她……”
“姑娘方才所言,在城隍庙见过的那几个人,都长什么模样?”萧清瑜岔开话题,问道。
“一群蒙面人,都是两个眼睛两条眉毛也看不出区别,还有一个女人背着剑……不是一般的剑,很宽……”
“重剑。”萧清瑜开口纠正。
“是吗?反正凶神恶煞就对了。”许玉兰垂头丧气道,“怎么就这么倒霉……对了,你方才说的那个人,叫什么?”
“萧璧凌。”
“什么玩意……你再说一遍?”
“璧坐玑驰,气凌霄汉。”萧清瑜淡淡笑道。
许玉兰还是没听懂,只得摇了摇头道:“话说回来,刚才那些人为何找你麻烦?”
萧清瑜摇头不言,心下却暗道了声“不好”。
虞婉儿本是打算杀人灭口的,只不过不知她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萧清瑜的本事,非但没能将人灭口,反倒被她将之前杜若云等人安排好的计划给抖了出去。
镜渊分明是有心用那些女子的安危瓦解各派联盟,如今过了一夜,想来已经无法阻止镜渊的行动,然而若此刻上山,还尚有机会赶在顾莲笙出手前说破此事,免得那些掌门拿了信物,又暗里琢磨些别的心思,惹出新的乱子。
想到此处,他的眸光忽然便沉了下来。随即便去找店家要了纸笔,在桌面铺开。
“怎么了?”许玉兰发觉周遭气氛变得诡异起来,不由支支吾吾道,“出什么事了吗?”
“多谢姑娘告知在下此事,如今我得快些上山一趟,免得事情越发不可收拾。”萧清瑜一面研磨,一面答道。
他本是奉了萧元祺之命,在从庐州城离开回家的途中折返,来到大邑县,等候仍被百事缠身的父亲到来,再一同上山参与议事。而如今既然有此变故,自然是要留书相告,方便宜行事。
“什么乱七八糟的……”许玉兰认真想了一会儿,越发觉得脑中思绪已成了一团乱麻。
“你所招惹的门派,叫做镜渊,他们已掳去了各大门派里许多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子,”萧清瑜心知她如今处境,想来横竖是躲不过去此劫,即便告诉她真相也无妨,“如今各大门派齐聚碧华门,便是为商讨此事。你听到的那些话,便是他们打算用来分化各派的计谋。”
“什么?”许玉兰瞪大了眼睛。
“至于其他的事,姑娘还是别问的好,知道的越多,便越危险。”萧清瑜淡淡道。
“我已经知道不少了。”许玉兰白了他一眼,“那……我能跟你上山吗?”
“姑娘既是证人,自然是要上山的。”萧清瑜没有抬头“只不过,姑娘的伤还不曾痊愈,可还支撑得住?”
“能!”许玉兰不以为然道,“不就是点山路吗,还能死人不成?”
萧清瑜听得稍稍一愣,却还是摇了摇头,温和的笑容亦已取代了方才的严肃神情:“如此,那便再好不过。”言罢,便将写好的书信封入信封,走出门去。
许玉兰看了看他的背影,过了许久,方长长舒了口气。
许是因着内伤的缘故,她的胸口仍旧有些闷。
她的确算是幸运的了,虽是步步该灾,仍旧侥幸从阎王眼皮子底下捡回了一条命。
还有这位萧公子,长得倒是挺好看,可待人接物却不知怎的,总让她有种疏离感。
又或许,那只是她的错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