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当宋巡抚气得浑身发颤,低伏在地面容陌生的两男一女满脸惊惶迷茫,翁明水对着他们连声询问之际,一位白衣少年驾着骈马车一路冲撞,风风火火闯进了宋府。
“江东巡抚宋有杏!”他亮出腰间玉牌,大声喊道,“速来接旨!”
一片慌乱中,丫鬟小厮们一个接一个下饺子似的跑进院里,跪得满地都是。宋有杏随后出来,整冠跪拜:
“微臣听令。”
“我乃圣上近亲侍卫白羽,传慈圣口谕:钦赐璲以重事权,以玉为信,见瑞则速移杜贼于侍卫羽,钦此。”
宋有杏跪在冰凉的地上,听见“白羽”的名字,心中叫苦不迭:他本以为长安到扬州路途遥遥,自己还有几天时间寻找补救。万万没想到杜路前脚刚逃,白侍卫后脚就到了!
他赶紧连连磕头,惶恐解释:“微臣奉职无能,还请圣上赐罪!韦家余孽胆大包天,携乱贼杜路畏罪潜逃,微臣已调兵锁城——”
他被白羽冷冷地打断:
“你先接旨。”
宋巡抚愣了一下,抬眼看见少年玻璃珠般的毫无感情的眼睛,打了个冷战,俯首道:“微臣领旨谢恩!”
他俯身长跪着,不敢抬头:“但是,韦杜二贼已逃,微臣此刻无法将杜贼移交,急需白侍卫一同寻找——”
他再次被白羽打断:“你先起来,去看看我身后的车厢。”
宋有杏惴惴不安地抬头,这才看见马车前少年一手持鞭,另一手握拳攥着绕腕的白练,长长的白练绷直了一直通进车厢内,帘布还在晃动,看不见车内。
宋有杏踉跄起身,低头走到车厢前,掀开帘布,瞬间发出一声惊呼:
车厢内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五花大绑的“白茧”——两人从头到脚被一层一层缠绕,双臂都缠进白练里动弹不得,唯露出两张脸,正是先前逃跑的韦温雪和杜路!
左边的韦温雪冷脸和宋有杏对视,右边的杜路则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又是宋巡抚啊,幸会幸会。”
宋有杏如释重负,对白羽深深行礼:“此等重恩,多谢白侍卫!”
“不必。”少年说,“这车中二人,你可认得?”
“正是杜路和韦温雪!”宋有杏提袖擦满头汗水,不禁喜形于色,“白侍卫您在哪里抓到了这两个乱贼?”
“扬州北城门外。他们坐着一辆骈马车向北走,马童却双手白嫩无茧,我一时疑心掀开了车帘,见车中人如此天下无双的容貌,便猜想是传说中的无寒公子韦温雪。”
宋有杏拍手称奇,眼睛发亮:“妙哉,妙哉!如此奇事,我今晚就要写下来。多亏白侍卫机敏,那韦温雪是条真狐狸,他竟还买了一辆驷马车,往南边瓜洲渡走,上面也坐了两男一女,官兵竟又中了他的计,把南城门的假马车拦下,北城门的真马车放走了。”
白侍卫摇手,“只是巧了,我从长安来扬州也是走北城门,撞上了而已。”
“白侍卫您一路车马劳顿,委实辛苦。来人,快服侍白侍卫下马,微臣这就给您接风!”
“不必。”白羽摆手,“我带着杜路,现在就出发。”
宋巡抚吓了一跳:“现在就出发?您准备怎么去四川?”
“绑着杜路去。杜路坐车里,我驾着车,用苗药催马,疯马每个时辰可狂奔一百七十里地,虽然疯跑三个时辰就会过劳死,但一日一夜也只需要换四次马,就能走上两千里路。这样走上四五日就能到四川。”
宋巡抚闻言连忙摆手:“不可,不可。白侍卫您从京城来扬州,官道畅达,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方可即时换马,日夜行千里。但是,扬州到四川不比平原,一路上山水险阻,陆路难行而驿站不齐。按您这样的驭马法,一旦上路就会出现马匹不济,根本做不到日行千里。”
白羽皱眉:的确,在水网密布和崇山峻岭之中,极容易出现未到驿站就已跑死马的情况,到时候怎么办,难道要自己拖着杜路步行?
时间根本不可控。
“那宋巡抚以为如何是好?”
“走水路。”
“水路?如此寒冬腊月,逆风逆水,只怕……”
“白侍卫可曾听说过淮盐?”
“淮盐?”少年眼神困惑,“我知道扬州有海盐之饶,可这与我入蜀有什么关系?”“自古煮海之利,重于东南,而两淮为最。但是,白侍卫您可能不知道,这盐每年具体能产多少。”宋巡抚不紧不慢地说,“两淮岁办盐课一万万斤,勤灶余盐两千万斤,独占四岸,分占苏豫,半供天下之用。淮盐如此体量,南方又马匹不足,若仅由陆路肩挑背负,还如何行销?”
白羽行礼:“还请宋大人明示。”
宋巡抚含笑:“何以为江东都会: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这江湖之利,尤胜马力,每年淮盐沿长江西运,仅到夏口就有八千万斤之多。”
“宋大人是说,从扬州到夏口水路常年西行畅通,不用担心?”白羽的目光还有些犹豫,“但这寒冬腊月——”
宋巡抚摆手:“白侍卫有所不知,淮南煎盐而淮北晒盐,一边是烟火三百里,灶煎满天星;另一边春秋各扒盐一次,动辄数万盐工。因此这淮盐西运冬夏皆有。冬天时,盐船西行不绝,长江非但不结冰,反而变湍急为平缓,水阻更小。”
看着白羽还有些犹豫的神色,宋巡抚又说:“最重要的是,水路的时间可知可控。这么多年来冬季商船西行,从扬州到荆州,快则十五日,慢则三十日。我已为您备好大船桨手,日夜不停,七天八夜则至荆州。而后换小船拉纤入夔州,五天五夜则行至渝州;而后由沱江北上,即走中水,两日两夜而至益州。”他对白羽比画着手势,“如此一来,十四日内即可入蜀。”
“十四日?”少年皱了皱眉。
“微臣知道,水路不算快,但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宋巡抚柔声劝说,“走陆路或许会更快,但意外太多,时间更不可控,万一马死半途可如何是好?相反,按这条水路,十四日内一定能到。”
少年沉默了。诚然,宋巡抚的路线最稳妥。可现在就剩下十七天,路上花上十四天,可就只剩下三天了。
三天里,他要在茫茫四川找到交接人,救出张蝶城,杀了杜路,带张蝶城和杜路人头回长安,三天啊!
他恨不得自己现在就变成只大鸟,叼着杜路飞到四川去。
可若是走陆路,扬州到四川五千余里山险水恶,寻常的跑马方式一个月未必能跑到,就算是按他那种三个时辰就换马的方法,万一马死半路困在深山里,他带着杜路十七日是走也走不到四川。
思考了半晌,他再次抱拳:
“多谢宋大人备船,烦请宋大人带路到渡口,我们今夜就乘船出发!”
夜半,瓜洲渡。
寒水上漆黑寂静,叶影在幽暗的江面上浮如鬼手,疏木向高远的夜空伸展,仿佛要去扒开幽暗浑厚的天空,把月亮扒出来。
唯有一艘灯火红亮的大船,浮于昏天黑水之间。
寒风打叶,满船灯火摇,一团团红光晕,水中的倒影在晃。
韦温雪沉默了一路,此刻挑开窗帘望着水中红亮的大船,不知在想什么,黑色眼眸里也映着一小团一小团红光晕,轻轻晃。
杜路也破天荒地沉默了一路。马车越来越慢,颠簸的车厢内,他垂下眼,低声说:
“韦二,你别难过。”
韦温雪仍侧身望着窗外,冰凉的发丝垂在面上,语气很平静:“我不难过。我都耽误你十年了,不能再耽误你寻死了。”
杜路听得心里难受:“别这么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我不是你朋友。”韦温雪望着窗外,声音越来越轻,“我只是想做成一件事都不得的人,是个连一件事都做不成的人。”
杜路低头坐着:“你就当我死了吧。你还有更多该做的事。”
韦温雪对着窗户,说:“在扬州娶妻生孩子,开青楼卖皮肉过一辈子?我还得年年带着孩子去给你上坟,感谢你今天牺牲自己赦免我的大恩情。”
杜路吁了口气:他的心里事,韦二什么都知道。
但他只是说:“不是为了赦你,是我自己想去救人。”
“救人,你看看自己这副德行,再想想你那满天下的仇家:北漠、四川、江南、苗寨、西蜀武林、满朝君臣……我想你身死异地的时候,也不会有人通知我你死在哪一日。算了,就当你今日死了吧。去吧,你快去救人吧。”
杜路的头垂得更低了:“我只有你一个能托付身后事的人,有三条嘱咐,你帮我记住吧。”
韦温雪不答,杜路自顾自说道:
“第一,从今天起,我们就是陌生人。你是扬州城的老板温八,我是长安城的乱贼杜路,一生从不相识。入蜀之后,小杜会在青史上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不能脏了你。
“第二,我大概会死在蜀地,死了化泥就好。不要寻我,不要立墓,不要连累任何一块无辜白铁。无论谁杀死我,都不要寻仇。
“第三,你生**豪奢,虽理财有道,但前途莫测,还是节省些好。我身上所有东西都是你买的,没什么能留给你。但若有一日你再履落魄,可以去洛阳城白马寺走一遭。”
韦二仍盯着窗外,只留给杜路一个长发散落的背影,沉默不语。杜路顿了顿,又开口:
“你总嫌我啰唆,我便再说一句,如果你觉得有道理就听,觉得没道理就当耳旁风吧。我知道你生来讨人喜欢,身边从不缺女人,从十六岁起就一身风流债。但……还是娶个平常人家的好女孩,早点安稳的好。”
他盯着韦二的背影,心想:
抱歉,你的余生再也没有我这个旧友了。
请你离我远一些吧。
安全地活着。
“遗嘱都想好了,你很确定自己回不来,是吗?”沉默了一会儿,韦温雪盯着窗外说,“你这么急着上路,真像十年前跳火自杀的那一次。十年了,你还是想死,你活不下去,我熬尽心血为你求医问药,也丝毫改变不了你,你只是不想活。”
“没有,我——”
“让我说完!我他妈根本不在乎你死不死,你死了我不会流一滴泪!”他的背影在发颤,“可你最好活着,因为只有你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看着你,我才知道过去那些日子不是假的!那时我们住在长安城南,鲜花着锦,门庭满客,我爷爷是宰相,你爷爷是将军,所有人喊我韦二少爷……现在良朝没了,长安没了,熟悉的人都死光了,‘温老板,温老板’,我每天听他们喊,钻研着哪个姑娘能卖多少钱,变成一脸油光的男老鸨。只有看见你的时候,我才记起来,我是长安韦家的孩子!我……本来是个贵族啊。
“如果连你也死了,从前那个韦二少爷,便真的死了,因为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了。
“所以,你最好活着回来。”
杜路垂着头,心窝里仿佛有一团又湿又乱的水草塞住了,张嘴好几次,却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好”字。
韦温雪仍盯着江面,黑色眼眸里红船的影子越来越大。
哒哒的马蹄,停了下来。
翁明水撩开厢帘,扶杜路下车,沉默中,韦温雪仍盯着窗外,低声说:
“滚吧,我不送你。”
杜路微微一愣,却仍是说不出话。
翁明水推着杜路,与白羽、宋有杏等一行人向渡口大船走去。韦温雪转回头,独坐在幽暗车厢里,不再看窗外一眼。
杜路回头,只见天幕昏黑,树林的冷影呼啦啦地摇动,唯有马车里亮着一盏明灯。小窗里,韦二望着灯檠,垂睫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灯火的光影明灭不定,他的面部线条倒有些柔和了。
他久久不动,直直盯着灯檠,像个失了心的木人。
直到白羽和杜路登上那艘灯火通明的大船,他都不肯转头再看杜路一眼。
巨锚解开了。吱呀呀,吱呀呀,纤夫喊着号子,大船缓缓离开了浅滩。三十名青壮年操着大桨巨橹,整齐划船,漆黑的江水中,红亮的大船越来越快,劈开白浪前行。
杜路被白羽推入温暖明亮的舱内,这里虽然狭小,却布置得温馨舒适。但他无心欣赏,只是疲倦入骨,在颠簸中有些恍惚。
船开出很远了,杜路忽然意识到:
刚才那一眼,应该是他见韦温雪的最后一面了。
他回想刚刚那一幕,想记住韦温雪的样子,可脑海里只有一个对着灯檠的模糊侧影,长发凌乱地垂落。
他想,也不知道韦温雪老了是什么样,像个白发老仙人吗?也好,他们盛年永别,不用看彼此的老年狼狈。
“你该睡了。”一直沉默的白衣少年,已经躬身帮他铺好了卧枕,铺得很细致平整,“需要我帮你脱衣吗?”
“好,今天穿太多了,不好脱。”
白羽身形一僵,随后走上前去,细长的手指帮他解开一件件裘衣棉袄,把周身臃肿卸了下来。
杜路配合地展开双臂,说:“麻烦小哥了。”
很快,少年发现,这男人瘦削得异常,肩胛骨如高高的鸟翼,隔着棉袄也硌着他的手指。单衣下,后背轮廓清晰,腰身尤薄。他生得身材高大,此般消瘦让人不由得可惜。
“怎么瘦成这样?”少年抓过杜路的手腕,搭脉。
杜路看着面前猫儿般的少年,被逗笑了:“小哥,你有几斤重?还好意思说我?”
白侍卫不理他,皱眉道:“怎么亏弱成这样?倒是有人精心给你调着气血,续命到现在。”
杜路一怔,又想起花影床榻间韦二模糊的身影,叹息着为他掖被。
“现在怎么办,你能坚持到四川吗?”
白羽之前收到的情报不全,今夜看到杜路被翁明水推着走,才反应过来一代名将小杜竟积病到不能站立。此刻,他发现杜路体内经脉半断,经受过此等大伤,早就命不久矣。倒是有人费心思帮他调养,但终只能是吊着命,撑了十年,此刻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白羽目前的情况格外难办,他之前担心着,如何一路看好杜路,防他逃走,又如何在营救成功后杀死杜路。此刻,他才意识到,这两个担心根本不成立,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让杜路活着到达四川。
今年真是奇了怪了。白羽想,皇帝身上的同根蛊今年满十年,随时会被殃及丧命;而杜路十年前跳火假死,也恰好在今年陷入此等体衰力竭、朝不保夕的境地。
话又说回来,他如此亏弱的身体能撑过十年已是奇迹,现在每多活一天都是老天赏脸,纵是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了。
“当然。”杜路打了个哈欠,看着少年格外严肃的脸,不由得又被逗笑了,“小哥,你在瞎想什么?你脸色那么差,倒像是我得了绝症似的。”
白羽看着杜路嬉笑的脸,心中十分诧异:他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吗?
十年来帮他调养的人是谁?难道没有告诉他,他已油尽灯枯、大限将至了吗?
白羽正要仔细询问杜路,舱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白羽怕杜路着凉,先把他扶到**盖好被子,然后才去开门。门外站着几个灰衣小厮,挑着担提着箱,为首那位道:
“侍卫大人,这些是宋大人备好的上路的行李盘缠,小的们给您放屋里去吧。”
话罢,几个人提着东西就要进门。
“慢着。”白羽玻璃般冰凉的眼神止住了小厮们,“都开箱,我要检查。”
为首那位讪讪笑了:“好好,给侍卫大人开箱检查,都是宋大人的一片心意……”
白羽不论人情,平时所有到皇帝手上的物件都要经他检查。永远不要相信别人送的东西,训练营如此,皇宫如此。
一包银锭交子,一包碎银铜钱,两箱冬衣,两箱锦枕棉衾,十壶酒,火炉火盆若干,连路上打发无聊的话本传奇都准备了一捆。白羽一边检查,一边感慨宋大人前夜才抓到杜路,两日之内意外频发,百忙中却安排好大船和行李,真是心细有谋。
只剩最后一个不起眼的蓝花布包,白羽打开后,脸色一变:
“这是什么?”
布包里,竟是一袋又一袋的药材,码得很整齐,旁边放着紫砂锅碗,还有一个正正方方的银盒。
白羽拿起手掌大小的银盒,取下银盖子,映入眼帘的是几页叠好的信纸,待把信纸拿起来,就看见盒底放着几十粒药丸。
白羽展开信纸,发现四页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药方,煎药时间、火候,用什么水煎药,不宜与药同吃的相克食物,不同病情下如何调整用量……事无巨细,交代得极清晰。还特别说,如果路上来不及煎药或者病情严重,就让杜路吃药丸,能吊着一口气。
最后一页还写道,别告诉杜路他的真实病情,杜路一直想寻死,若是知道真相,怕是再也不会吃一口药了。
“是临上船时,一位仙人模样的公子交代小人的。这包药放在那辆骈车的车厢里,公子交代小人拿出来,一定要带到船上交给侍卫大人。”最后一位小厮满脸麻子,眼睛四处乱瞟,“哦,对了,那公子特意嘱咐说,让侍卫大人看着点杜路,千万别让他喝酒。”
白羽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只听房中杜路翻身叹道:“韦二啊韦二,你管得可真多。”
他裹在棉被中,心想,那包药定是逃跑时韦二放在车里的。那般冒罪亡命的时刻,韦二还是嘱咐小山带上他的药。
他眼前又浮现出离别的一幕,小窗里韦二侧身坐着,盯着油灯,明灭光影中不肯转一下头。而他被翁明水推着,一路转着身望向韦二,远处马车小窗里的韦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直到他被推上船,韦二都不肯回头,再看他一眼。
笔下写什么灞桥折柳月下送友的文辞,都是假的,韦二才不送他,韦二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韦二只是把药包交给了别人,交代别人看好他,别让他喝酒。
他疲倦地闭上眼,缩在棉被里,胸中似有一种温热的水流在涌动,眉间却染上哀愁。
白羽挥手让小厮将药包好放进屋内,握着那四页纸,也有些失神。
上面一手正楷,写得风神清雅,停匀合度,让人见字则想起那清绝端庄的公子,仙人模样,还有副仙人心肠。
白羽已经猜到了,十年来给杜路求医问药的正是无寒公子韦温雪,可这件事有点超出他的理解能力。朋友而已,他却冒死庇护杜路十年,在身陷囹圄的一刻想的还是让朋友活下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带着杜路再次逃亡。此言此行,倒像是个《春秋左氏传》里记录的古人,世间真的有这样舍身忘我的友情吗?
白羽很困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出来。
屋内传来绵长的呼吸声,白羽回头,却见棉被里杜路已经睡着了。
白羽将这四页纸贴身藏好,又搬了个马扎,坐在杜路床前,听得脚下击水声不断,船身一阵一阵极有规律地摇晃。他有些好奇,从来没上过这么大的船,可又不能丢下杜路乱逛。他支着脑袋,渐渐有些困了,可又不敢睡。
子时过半,他隐隐听见了甲板上的更声,翻开口袋夹出一粒红药丸,吞下。数了数,还剩十六粒。
“阿母,船上那个人……那个人……”
船舱的底层伙房内,传来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满面麻子的灰衣青年越过杂物和菜堆,踉踉跄跄跑来,喘着粗气:“那个人是杜路!杜路没死!”
闻言,灶台前掌着大铁勺的矮小妇女缓缓回头,灰暗的眼睛像木雕的一样,呆滞地翻了过来,声音和面容一样饱含寒霜:
“哪个杜路?”
“将军小杜!十一年前带兵掳了我爹爹,我们找了他那么多年,后来大家都说他跳火自杀了,可他是装死,一个欺世盗名、贪生怕死之徒!”
两行清澈的眼泪,滑过妇人苍黄憔悴的脸。
她那双灰暗的眼里却有了亮光:“带我去看!”她顾不得擦泪,松开铁勺,一把攥住青年的手,“我要亲眼去看他是不是杜路!”
“阿母,他还带了个侍卫,已经睡下了,现在看会打草惊蛇。”青年展袖为她擦泪,“明天你好好做饭,我带你去看。”
“阿夏阿九他们呢?他们知不知道杜路没死?”
“他们今晚都在划船,还不知道杜路在船上。”
“小宝,你快去告诉他们——”
“阿母!你别慌,这艘船可是宋巡抚安排的,船长直接听令于宋大人。我们无论做什么,都必须小心行事,千万不能被宋大人发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