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取通知书是寄到老家去的，是斯曼妈收到的，收到以后，她没敢多耽误，马上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了远在北京的女儿。
对斯曼来说，收到这份大学录取通知书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是她梦寐以求的结果。她经过自己的努力，终于考上了梦想中的大学、梦想中的专业，以后她可以进入艺术的殿堂深造，以后，她可以骄傲地对别人说，她是科班毕业的。
这是2006年的事，这一年，裴斯曼二十八岁，她的儿子裴小乐五岁。
回老家重新参加高考的时候，斯曼妈曾经不止一次笑话过她，笑话她大专毕业这么多年了，孩子都满地跑了，还回过头重新考一遍大学，等到大学毕业都三十多岁了。
“人老珠黄了才刚刚参加工作嘛？”斯曼妈在女儿的面前逮到机会就会絮叨几句，“考不上倒好，断了你的念想。要是考上了，那可真成笑柄了！你一个大龄剩女，天天在一帮年轻的学生中间晃**，啧啧啧！”
斯曼回家备考那些天，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她已经完全不在乎她母亲的挖苦，因为她每天都可以和她想念的儿子在一起，享受真正的天伦之乐。所以斯曼的心情每天都很好，她妈说她什么难听的她都不会生气。
后来，越发不收敛的斯曼妈免不了把斯曼当初和李元亮的旧事拿出来念叨，她说当初斯曼要不是为了跟姓李的在一个地方念书，本是有机会上更好的大学的，毕业以后是本科学位，现在也不必再挺老大岁数重新高考了。
斯曼现在跟她妈俩的关系好多了，斯曼是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现在面对老太太的毒舌以及狠话，都觉得杀伤力一般。所以不但不生气，还总接茬自嘲地说：“我当初造的孽总要自己还的！”
斯曼妈理解不了女儿的想法，她总说：“考导演系有啥用，踏踏实实找个班上多好！”
斯曼却说：“当初我太傻了，简直就像是井底之蛙，鼠目寸光，加上生活环境的封闭，使得我没远大的理想。不过现在明白过来也不晚。我觉得多大岁数找到自己的理想都不算晚，只要你付出行动去实现你的理想，人生就有意义。”
斯曼妈现在对她女儿的策略也有所改变，不再像是以前那样只会强势镇压，她现在是真的有一点怕了，她不敢再跟她这个倔脾气的女儿顶着干了。她明白，只要她女儿下了恒心想干的事，她就一定会干成，无论有多少人阻碍她。
斯曼备考那段时间，斯曼妈最大的一块心病，其实并不是关于高考的事，而是小乐。
小乐已经五岁了，他不再是襁褓里只会喘气、吃饭、哭闹、睡觉的那块几斤重的肉了，而是一个不断长大、精力旺盛并且每天要这要那的捣蛋鬼。斯曼妈越发年迈的体力和精力已经渐渐应付不了这个孩子了，而且她的学识有限，孩子马上要上学前班，要上小学，她都无力应付。所以老太太最近一直想跟她女儿商量，让女儿把小乐接去北京，给他找一个好学校。可是没等她提呢，斯曼这边又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高考了。她不敢直接提，她怕女儿多想，好像她这个姥姥有多么烦她的外孙似的。这件事一直憋在老太太的心里，每天看着女儿在她的眼前来回转悠，这些话呼之欲出却怎么也不能痛快地说，于是老太太只能有意无意地拿话点她女儿。
斯曼也不傻，她妈跟她唠叨第二次的时候她就反应过来了。可是她偏偏假装听不明白，假装一心高考不问其他事，索性装傻到底。因为她早有她的计划，她现在是想故意看她妈着急，想看她能不能憋住不提。
直到斯曼回京以后，老太太从老家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喜讯，她才把她的计划告诉可怜的老人家。
她是这么跟她妈说的：“妈，最近你一直拿话点我，你心里咋想的？你就直说了呗！”
“你这熊孩子！我啥时候拿话点你了？！”老太太一开始还嘴硬。
“怎么没有？！”斯曼假装埋怨她妈，实际上她在电话这头快要忍不住乐出声了，“上次我回家考试，你就开始了。”
“我说啥了？”
“我给你学学！”斯曼模仿起她妈那固有的语气：“那么大岁数的人了，都是当妈的人了，还考那玩意儿干啥？你儿子还没有学上呢！”
“我说的不对吗？”
“你这儿子，太淘气！像他们老李家人，绝不像咱们老裴家人！”斯曼继续模仿她妈说话，“你这儿子，也就在你身边行，也就你能管得了他，他现在翅膀硬了，我这个老太太弄不住他了！”
“熊孩子，别老学我！”
“妈，实际上我早就知道你话里有话，你是想让我把小乐接走。”
“知道你还跟我装蒜？！”
“我就是不点破，我就想等着你跟我挑明，我看到你这平时憋不住事的人成天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我就想笑。”
“哎？你这熊玩意儿！”
“妈，那我不逗你了，我早就想好了，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以后就想把小乐接来北京，给他找学校让他好好学知识。”
“嘿！我这暴脾气。我还以为光我一个人在这瞎着急呢，合着你这个亲妈都已经计划好了。我跟你说我就是心太善，我总被你哥俩欺负。”
“从来都是我哥欺负你，我对你最好了。”斯曼想起小乐要来北京上学的事就忍不住兴奋，“妈，小乐的学习我肯定是要上心的，我可不能让他走我的老路，都快三十了，才发现自己的理想，才回过头去重走青春。”
“行吧！你也不用跟我讲你那些大道理，你就告诉我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接孩子吧。”
“这个嘛，还不能太着急，我要先做一些准备。”
“多添一双筷子的事，你还需要准备个屁！”
“为了小乐好，这事绝对不能草率。我得考察好孩子上学的学校，然后还打算买个房子，他住的地方搞定了，我就回去接他。”
“你还买房子？你有钱吗？你还要上大学呢，得交学费，你哪来的钱？上了大学你就不能上班赚钱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真成了光吃不赚了，买房？哼，你竟说梦话！”
“妈，这你就别管了，我现在有一些积蓄，交个首付不成问题。”
“吹吧你就！”
“不够我就找你借呗。”斯曼又在故意逗她妈。
“你可别买房，我这没钱借给你！”老太太吓得赶紧表明立场。
“另外，”斯曼突然惆怅起来，“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咋？你交男朋友了？”老太太对此事尤为敏感。
“也不能算是男朋友，才刚刚认识的。噢，不对，也不能说是刚刚认识，他是我以前的代课老师，我们已经认识很长时间了。只不过，怎么说呢？一直不来电吧。是最近才走得近一些，但是还没有确定那种关系。”
“师生恋呐？”老太太的语调有些滑稽。
“哎呀！妈，都什么年代了。再说了，他也不是正式的老师，他只是培训学校的代课老师。”
“那也是师生恋呐！”
“行行行！妈，你说是啥那就是啥，行了吧？”斯曼继续往下说，“我说的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我们还没有确定关系，但是最近走得挺近的。我能感觉出来他对我有意思，我觉得他人挺好的，性格非常沉稳，专业上也能对我有所帮助。”
“你俩住一起过上啦？”
“哎呀！妈，你能不能别老瞎猜！”斯曼继续解释道，“我们俩有可能近期会确定关系，我猜的，虽然我不敢肯定，但是我预感他要跟我表白了。”
“表白？那你就看着办呗！”
“你咋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呢？我是说，我要是跟他好了，我就不是一个人了，到时候想接小乐来北京跟我一起生活，那我不得考虑一下他这层关系吗？”
“哎呀妈呀！看我这脑袋！我刚明白过味来！妮儿呀，你跟他挑明了？他知道你有个儿子吗？”老太太的语调突然变得细高。
“我还没敢告诉他呢。”斯曼犹豫起来，“他人挺好的，我不忍心刺激他。”
“他要是知道你有个五岁大的儿子，八成是不能要你了。”
“而且未婚先孕也不好听。”斯曼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这回你知道不好听了？当初我劝你劝得舌头都说烂了，你听了吗？！”
“我主要是不想伤害他，他对我的那份心，我能感觉得到。但我也不想骗他，我想告诉他，还有他爸他妈，我都想把事情挑明。”斯曼开始语无伦次。
“那你就挑明！”
“但是我又挺自私的，我又不想破坏现在的状态。妈，你说这一次，我可以自私一次吗？”
老太太突然沉默了，很久，她在不断地叹气，她在思考，但是她想不通，于是只能甩出来一句：“由着心吧，顺其自然。”
“那行吧。我暂时不打算告诉他，以后有机会再说，或者，这辈子都不说。”
“妮儿，纸包不住火呀！”
“必要的时候我会说的。我想先想出一个办法，给小乐一个他不怀疑的假身份。”
“啥身份？”
“这个我还在想，等我想好了告诉你。”斯曼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妈，刚才是小乐在你旁边闹呢吗？他干吗呢？你让他跟我讲电话。”
老太太把电话给了小乐，结果这一给不要紧，小乐开始哭着喊着见妈妈。斯曼本来只是想听听孩子的声音，结果这一招惹，闹得不可开交。
有那么整整半个多小时的时间，让斯曼的心里备受煎熬。后来姥姥想把电话抢下来，小乐抱着电话死活不放，斯曼在电话这头听到儿子那尖锐的哭声，心脏无比痛楚，像是被巨大的力量不断地撕扯，整个人都被撕碎瓦解。
“小乐，乖，妈妈答应你，很快就会回去接你！”斯曼只能无助地重复这一句。
好不容易才挂上这个电话，斯曼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她的心里感到无比愧疚，感到剜心地疼痛。对小乐，她亏欠他太多了，她欠了他整个拥有完整家庭的童年，她甚至连一个只拥有母爱的残破的家都没有给他。
当初是斯曼的一个艰难又任性的决定，才让小乐这个可怜的孩子来到了人间。出生以后，他注定得不到父亲的怜爱，母亲的呵护，陪伴他的，只有一间破烂不堪的杂货铺，还有一个老态龙钟的孤寡老人。
生下小乐，斯曼并不曾感到后悔。但是生下他，就得好好养育他，对他负责，这是每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更何况，小乐是斯曼生命里的最重要的部分，现在她只叹息，她已经错过了孩子太多太多，快要是整个童年。她心里有种强烈的紧迫感，如果再不把小乐接到身边来的话，那就太晚了。
看来这个房子得赶紧买，解决了住的地方，就把儿子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