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谷雨而言,梦境永远都是空白的。
没有过去,也不知未来。
人的记忆当真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一旦失去了,便仿佛迷失在布满迷雾的旷野当中,没有方向,只有无边的恐慌和迷惘。
翌日醒来,天色早已大亮,她推开身上的干草被,走出没有门的破庙,只看见苏易面无表情地坐在石阶上,怔怔盯着地上的一排正在搬运食物的蚂蚁出神。
“萧公子呢?”谷雨问道。
“死了。”苏易闭目,懒得回话。
谷雨觉出此人是颗顽石,便也未过多与他说话,而是兀自走去附近的溪水边洗脸。
“你是哪里来的?”苏易忽然开口。
“苏公子怎么会对我的来历感兴趣?”谷雨微笑说着,连头也不回。
“他昨天问我有关你的问题,是怎么一回事?”苏易脸色沉了下去,“你到底是谁?”
“不知道。”谷雨淡淡道。
她用帕子拭净脸上的水珠,回过头却看见苏易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吗,走到了她的身后,脸色也阴沉得可怕。
“昨日我你出手之时,我已留意到了,”苏易说道,“你内力深厚,出招却全无章法可循,对那个许玉兰,你也颇为关心,难不成,马帮曾收留过的那个失忆的女人就是你?”
“你这人真是有趣,”谷雨摇摇头,泰然一笑,“既然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你想通过夜罗刹来找寻身世?”苏易仍旧步步紧逼,“昨夜你一掌将我摁进泥土里,这笔账,我还没同你算。”
“别误会,”谷雨向旁边退了两步,揉揉手指松着筋骨,摇头笑道,“我只是看你不顺眼罢了。”
苏易脸色倏地一变,当即一掌朝她天灵盖拍了下去。
谷雨微笑不言,脚步轻移,稍一侧身避过这一掌,左腿顺势从身后向上踢起,正踢中他右手脉门,迫得他吃痛疾退。
“我看你还是算了,”谷雨摇摇头,满脸失望道,“又不是真想杀人,装腔作势,是看不起谁呢?”
苏易一时语塞,却远远瞥见萧璧凌拎着两只还在扑棱着翅膀的山鸡走了回来。
他连忙跑回石阶旁坐下,活像个怕被人瞧见偷吃东西的小孩。即便是看多了《女戒》的谷雨也对此感到有些不适应。
这种“文静”,连她这个真女人都装不来。
“怎么了?”萧璧凌瞧见谷雨有些发愣的眼神,不解问道。
谷雨摇了摇头,在溪边坐了下来,她从地上拾起一截树杈,仔细观察着溪水中的游鱼,然而不等她出手捕捉,便看见一颗石子从破庙方向飞来,“扑通”一声落到水里。
素日里,她大体算是个斯文的人,不欺凌弱小,不口出狂言,也冷静聪慧,能沉着处事。
可如今却遇上了苏易这么一个无比欠揍的男人。
她用两只手分别握住那截树杈两头,轻轻一弯便折断了。
“萧公子,”谷雨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萧璧凌跟前,道,“你答应告诉我的事情,现在是不是可以说了?”
“在此之前,先得找到扶风阁的周长老,将苏易安置,”萧璧凌道,“有些事,不便让他知晓。”
“怎还有我不便知晓的事?”苏易冷笑,“萧璧凌,你究竟……”
这话后面的半句,直接被谷雨一个耳光给他打回了肚子里。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谷雨,却见她嗤笑道:“即便你是个女人,自作践到如此地步,也真是叫人生厌。遭人嫌恶只知怨天尤人,却丝毫不自己反省,你倒是说说,即使你是个女人,或是满天下的男人都只喜欢男人,你这模样又配得上让哪一个人捧在手里?”
这话听得苏易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却偏偏一句也无法反驳。
的确啊,自轻自贱,那个“青芜”就不是这样的性子,同样自轻自贱的庄子滢,身为女子,也并未得到萧璧凌的心。
“你把自己看得太轻了。”萧璧凌轻声说道。
这话当然是说给苏易听的。
苏易咬着唇,脸色变得苍白如纸。随后,他捡起地上的断剑,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远。
“就这么让他走了?”谷雨好奇道。
“他的性子一贯如此,”萧璧凌不慌不忙坐下生火,准备送那两只野鸡上西天,“该问的都已问了,之所以留下他,只是想要帮他,可他既然想要自生自灭,也就不必管了。”
谷雨听罢,略一点头,立刻将苏易给抛在了脑后。
“是你来问我,还是我全都告诉你?”萧璧凌问道。
“就从……八年的事情说起罢。”谷雨说道。
萧璧凌尚且不能确定谷雨的身份,当然不会一五一十将一切全都告诉她,只是将涉及到手记的一些关键之事,以及苏易话题提及的些许往事相告,对于“青芜”的身份来历,以及谷雨与沈茹薇的诸多相似点,都只字未提。
等到他说完这些话,两只野鸡也都烤得熟透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要去均州的缈云阁了?”谷雨接过一只烧鸡,问道。
萧璧凌略一点头,神情却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似乎是有心事。
“你可是在想那位青芜姑娘?”谷雨吹了吹穿在手中树杈上那只滚烫的烧鸡,道,“说不准,她还活得好好的,没病没灾,只是还有其他事情要做,这才耽误了回来见你的功夫。”
萧璧凌听出这是安慰,不由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多谢姑娘好意,倒是你,走过这么些地方,仍是没想起什么吗?”
“只是隐约想起,我似乎有些怕水,”谷雨蹙起眉来,“每次看到下雨的时候,都会觉得身上发凉。”
“那天在病坊的医师说,你身上有些寒气,”萧璧凌想了想,道,“对了,你身上可有伤疤?”
沈茹薇的右掌心有一道伤疤,是寻找萧璧凌的那段时日,某一回与冷君弥对峙时留下的。
萧璧凌也曾留意过谷雨的手,却并未看到什么疤痕。
或许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人有相似,物有相像,这世上哪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呢?
“萧公子为何会问这个?”谷雨不解。
“从如今种种看来,你从前的武功,并不会低,既是行走江湖之人,又与罗刹门息息相关,若是丝毫未曾受过伤,似乎并说不过去。”萧璧凌认真说道。
“你这么说,还真有些古怪。”谷雨对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我身上,莫说伤疤,就算是痣和胎记也没有。”
萧璧凌不免愕然。
“看来那个下药让我失忆的人,是铁了心不想给我留下一丝一毫可能被人认出的机会,说不准,以对方如此高超的医术,连我的容貌都曾修改过……”谷雨说到此处,不觉有些懊恼,“可要真是这样,只怕我是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了。”
“修改容貌并非易事,未必有人能够做到。便是青芜过去也只是以易妆之法修改容颜,并未损及肌骨,”萧璧凌若有所思,道,“我想起来一件事。”
“何事?”
“有位神农谷的后人,隐居东瀛多年,他对青芜提起过一种药物,叫做断尘散。”萧璧凌道,“那药可令人忘却前尘,在他流落中原的亲人手里,应当还有此物。”
“你是说,让我失忆的人,是神农谷之后?”谷雨虽不甚清楚神农谷是什么,却忽然变得欣喜起来。
“要不然,先去神农谷旧址看看,能否找寻到些许线索?”萧璧凌提议。
“那缈云阁呢?”谷雨道,“或者,分头行事?”
“均州离襄州不远,从这去往神农谷,刚好可以路过。”萧璧凌笑道。
再说苏易,从这破庙离开之后,一度迷失在了这漫漫荒野中。
萧璧凌同谷雨都没说错,他始终是个将自己看得过分卑微之人,也从来都是活在他人的影子下,一旦只剩下自己,竟连该何去何从都不知。
苏易只能苦笑着瘫坐在原地,看着手中的断剑,唇齿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事到如今,你还是如此。”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话里隐隐带着悔恨与苍凉,“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放你离去,以致令你沦落到此。”
苏易愕然回首,盯着那人看了许久,这才恍惚想起来对方的名字:“你是……柳华音?当年救我的那位神医?”
柳华音不言,只是静静看着他,端详着这副已多年未见的容颜,虽不曾色衰,却早已憔悴。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整颗心都被人揪了起来。
“早知那人如此薄情,当初便该直接让他死了。”柳华音恨恨道。
“可他当年伤重,却是受我连累。”苏易缓缓起身,垂下眼睑,叫人看不清他眸底的颜色,“那时我伤势还未痊愈,却遇上了尚未死绝的夜罗刹,我知道……那姓萧的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可我偏偏……”
柳华音听得咬牙切齿。
“可你因他受累,如今无家可归,为何不恨他?”柳华音问道。
苏易摇摇头。
“你不恨他,又如何忘得了他?”柳华音不由分说上前,握住他拿着断剑的手,道,“你同我回去,从今往后,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你心。”
苏易不曾料想他会有此一举,一时失措向后退了几步,这才抬眼仔细看他,当发觉柳华音的眼神是如此坚毅之后,便立刻愣住了:“你……当年一别,我以为你已回了神农谷,为何会在此出现?”
“与萧璧凌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你当真丝毫不觉得熟悉?”柳华音说完,见苏易没有要逃的意思,这才缓缓松开了握在他脉门的手。
苏易听罢,顿觉茫然。
“就是那个女人,”柳华音道,“你所憎恨的那个女人。”
“你说……什么?”苏易愣在当场。
“从扶风阁宣称萧璧凌叛师之日起,我就在留意那个女人,原本我是以为,她与庄子滢一般,同是受那登徒子轻薄欺骗,谁曾想……她才是那个令你痛苦的根源。”
苏易此时的心境,已非言语可以形容,诧异之余,他却没能想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去做。
“那日她重伤之下逃出火场,已无余力反抗,我用药令她昏迷,并带了回去,”柳华音淡淡道,“许是因烈火烧灼,我见她用以易容的妆面尽褪,下颌亦有灼伤,便依照她原有肌骨,将她面容修复,连带抹去了她身上所有的伤疤,洗去她记忆,丢在了与金陵相去千里的泽州。”
苏易听着,纤长的眼睫连着眼睑,微微颤了一颤。
“我本以为,今生今世,她再也不会出现在那厮身旁,谁知世事难料,竟然……”
“我累了。”苏易有些落寞地背过身去,然而放眼四周,抬足却不知,究竟该踏上哪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