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小呆眼读书的速度很快。
“真烦!”——席地而坐地的赵刀虏终于还是听到了这两个字,而且浑身都颤了一下,就像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似的。
“信已经送出去啦,等等就好啦!”赵刀虏的语气特别像是在哄小孩子,“哎,你这么无聊,不如在离开前,成天在走廊杀人好了——我跟你一起,咱们两个的话,应该绝没有谁是对手了。”
两个人,大概可以极大程度的泯灭怜悯之心带来的削弱,他想。
少年看着天空,感受着自豁沐坟里吹来的干燥的热风,四周寂静,听不到什么多余的声音。
小呆眼坐在亡魂木椅上,手里还捧着那本《无涯猎鲲》,这是她看完的最后一本书,因为实在无聊,她依旧会来回翻看——这本是她觉得最有意思的书。
“杀人太多不好。”她面无表情地说。
“你也知道不好啊……”赵刀虏笑着,好像小呆眼不该是个能说出这种温和的话的人。
小呆眼嘛,杀人如麻冷血无情,那才是小呆眼啊。
“但我杀人的时候总能摒弃所有杂念——就像那个死掉的家伙说得一样,这里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人格分裂,你我应该也不例外。”
那个死掉的家伙——是小呆眼刚来这儿时候,她的队长。
“可现在——你我似乎被那俩人治好了,啊,不想被治好啊……”赵刀虏掖着嘴角,做出个无奈的表情。
那俩人——当然是被埋掉的那对苦命情人。
“也许没治好——只是,腻了。”小呆眼说,“这里太小了。”
“哎,这世上有太多也许了,要不说——旅人说过的,人啊,最看不透的,就是自身了。”
“哲理都是矛盾。”小呆眼皱了皱眉头,不过赵刀虏没发觉。
“不矛盾也就不是哲理了。”少年慢悠悠地说着,一副永远有话接的闲适模样。
“跟你说话真烦!”小呆眼忽然就气呼呼地。
赵刀虏不明所以,“又怎么了?”
“你嘴里就说不出一句让我耳目一新的漂亮话!”她盯着赵刀虏,愤愤的。
“我不是哲学家,更不是旅人,我只是个‘狗子’,你又怎么能奢求狗嘴里吐出象牙呢……”赵刀虏有点儿委屈,还带点儿狡猾。
小呆眼却视而不见,一点儿都不同情他。
“出去之后去哪儿?”她问。
赵刀虏愣了愣。
“对啊……去哪儿?——不如,先回趟家?”他小心翼翼地提议。
对于小呆眼一言不合就生气,他也摸不清规律。
“嗯……”小呆眼摸着下巴,做思考状,“你家在回风,我家在陷月,想起来离得挺远的啊——那到时候是你找我还是我找你?”少女问得很认真。
你找我?我找你?嗯?嗯?!——赵刀虏的眼睛蓦然瞪大,紧接着,巨大的狂喜淹没了他的心。
“我去找你!”他几乎是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对于小呆眼的桃枝,他是最期待了,只是没想到递来得如此突然。
“你别想太多——我只是没什么朋友,出去以后,难免一样无聊——你来找我最好了,我可不想跑那么远。”
小呆眼随意的把书翻开,目光快速游移着,似乎是掩饰什么。
赵刀虏使劲儿点头——小呆眼都这么需要我了!只要能保证黏在一起,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暗喜不已。
“没事,我最喜欢活动了,那就这么说好了啊,到时候我去找你!”赵刀虏拍着胸脯说,“我很快就会到你那儿!你可得等着我!”
小呆眼点点头,又摇摇头。
“还是算了……”她说,神色寂寞。
赵刀虏一颗心瞬间好像被冰水浇了个透,整个人都不好了。
“为!为什么啊?”他沮丧地看着她,只觉得好像忽然间与她隔着千山万水,真是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其实我不是很想回家,不如,我跟你一起去回风,怎么样?”小呆眼的目光还在书上转圈儿,脸却有点儿红了。
赵刀虏猛地一拍脑门儿,哈哈大笑,然后大笑戛然而止,就像骤停的风。
“能别玩儿我了么小呆眼?——真的?”他定定的神情很有一股‘认命’的意味,许是激烈的反转让他缓不过来。
赵刀虏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哪怕情况再坏也没什么了,就是不要乐极生悲就好了,他想。
“什么真的假的?我为什么要玩你啊?你有那么好玩吗?”
少年听到这话,一时激动,抓住了少女的衣袖,“那就是真的了?!”——原来所谓的心理准备,根本没什么用,在有关小呆眼的事情上,他还是控制不住的喜形于色。
小呆眼不说话了,似乎一个“嗯”字分外难为情似的。
少年开心得眉飞色舞,“既然一起走!那还回什么回风啊!咱们一起游山玩水去!做旅人!怎么样?以咱们两个的实力,化界指日可待,做旅人,简直简单又完美!——例如先去那个花语王朝看看花,再去华颜王朝看看那里的人是不是真的都像旅人的书里写的那样,是男的就统统丰神俊逸,是女的就个个美艳动人!”
小呆眼轻轻一笑,“不错的主意!”
——
很晚了。
散落的七顶帐篷,一间储存日常用品的木屋,荒凉的沙地,天空中的星星,微寒的风,远方的各类重影,温暖的篝火,驱虫香的清淡香气,闲坐的少年与少女,构成了此间风景。
“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赵刀虏看着前方空洞一望无际的豁沐走廊,突然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像是坏征兆。
小呆眼点点头,没说话。
今天小队里的五个队员是一起进坟的,他们说,要干一票大的,多杀几个无双灵师。
可天这么黑了,却还没回来,不由得让人担心。
豁沐走廊不存在感情,那也只是对敌人而言,人,到底还不是真正的野兽,况且野兽也不一定全是绝对的冷血。
当然,也有在坟里连续待上数日甚至更长的情况,尤其是灵师战士,强大的武力和忍耐力可以让他们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连续作战。
可临去前,舟年说了,今晚要回来把他剩下的小半坛醉千秋喝光,之前他一直把醉千秋很宝贝的看待,每次都只忍耐着喝一点儿尝尝滋味就好,今天他终于觉得不痛快了,这才决定一口气喝光。
“许是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吧。”赵刀虏嘟囔着,“好歹是五个灵师——五个呢。”说这话的时候,他很没底气。
灵师又如何?五个又如何?豁沐走廊里死掉的灵师队伍,还少么?
四年前,小呆眼和赵刀虏所在小队的队长和副队殒命走廊——他们这支小队是当时重岳第一的精锐小队,战功赫赫。
两位队长死后,剩下的队员也远比一般的小队要强大,便根据战绩和实力,推选新的队长和副队,于是,以小呆眼和赵刀虏为首的呆狗小队成立了。
呆狗小队成立至今的四年间,除了老队员时生一直抗着不死,其他的队员没有一个在呆狗小队活过两年以上,有其他小队里调任过来的,也有纯粹的新人,不过总是死了一个又来一个,始终维持在七人之数。
豁沐走廊是个吃人的漩涡,再强的灵师小队,也不可能真的无敌坟中,也有折在里面的无尽可能。
“我要睡觉了。”小呆眼站起身,亡魂木椅发出一阵咿呀声,“不等了。”
赵刀虏沉闷地嗯了一声。
这时候,一个身影在夜色中跌跌撞撞着跑了过来。
近了,赵刀虏和小呆眼一起看着他。
他甲胄上的红色三角标记,说明了他的身份,一名青襄的战士。
——
那名青襄灵师浑身是血,一只眼睛被利刃所伤,已经完全坏掉了,站都站不稳,他看着少年与少女,把一柄断了的剑解下,插在地上,嘴唇艰难地开启。
“风队?狗队?”他问。
少年少女一起点头,神色凝重,似乎猜到了什么。
“他们……都死了……头颅被无双拿了……尸体,葬在了坟里。”他说,“最后的那名战士告诉我,来呆狗小队的营地这儿,替他们……跟二位说声再见。”
青襄,一个附属于重岳王朝的楼级劣国,因为位置很靠近豁沐走廊,所以走廊里也有少量的青襄战士——正如无双的阵营里还掺杂着蔷薇丰国的蔷薇军一样。
赵刀虏深呼吸一口气,他认得的,那是舟年的佩剑,只觉得天旋地转。
“狗队,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会去回风城的。”舟年那日的话,恍惚犹言在耳。
“谢谢。”他对着那青襄灵师说,语气很平静,可脸色阴沉得吓人,即便是炽烈的篝火都不能让其柔和半分。
小呆眼盯着那断剑,挥挥手,长剑廷珪划破了帐子,带起尖利破响,落到了她的手中。
赵刀虏看着那如墨莲的剑,心下又是一沉,他知道,那剑下的亡魂,已经不可计数,他的那些破木头,是刻不完的。
剑出鞘,他便知道她的心思。
“再见。”青襄灵师转身离去,背影很脆弱的样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有可能倒地不起。
小呆眼定了一瞬,持剑默默往走廊的方向走去,眼神除了一如既往呆如死水,似乎还多了一层冰冷。
“小呆眼!”赵刀虏拉住了她的胳膊,沉声叫道,“我们见过了很多死亡,不论是无双的,还是重岳的。”
“你是想告诉我——这次也没什么特别吗?”小呆眼回过头来看着他,双目无神。
赵刀虏突然觉得无地自容。
究竟是怎么了?我难道比小呆眼还无情吗?他懊恼地想着。
“去走廊,最好不要带着复仇的情绪——那会影响你的判断。”他硬着头皮道。
“复仇?”小呆眼笑了,“我只是觉得无聊而已,想去杀杀人——忽然觉得,杀人其实挺好的……不多杀一些,重岳就会多死一些……”
赵刀虏一怔,也跟着笑了,“说得对……杀人好,杀人好啊,我和你一起去。”
少年弯腰,轻轻拿起了尚带着血迹的断剑,然后一把把剑甩进了属于舟年的帐篷,继而道一声:“好好休息吧,舟年大哥。”
“走,去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