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偅舒的事,的确还犯不着如此兴师动众,也未必非得要用众派之势相逼。
程若欢想要的,无非是借这般场合,为孤城派正名。
周素妍或许不知道她的目的,但此事于她,自有益处,也无需计较太多。
如今程若欢一出面,青芜与萧璧凌所受怀疑自然也不复存在。
而在此事之中,参与设局,又给予协助之人,最受伤的只怕便是唐月儿了。她本无恶意,如今却帮着他人,给自己父亲,自己师叔伯下了这么大一个套。
只怕此刻心里,早已成了翻江倒海之势。
如今听到黎蔓菁开口,场中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个都静静伫立原地,听她将一切娓娓道来。
“在三十几年前,我也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那时碧华门的掌门,叫做冯应泉,也就是我与唐师弟、卓师弟与张师弟的师父,”黎蔓菁悠悠道,“碧华门中几门绝学,向来是传男不传女,可师父对我十分器重,并不曾薄待与我。而后甄选下任掌门之时,也破格将我的名字写入其中。这些事情,问问如今江湖上那些早已退隐的前辈,大概多少还有人记得。”
众人屏息凝神,仍在认真听着。
“此举自是遭到了门中诸位长老强烈反对,此后很长一段时日,师父疲于应对,也无太多空闲指导我练功,我一人闲着无聊,翻阅门中典籍,却发现许多疏漏之处。可我知道唐师弟视我为劲敌,卓师弟又与他走得近,未免引起不必要的争执,便只得去找张师弟商量,并找出破绽,加以修正,”黎蔓菁叹了口气,道,“我们本想告知师父此事,他却尚在闭关之中,之后不巧又因练功不慎而致病重,我二人再想见他,却在进屋后便给门人包围,说我二人私通,有损门楣。”
“那时,张师弟与我都各有婚约在身。私通罪名,兹事体大,我极力解释,却是越描越黑,随后我与张师弟二人都从掌门人选之中除名,被罚闭门思过。我那时越想越气,便独自离开雪山,发誓再不会与碧华门有所瓜葛,而后自立门户,是谓‘孤城派’。”黎蔓菁叙述之事,口气始终沉稳淡定,而唐,卓二人,却有意别过脸去,不愿看她。
“师父不久后过世,唐远自然便成了掌门,”黎蔓菁摇头,缓缓舒了口气道,“张师弟私下辗转找到了我,说其实唐远也很想知道,将如何修改那些典籍中的疏漏之处,便与我商议,要不要索性和解,共同将碧华门基业发扬光大。”
“可我说过的话,发过的誓,也绝不可能违背,唐远与那时的诸位长老,更不可能允许我重回这碧华门中,占领一席之地,可我却心疼那些典籍错漏,仍有心完善,便悄悄上山,瞒着各位长老,与唐远定下约定,说我虽已离开门派,却看在师父的份上,协助他们完善典籍,从此不得再对外侮辱我孤城派声名,毁我清誉。”黎蔓菁说着,又不自觉冷哼一声,“然而事成之后,唐远却私下劝张师弟除掉我,以免心法外泄,张师弟并不同意,可唐远却执意布下埋伏,并阻止他告知我此事。可惜,这一切却被程林偷听到,也多亏了他好心相告,我这才幸免于难。”
唐远冷笑,心中焉能不恨?
可这又能如何?如今的黎蔓菁早已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那个小姑娘,只怕自己与卓超然加起来,也未必是这个女人的对手。而其余门派未免是非缠身,也绝不可能帮他。
碧华门在江湖之中,声势何其大,又有多少门派巴望着能够取而代之?
因此不论黎蔓菁所言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们自然会本着“侠义之心”袒护帮腔,或是索性把两派争端,当做是一场笑话。
就如同当初的天元堂一样,当丑事被揭穿,只能默默接受一切。
甚至是与他们一样,有朝一日遭遇飞来横祸,满门尽灭。
到了那时,甚至不会有人垂怜。
谁说江湖便是快意恩仇的逍遥地?这般勾心斗角,比起庙堂之上的权谋算计,又轻松几分?
只不过少了王法约束,没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某一方尊位来作生死裁决,或许还有机会熬过风声,再重振旗鼓。
又或许会因此毫无靠山可借,丧失一切可能翻身的机会。
反正说到底,自己也不曾亲自动手杀过什么不该杀的人,在场这些所谓名门正派,即便是如沐剑山庄或飞云居这般大派,又能拿他如何?拿碧华门如何?
“程林是在我离开以后,紧跟着逃走的,他改名换姓,藏于市井之间。我也同样躲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间苦心钻研武学,并收了两名弟子,便是兰儿与煜儿,等他二人出师之后,方才重现江湖。”黎蔓菁似乎是累了,她停下歇了片刻,又道,“我本以为,与碧华门之间,已是毫无瓜葛,却哪里知道,我当初的恩人竟会遭遇如此不测。”
“你……你……”何偅舒望向程若欢,瞳孔急剧紧缩,登时跳起来道,“难怪你要针对我!你这阴阳怪气的不肖女!”
“大哥稍安勿躁,先听我师父把话说完,可好?”程若欢不紧不慢说着,还对他挑了挑眉,这时场中气氛又热闹了些许,纷纷猜测起程若欢“死而复生”的因由来。
“程若欢,你莫要以为穿这一身男装,便能脱胎换骨!你有那磨镜之好,永远都不会为天下所容!”何偅舒大声说完,场面已是哗然。
磨镜之好?
青芜不由一愣。
世有男风,多番典故之下,得有“龙阳”“断袖”等别名。
而女子与女子之间,产生别样的感情,则被称之为“磨镜”。
有苏易之事在先,程若欢的特别,也就不那么特别了。
再看她那悠哉的模样,被人揭穿这些私隐,竟还能如此气定神闲,比起苏易的遮掩与躲闪,倒的确是让人钦佩。
听了方才那些话,接下来的一切,不用多猜,诸人也都听得明白。
程林于市井之中隐居,娶妻生子,长子偅舒,次女若欢,原当如此平淡一生,不想偅舒却偷听到父母谈话,得知父亲本是碧华门弟子,便自称孤儿拜入碧华门,改姓为“何处”之“何”,此后又从门中听闻,父亲是背弃门派的逆徒,因此心生厌憎。
可在此之后,程林还是找到了他,劝他回家,对他说这江湖绝不是他所向往的这般简单,也训斥他毫无骨气,竟拜入这些宵小门中。
与此同时,若欢因坦诚恋慕女子而拒绝父母安排的婚事,被逐出家门,而程林夫妇对对外宣称,她是暴病而亡。
纸终究包不住火,张行异开始怀疑何偅舒,何偅舒失手弑师,同时程林也找来,他虽误认当年张行异也参与伏击一事,却仍然对这不孝子弑杀恩师极为愤怒,回到家中,父子再起争执,何偅舒一时只为宣泄心中愤恨,却不想又一次失手,将父母置之死地。
随后,伪造一切,并借由扶风阁之口昭告天下,唐远心中祸患,不费一兵一卒一一拔除,他虽忌惮何偅舒,却更畏惧那些见不得人的过往因此事而被揭开。可他万料不到这何偅舒与程林竟是父子,更未想到悄悄回家的若欢提前收起了书信,更遇上得到程林遇害消息赶来的黎蔓菁,随后若欢拜入黎蔓菁门下,改扮男装,以程若欢之名闯**江湖。
直到今日,若欢一为揭穿胞兄丑事,二则是为师门及父亲正名,因而借镜渊之事契机,将一切公之于众,令众派一同见识到这接二连三的惊心动魄。
“黎师姐,你终于说完了。”唐远听罢一切,闭目长叹。
“说完了,就当这只是个故事而已吗?”黎蔓菁望向何偅舒夫妇,道,“唐掌门决定如何处置?”
“杀……”唐远的话音有些颤抖,却见施诗一下子扑入早已僵住的何偅舒怀中,泣不成声。
“我……我还有一问。”
众人闻声侧目,却见说话的人,竟是周素妍:“程公子……不,程姑娘,你方才提到那场火……”
“周长老这是明知故问了,”程若欢两手一摊,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挥动手中竹箫大声说道:“还有两件事呢!那日牢狱失守,就是因为我嫂子害周长老掉下悬崖的事情败露,她们起了争执,所以我大哥才赶去和解,那件事他好几个师兄弟都在场,只是不敢说出来。还有还有,镜渊攻来那天,我哥撇下我嫂子逃走,然后……”
“够了!”唐远怒吼,“说完了没有。”
“说完了。”程若欢点头,那表情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她是如何做到的?亲人死亡,亲生兄长杀死父母,她竟全无悲愤心绪。
的确,她已感受不到半点伤怀。
她早已和那个家剥离了所有关系,加上长年跟着性情寡淡的黎蔓菁,对她而言,如今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师父和孤城派。
以及,再也不想看见恶人逍遥法外。
此外,再无其他。
能有这般心性,真好。
“掌门,事到如今,我已无话可说,”何偅舒眸色寂如死灰,“可我还有清儿……他是我的儿子,我……我只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唐远听罢,沉默,却听得萧元祺道:“人之将死,其言亦善,唐掌门认为如何?”
卓超然同时望向唐远,在他点头应允后带来了何晏清,这可怜的孩子,根本还不知发生何事,只是茫然走到父母跟前,不及开口却被施诗揽入怀中。看着母亲失声痛哭,他只能用那稚嫩的话音问道:“娘亲,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施诗听见这话,也越发止不住这哭声,众人观之,无一不在心中感叹,这孩子的名字,本是取自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之意,却无端受这风浪所扰,从今往后,便要与父母阴阳相隔。
如此,何其残忍?
“孩子,你过来,”程若欢饶有兴味同何晏清招手道,“我是你舅舅……不对,我是你叔叔……还是不对……快,叫我姑姑!”
如今在场之人,也只有她还能摆出这般若无其事之态,真是叫人惊讶,却又羡慕。
惊讶于她是此间最大的受害之人,还能如此云淡风轻,羡慕的,却恰恰是她的洒脱。
何晏清只觉得这话听得无头无脑,却见何偅舒拉起他的手,道:“清儿,告诉爹爹,你想不想同爹爹在一起?”
“想——”何晏清甜甜一笑,“可我更想同娘亲在一起……”
随着青芜忽然大喊“不好”,这个年仅八岁的孩子,已然被何偅舒掐着颈项,挟于怀中起身。何晏清只吓得哭出声来,连一旁的施诗都已惊呆,失声喊道:“夫君,夫君你要干什么!”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黎蔓菁冷哼一声,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程若欢,道,“欢儿。”
“我说你啊,狗改不了吃屎了是不是?”程若欢挽起袖子,指着何偅舒道,“放下我侄子,不然老子今天剁了你。”
“你侄子?”何偅舒冷笑,“爹娘早已不再认你,我也没有你这么个不男不女的妹妹!”
“他们不认我,难道认你?你个狼心狗肺的畜生,自己亲生儿子也拿来利用,给老子放下。”程若欢以手中竹箫指着他,破口大骂。
“何偅舒,你想做什么?”唐远怒目圆瞪,“你可知这是哪?”
“西岭雪山,可那又如何?”何偅舒思绪十分清晰,却见施诗忽然跪在他脚边,哭求道,“夫君,夫君你冷静,别伤害清儿……”
“你个贱人!”何偅舒一脚踹开施诗,恶狠狠骂道,“要不是你这个蠢货,我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夫君……我本意并非……”施诗不住摇头,几乎已哭哑了嗓子。
她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几乎是她一生所求,可拼尽一切争取,到头来,却为何会如此待她?
周素妍本厌恶她的愚蠢,可看她如今惨状,心下却不免慨叹不已。
夫妻之情,父子之情,又有哪一个又能比得过人性深处,最阴暗角落里极致的私欲?
唐远早便被程若欢这一场闹腾搅得怒不可遏,此时何偅舒有心找死,恰好便给他烦乱的心绪开了个宣泄的口子,是以他当下便拔出林天舒腰间佩剑,扬手掷了出去。
可施诗却毫不犹豫挡在了丈夫身前。
何偅舒趁这空当,转身欲逃,却见程若欢已飞身上前,夺他怀中孩子。惊慌之中,何偅舒身法已乱,也不知夺了谁的剑便刺出去,卓超然趁着这混乱,也试图擒下黎蔓菁,却不想她早已退到一边,根本就是在让那些碧华门的弟子自己人和自己人动手。场中便这么东一处,西一处,斗成一团,唯有何晏清注意到母亲已被一剑刺中,当场便吓昏过去。
“夫……夫君……”施诗气息将绝,却仍旧挣扎着,朝何偅舒所在的方向爬去。她的伤口不断向外渗出的血,被她的衣裳手脚,生生蹭出一条蜿蜒的“路”来。
“夫君……你……曾经说过……这一生一世,都只……只会有我一个……”施诗艰难道,“我不想……我不想……”
她因重伤垂危,嗓音已哑,何偅舒身处乱局,又如何能听得到?
即使听得到,难道就会怜惜她吗?
“夫君……你们不要……不要……”施诗哭出声来,却忽然看见眼前多了一架轮椅。
正是周素妍。
施诗缓缓抬头,眼底倏地涌起恨意。
“你后悔吗?”周素妍低声问道。
“都是……都是因为你……我……我就算做鬼……也……也不会……”
可惜,这句话,她永远也说不完了。
耗尽力气的施诗,就这么扭曲地趴着,垂下头去,再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而另一头,程若欢仍旧将何晏清抱在手里,脸上那神情似乎心疼得要命。各门各派当然也不会掺和什么,一个个都站着看热闹。
周素妍同样冷眼看着这一切,只觉得看着某些人丑态尽出,蓦地便痛快了。
这九年所受的屈辱,终于可以通通放下了。
碧华门一众弟子随着唐远一声令下,一拥而上,终于将何偅舒擒下,程若欢却开心得被石头绊倒,一个趔趄便向后栽去。
“当心。”
这一声,温柔似水,只令她觉得如梦似幻。
搀稳她的人,正是青芜,等她回过神来,却恰好对上萧璧凌递过来那个嫌弃的眼神。
“我说萧兄,大度一点。”程若欢一手抱着孩子,拍了拍他胸口,却被他躲了开去。
“你这疯妇!贱人!”何偅舒几近癫狂,在众人钳制之下,亦不住试图扑向程若欢,“我要杀了你!”
“无可救药。”周素妍冷冷闭目,也不管这场面混乱至此,即刻拂袖而去。
“素素!救我!素素!”何偅舒仍在她身后狂喊,可不论如何,周素妍却再也不会回头了。
那些往事,从此之后,都将烟消云散。
她仿佛听见何偅舒绝望的恸哭,以及众人的嘲讽与议论。
可这一切,与她再也无关。
青芜试图上前安慰,却见她摆手婉拒,便也只能停在原地,而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程若欢,还在萧璧凌耳旁打趣,道:“你看,她好像更在乎女人。”
“呵。”萧璧凌白了她一眼,笑声干瘪还带有敌意。
黎蔓菁见此事终于收场,便即回头对程若欢道:“欢儿,差不多该走了。”
“且慢!”唐远见状,立刻上前将人叫住。
“唐掌门还有话说?”黎蔓菁似乎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不,”唐远摇头,却忽然躬身行礼,“鄙人唐远,代碧华门上下,谢过黎掌门。”
黎蔓菁听罢,轻哼一声。
她当然知道唐远此举用意。
大丈夫能屈能伸,丑事揭开,碧华门今坦然回应,大度向孤城派赔罪道谢,那么,所有过往,便可就此尘封,既往不咎了。
“黎某人也谢过,唐掌门不杀之恩。”黎蔓菁还礼过后,即刻唤上程若欢,将何晏清交还给一旁的女弟子后,便一同下了山去。
而这一桩陈年旧事,也终于在此落下帷幕。
“欢儿,”下山途中,黎蔓菁忽然开口问道,“刚才那个姑娘,是谁?”
“她呀,”程若欢略一思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在山下认识的朋友。”
她忽然露出明朗笑意,道:“终于都结束了,师父,徒儿这就随你回去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