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生死局:全二册

第五十五章1

字体:16+-

异类

边俊弼和灰灰曾见过一场金光璀璨的大雨。

那一刻,美梦在眼前成真,四周铃铛飘**着碎响,命运终于走过了贫瘠的长路,他们拉着手喘气,望着暴雨中灯火通明的红城门缓缓打开,长安耀眼的光芒照在他们身上。

那是两个少年记忆中最快乐的一个晚上,每一滴雨水都在身周闪光,他们拉着手冲向长安,在雨夜中大笑,冲向终于到达的崭新的世界。

“我们从此再也不是罪人,我们也会成为英雄,被人尊重,被人喜欢,和所有人一样!”

“我是灰灰!”

“我是边俊弼!”

他们在雨夜中冲整个世界大喊,在辉煌胜利的一夜,在翻身入主长安的一夜,他们喘着气穿过空****的朱雀大街,像两匹鬃毛飞扬的白马穿过湿润的石板路,要自己的名字被整个世界听到。

他们挥舞着银亮的武器向前冲,浩浩****的大军与他们并肩,他们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并不孤单,他们与所有人共同完成了巨大的事,建造了这个金光明亮的新世界。

那一夜,所有人都在祝贺,都在击掌,都在狂欢中喝酒。热烈的筵席持续了整整一夜,军人们在湿漉漉的朱雀大街上大笑,踏着胡乐癫狂地跳舞,一片喝彩中比赛着把箭镞扔向远方。

许多人围着灰灰和边俊弼,大家都是醉醺醺的酒鬼了,勾肩搭背的,夜里看着彼此只知道嘿嘿地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咱们边哥……牛!”红脸的跛脚士兵一手拿着酒壶,另一只手胡乱比出个赞许的手势,“第一次上战场,杀的是谁?杀的是他国舅季光年的脑袋!就凭这个,来,小弟干了!”

他昂头便咕噜噜地喝酒,脸憋得更红,所有人拍着手喝彩,但这鼓掌还没一会儿,只听“啪”的一声,酒壶竟从他手里掉了下来,这跛脚士兵摇摇晃晃地往前一倒,躺在石板路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所有人哄堂大笑。

边俊弼让灰灰把这跛脚士兵扶了起来,旁人又称他大英雄,非要来敬酒,边俊弼边喝边说:“真算不上什么英雄,其实是个乌龙,那国舅拿一个小士兵挡剑,我以为是灰灰遇害了,就冲过去报仇。”他说着说着也笑了起来,对所有人举酒道:“幸好,灰灰也没事,国舅也杀死了。来,敬大家伙一杯,敬这一回有惊无险!”

“也是双喜临门!”醉鬼们你扶我、我搀你地笑着,举手响亮地碰杯,一饮而尽。

边俊弼这边喝完,虽然有点晕,但余光看见灰灰也在咂摸着小酒杯,赶紧拍了他一下:“你喝什么呢,少喝点。”

“我不!”灰灰护住自己的酒杯,往后跳了一步,灰眸亮晶晶的,“今天我也是功臣,我就要喝酒!”

所有人又是傻笑:

“嘿,小胡人儿,你今天立了什么功啊?”

“我是边哥的好朋友。”一口烈酒下去,灰灰的脸都有点发红,像只小猫似的得意地说,“边哥说了,他是为了保护我,才上战场杀了国舅的。”

醉鬼们望着他,像是恍然大悟一样,拍着大腿说:“对呀,那我们也理应敬你一杯。”

灰灰便被推到人群中,开心地笑着,跟所有人干杯。

边俊弼笑着摇头,也抬手跟灰灰轻轻碰了一下杯,对他眨了下眼,一饮而尽。

夜色渐明,醉鬼们一轮又一轮地喝酒,到最后干脆在湿漉漉的地板上盘腿而坐,你枕着我,我依偎着你,瞎聊些不着调的话。有人问:“小胡人儿,你跟咱边哥是怎么认识的啊?”

“我们是在逃跑中认识的。”灰灰便一五一十地说道,边俊弼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开心过,坐在人群中他的眼睛整夜都亮晶晶的,“那时候不像现在,没有一个人听我说话,愿意跟我玩。边哥不一样,他对我可好了,一直照顾着我,帮我打野鸡,带我去新的地方……”

醉鬼们听着听着,纷纷吹口哨:“不愧是咱们边哥,黄河上都为朋友拼过命了,讲义气!”

“这才叫真朋友。咱们做战友,以后脑袋悬裤腰带上,背靠背地打仗,讲的就是一个义字!”

“边哥,我听说你这次立了大功,马上就要封队长了,管一百号人呢。到时候别忘了我,兄弟们都想跟着你。”

边俊弼此时也喝醉了,豪迈地应了下来:“好!到时候都跟着我,灰灰也跟着我,我要照顾朋友一辈子。”

后边有个耳背的士兵,枕着身旁人的肩头,迷迷糊糊地问道:“边队长说什么,他准备一直照顾着小胡人儿?”

“那是当然!咱边哥讲义气!”身旁士兵已经握不稳酒壶,却单手在空中一挥,醉酒中突然大声唱道,“我桃园三结义威名远震,弟兄们统貔貅欲救苍生……”

众人听着听着,终于睁不开眼,一个赛一个呼噜着睡了过去。终于酒壶一掉,这士兵自己也往后一倒,张着嘴睡着了。

东方天色渐白。

这是梦中的新世界。

很快,边俊弼欣喜若狂地得知了封赏的消息,在人生第一场庆功宴的重要时刻,他激动地邀请灰灰一起去。宫殿很大很美,夜里千烛摇曳,到处闪闪发亮。舞姬踏着轻盈的步伐,在桌席间旋转如陀螺,一圈又一圈,灰灰看得张大了嘴巴。那位银裙舞女便笑着俯下身,将手中的鲜花插在了灰灰头上,弄得他瞬间红了脸蛋,躲在边俊弼身后不敢再抬头。

但边俊弼很快发现,那场宴席并不轻松,他作为军中的新秀,被一位位军中长官轮流拍肩膀,他诚惶诚恐地举起酒杯,生怕自己哪句话不合宜,或者在某长官面前显得和另一长官太亲密。而灰灰还不懂这些,坐在边俊弼身旁笑得灿烂。宴上的鸡腿又香又脆,他吃得心满意足,偶尔抬起头,在香味和柔光中崇拜地望着边哥。

终于宴席结束了,边俊弼一整晚其实都没有吃下什么东西,带着灰灰走出宫殿好远,才敢停在空无一人的路上,疲倦地松了一口气。

“边哥,你真是个大英雄,今天晚上所有人都崇拜你喜欢你,让我也觉得好光荣。”

夜色中,灰灰捧着鼓鼓的肚子在路中央停下,回头等着边俊弼跟上,眉眼弯弯地笑了。

看见灰灰的笑脸,边俊弼心中终于轻松了一点,他快步跟上灰灰,闻见他满身的饭香味,问道:“今晚的菜好吃吗?”

“特别好吃!”灰灰对他重重地点头,伸出两只油光闪闪的手,一根根认真地数着,“我吃了一个……两个……六个鸡腿!”

边俊弼哈哈笑了。

灰灰也傻笑,拉着他,两人便在空无一人的黑暗中,飞也似的奔跑。

这个新世界遇到了一点困难。

杜路,杜路。

那段时间,边俊弼每天都在念这个名字,弄得灰灰也跟着紧张。终于接到调令去支援汉中战场的那天,边俊弼躺在**反而有点释然了,但他随即从**弹了起来,他想办法找了一个又一个人,问他们能不能把灰灰留在关中。

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小队长。大雨中,边俊弼不忍地看着队员们喊口号,而那双灰眼睛信任地望着他,一起奔赴前线。

汉中城沦陷的那一夜,发现赵琰是主动投降的那一夜,边俊弼望着身旁的灰灰,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

如果他带灰灰选错了,该怎么办?

幸亏那晚他在帐篷旁偷听见了真相,幸亏所有的怀疑都是误解,幸亏他留在了真正的巨龙身边。

这仍是新世界的方向,他释然地想,只是有一个强大的对手要战胜。他必须战胜杜路,才能防止这个世界倒退。

汉中战场后,由于守城有功,边俊弼被封为团校尉。

他在训练场上严厉地点兵,三百人都敬畏地听令。新来的士兵们都说,这位黑帽黥面的边校尉看上去冷酷,待人却温柔重义气,如此气魄,日后定能成就一番大事。

但是,边校尉却总和一位灰眸的少年形影不离,显得怪异极了。时间一久,新来的士兵们纷纷打听,这小胡人儿为什么会参加大定的军队,又和边校尉是什么关系?

那少年的外貌如此奇特,边俊弼在军中又是令人瞩目的新秀,这种好奇渐渐越传越广,连沈校尉手下的士兵都会故意绕路来看一眼“小外国人”长什么样。后来连边俊弼都有所耳闻,觉得好笑又无聊,并没有过多理睬。

可他虽不放在心上,却有旁人替他忧心忡忡。一日,王念找他来议事,看到他身旁的灰灰,欲言又止。边俊弼便让灰灰先出去,与王念聊了半晌正事,相谈甚欢。可王念在离去时,捋着自己长长的白须,突然说:

“小边,用人是一门学问。很多事情虽然你本无心,可却不知道别人眼中看到了什么。”

边俊弼看到帐外,灰灰站在一棵树下可怜巴巴地等他,又看到面前王念那双苍老而澄透的眼睛,不由得有些烦躁,嘴上说着谢谢王统帅提醒,心里却在想,这么点小事,也要管到我头上吗?

本来军中有人好奇灰灰,边俊弼不觉得什么,王念的好意提醒,边俊弼也不是非要逆着他来。但是听人这么三说两说的,他就再也不把灰灰带在身边,倒显得有猫腻似的。

那是陪在他身边度过最艰难岁月的朋友。

共患难,起微时,有什么要藏着掖着的。边俊弼所幸摊开了,和王念讲灰灰是谁,和所有不知情的新士兵讲灰灰是谁,心想这下总该明明白白,见怪不怪了吧。

王念却望着他笑了笑,摇着头走了。

后来又有一场重要的宴会,魏元帅已与边俊弼提前打了招呼,将把他作为军中最耀眼的新秀带去宴上亮相,介绍给幕僚。魏元帅让边俊弼带个随从,边俊弼想到灰灰最爱吃宴席,便避开下面士兵,小声告诉灰灰今晚和自己一起去。灰灰一听见又有鸡腿吃了,赴宴的一路上都笑语不停,像只小黄雀。

那场宴会果然热闹,灰灰埋头吸了一大口热汤,满足地呼气,开心地望着舞姬亮晶晶的袖子飞**。

边俊弼又被人轮番敬酒,这一回他老练了许多,微笑着举止自若,当别人称赞他年轻英俊时,他便低下头让别人摸一摸自己额上“刺配代州”的黥字,讲了几个令满堂捧腹的笑话。魏元帅望着他频频点头,他也在众人簇拥中,真诚地举酒敬了魏元帅一杯,一饮而尽。

“边校尉,怎么不见你的随从呢?”

众声喧闹中,灰灰在面前一堆碗碟间突然抬起头,像只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在这儿!我在这儿!”

大家又笑了起来,有人道:“边校尉这位随从真是可爱,是个小胡人儿。”

边俊弼便趁此机会,拉住灰灰的手,又向众人介绍了一遍:“这是我的好朋友灰灰,当年我流浪代州的时候,如果不是灰灰的一小块窝窝头,说不定我早做了饿死鬼了。”众人笑,边俊弼便接着道:“我们是患难之交,如兄如弟,灰灰是个可怜的小孩,当年他的母亲被胡人掳走……”

他介绍着灰灰的来历,众人频频点头,有两位军官一边听一边交头私语,脸上都是同情和称赞。但在边俊弼停下说话的一刹,好巧不巧,新上台的舞姬让乐师换曲子,突然的寂静中,这二人的私语声被猛地放大:

“所以说这人是一个野种——”

世界似乎都惊呆了那么一刹。

边俊弼僵硬地转身,看见身旁的好友脸色发白,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两个军官。

那灰色的眸子猛地颤了一下。

下一刹音乐声回来了,彩袖如云的舞姬们继续跳舞,世界像是在突然暂停中被释放了出来,众人纷纷缓过神来,拉着边俊弼继续喝酒。边俊弼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僵持地望着那两个军官,与他们在人言人语中对立。

那两个刚刚私语的人,脸色都有点不好看。

他们年龄更大,跟随魏元帅的时间更长,军阶也稍高一些。眼看魏元帅对边俊弼青眼有加,他们今夜不好对边俊弼说什么,这是拂了魏元帅的面子。可若是边俊弼一直瞪着身为前辈的他们,不肯让这事过去,那是要在魏元帅的场子上找事吗?

“他不是,他跟我们每个人一样。”边俊弼坚定地站在那儿,在人群中握着灰灰的手,目光灼灼,“二位前辈,你们理应向他——”

“别这样,边哥。”

灰灰突然松开了边俊弼的手,对着面前两人勉强笑了一下:“没有的事,大家继续喝酒吧,今夜本来多开心啊,玩笑而已,别因为我伤了和气。”

灰灰的笑容微微有些颤抖。

他懂事地往后退,把空间让出来,让人潮把边俊弼包围。

众人眼色多好呀,你左我右地拍着边俊弼,亲昵道:“是啊,都是跟你开玩笑呢,边校尉这人正经,不识逗。不过二位长官,看看咱们边校尉有多护短,就知道他平日里对手下士兵们有多好了。”

那两人面色一转,连忙顺着台阶附和道:“是啊,小边是耿介人,军中就需要这种爱护。”

边俊弼也缓过来神,借着别人塞进手里的酒杯,敬了二人:“是我不识逗了,二位长官别放在心上,多多担待我这个愣头青吧。”

璀璨宴席的光芒中,他苦涩地昂头饮酒,对着众人勉强笑了一下。

“不了,我不去了。”

边俊弼知道这是一场很重要的受封,他知道上次围观的众人这次还会在场,却努力去做一个讲义气的朋友,努力用往常那样高兴的神情叫住灰灰,高声喊一同前去。但在即将走出帐门的时候,灰灰慢慢停下了脚步,从边俊弼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低头道:

“边哥你去吧,这次我不想去了,真的。”

他看见那浅灰色的眸子中的怯缩,却不知怎么的,在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

“那也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夜中落下,“我先去参加受封,晚上再来找你,给你带好吃的。”

星空下,灰灰便往帐中退回了一步,微笑道:“快去吧边哥,别迟到了。”

这个新世界需要有人奋战。

那是始熙一年的秋天,边俊弼因着战功和勇谋,在军中屡获提拔,从团校尉到营指挥使,后来魏元帅做军都指挥使,边俊弼又被调去江淮战场作战。而那时他终于有能力把灰灰留在更安全的洛阳,在后方做守兵。

当是时,杜路和赵琰,一个控汉蜀联荆襄顺长江而下江南,一个占中原扬马鞭而渡淮河,两人曾是这样合作着在春和景明中统一了东梁,联手俯瞰金陵的旗帜缓缓降落。几年后,两人却又各自走着同样的路线,迎面相对,身后万军厮杀,樯橹灰飞烟灭,天下的命运在暴风黑雨中孕育着新的闪电。

一条长江分割天下,北为新定,南为旧良,内战深陷于此,持之以久地坠落。在遥望着寿春而不能得的日子,魏元帅站在高楼之上把酒临风,摇头哀叹道:“或许这场内战会五年十年地延宕,甚至如五鹿之战后的大良般百年僵持下去。”

身边风吹纱帘晃动,黑衣的边俊弼却只是负刀抱臂,沉默地望向远方,目光灼灼。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他世上唯一的家人是那个灰发的孩子,一场激战之后,他胡乱地去掉头盔甩开血汗淋湿的头发,急切地撕开了信纸。灰灰不会写字,每次都站在写信先生那里,一句又一句絮絮叨叨地念给边哥,写字先生嫌他烦,删繁就简只写了些“自经风雨别离,蟾月几圆?别来无恙,多加餐饭”的套话,边俊弼仔仔细细地读着这几乎一模一样的信件,什么都读不出来,却仍读了一遍又一遍,用血伤中颤抖的手把千里而来的信纸紧紧贴在胸前,仿佛在多年前流浪的大雪天里,那个孩子低头把温暖的手指贴在他脖子上。

淮北战败在一个冰冷苍茫的冬日,大风刮着破柳枝,他独立在灰蓝色的冰面上环顾四野倾颓的尸体。一群群羽毛沾血的天鹅扇翅膀高飞,死亡的惊惶与巨大的挫败笼罩着他,他几乎抽剑斩向自己的脖颈,如果不是冥冥中那个孩子的目光还在千里外凝望着他。那孩子排了好久的队才站在写字先生面前,正搓着双手跺着脚,呼着白汽一声声热切地念给他,灰眸发亮地等着他回家。

对视着那双眼睛,绝望中,他缓缓放下了自刎的剑。

他坐在冰面上,低头承认这个残忍的事实,他不可能战胜杜路。杜路是一个传奇,将永远地威压着一切作为后来者的年轻武将。更残忍的是,他其实并没有比杜路年轻多少,杜路在他的年龄,已经一匡天下建立起不世功业,所有的后来者,无论二季还是赵琰,都只是在窃取杜路的光芒。没有杜路,他们什么都不是。没有杜路,这个时代并不是少了一个英雄,而是所有的英雄都会熄灭。

如果不是悬崖上赵琰那一匕首,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是这样子,时代本来只需要一个英雄一个圣人。可从赵琰把杜路推下悬崖的那一刻起,世界走进了一条崩坏的线。

这杜路一手建立起来的百万禁军,本来要捍卫威仪,肃清外戚,重整山东的大军,却在一轮轮窃贼的手中交替争夺。这杜路风卷残云而重建一统的帝国,却再次不可救药地分崩离析。历史如此讽刺,杜路用禁军和天下一统来强化皇权,那皇权却不可思议地成了极弱。他为了理想做一切正确的事,却得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错果。

如果没有那一匕首,如今的世界本该臣服在杜路脚下,向着那个少年的皇帝,按照杜路的理想和计划,明君南面,天下得治。

这个坚定的爱国者,再一次用他的铁血丹心赢得天下响应,用他的千军万马誓死捍卫理想与正统。而且英雄未老,英雄还年轻孔武,英雄依旧是强大得难以直视的对手。

内战开始的半年内,杜路迅速攻占汉中,在发现洛阳被偷袭之后,与赵琰在南阳展开了正面厮杀。杜路不仅抵住了武关和洛阳的两面夹击,更是以几万散兵的悬殊兵力大胜了十万禁军,使赵琰不得不退出南阳盆地。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战果,不仅意味着赵琰统一中原的计划受阻,更意味着杜路从此以南阳为屏障,而大大加固了襄阳和荆州作为战略要地的安全性,乃至于掌控整个长江之势。如果说赵琰得洛阳,是折了天下的中心骨;那么杜路巩固荆州,就握住了天下的大血脉。至此,这场游戏再也不是一场能速胜的搏斗了,双方通过骨和血分别获得了久战的能力,并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场向齐鲁和江南的追逐赛。而这场追逐赛中,杜路赢得了头筹。四川、汉中、南阳、襄阳、荆州这五个地方的凝结,赋予他对于长江的极大权力,使他率先占有江南,从蜀到吴首尾联结成一体。当杜路将大良的旗帜插在金陵城的上空飘扬时,赵琰的马队还深陷于中原四战之地。当杜路已经整顿江左,带领十万江东子弟北渡淮河时,赵琰迎来了惨烈的淮北之战。望着苍蓝的天空,边俊弼绝望地坐在尸体旁,沾血的白羽毛在风中飘**。

他们要如何战胜杜路?以割肉汉中来换得洛阳,以数千间谍来挑拨人心,以利益来许诺山东……但也只到这里了。这些阴谋,不足以建立起一个帝国。到了内战第二年的年中,仍没有一只军队曾在与杜路的正面交锋中获胜。边俊弼被困在淮北战场九个月,生死悬在颈上。

内战的真正转折点,是东梁集团的的集体倒戈。

当是时,赵琰向天下求贤已久,他在某一刻是否会后悔过对韦温雪的枉杀,乃至于对整个关陇集团的彻底清除,使他陷于纵有兵可用武,而无士与共谋的困境?在裴家和山东士族的势力膨胀中,他愈发需要一个更高超的政治班底,一个协同运作的谋士集团,这个集团不仅需要政治经验和勇气,更需要一种新的工作关系——他们为他工作,而不再是为家族——他们只在此刻工作,而不能把影响力永久绵延。

始熙二年春,高祖亲临江南,顾庐而与东梁旧臣密谈。

那时已经有太多的江南贤俊,跟随翁朱宰相的脚步而自杀殉国。留下来的,那群青衫褴褛却不食周粟的文人,昂头望着面前高大苍白的定皇,他们说请回吧,杜路早就来过。他们手握匕首说,虽然当时没有跟随翁圣而去的勇气,但此刻总要做个不贰之臣。

何况是这样一位弑君杀主的天下大盗。

面对着满屋惊疑的目光,那个铁血的君王,用一句话让所有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匕首开始晃动。

他说:

你们既然活着,东梁又怎么会死去?

满屋的眼眸在颤,他一个人注视着他们所有人,他挥动黑色的披风转身离去,他用他对人心的洞察,用离去的背影和只有一次的机会,冲这些落魄亡国的文人们呼告:

“本来,东梁已经被良朝终结了,历史从不倒页。但现在时代又给了你们一次机会,让我唤你们来,再造东梁。

“你们若在,东梁的精神就永存。

“若是主宰下一个时代的不是你们,而是变回良朝那样,那才是东梁真正的灭亡!”

终于,终于回家了。

从淮北战场回到洛阳,是在一个初雪飘洒的冬日,风声中满队的旗子在飘扬,边俊弼拄着拐杖跳下大车,单脚落地踩了薄薄的雪声,呼出白汽来,仰头看见一轮淡黄色的太阳,落日沉沉地在雪原上挥出温柔的红光。

人声喜悦,营地里的狗窜来窜去地叫,一个个黑影撞在一起又渐渐拉长。凯旋的氛围中,他冲搀扶的士兵摆手,说我自己就可以,你快去见想见的人吧。那士兵感激地冲边长官鞠躬,随后挥着手在雪地里跑远,营外站着一位红头绳的姑娘,一直望着他,在他跑来的一刹却没有拥抱,蹲下身哭了。

边俊弼摇着头带着笑意,收回了目光,他一个人冒着细细的雪和黄昏的光,拄拐单脚往前一步步地跳。薄薄的雪地里踩出单行凌乱的脚印,他低头看脚印,又抬头望着人群的缝隙,心想在他走到哪里时,人群背后会突然冒出那双灰色的眼睛,咧嘴笑着望向他。

但直到黄昏的光完全消失了,黑色笼罩军营,橙红的灯火点点星星地亮起来,他都没有找到灰灰。

夜里,随从的士兵又回来过一次,嘴角带着噙不住的笑容,帮边俊弼铺好了床被,扶他扔开拐杖坐到**,小心翼翼地把那条受伤的腿笔直地放在被褥里。看见那脚腕有些红肿,士兵有些愧疚地说:“长官,小的今夜一定好好值守。”边俊弼笑了,说:“你走吧。”见那士兵站在床前愧色愈甚,边俊弼堵他道:“快走快走,别让你家那位生我的气,你就是不想见她,也别讹我身上呀。”两人相视大笑,士兵合拳对他拜了拜,说谢谢长官,短短几个字竟有些哽咽了。边俊弼便摆手,让二人赶紧团聚去了。

黑暗中,一灯如豆,他拥着一床棉被在寒冷中独坐。

竟然活着回到人间了,他在雪夜里想到了太多画面,半生很短,却已见过太多生死别离。

凭着最初的一股意气,走过千里万里路的云月,他与那些传奇的英雄交手,终于也成了一位英雄,在战争的炮火中亲手插下金陵的胜旗,也在众生团圆的雪夜里独自一人默默坐着,这一瞬仿佛什么都变了。

他想起了父亲,当他还是一个小男孩时,那个幸福的家庭也曾在这样的大雪夜里依偎在一起,有冰凉的甜梨子。他也曾听着雪声躺在小**,和此刻一样睁着眼睛,但那时他在支起耳朵偷听母亲的脚步声,在她推门而入的一刹那连忙翻身装睡,紧紧闭上眼睛。

而此刻,黑夜的雪声寂静地敲打着帐顶,他支起耳朵听了又听,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

烛光温暖地闪烁着,在**蔓延出一层薄薄的金光。他躺在金色的枕上,听着头顶的雪声,簌簌的,轻轻的,安宁落在他的身旁。

他闭着眼笑了,心想其实什么都没变,他还记得,只要记得,就能在脑子里回响起来。

果然,他听见了母亲的脚步声。

他连忙吹熄蜡烛,带着笑意,在这孤独的雪夜里要尽快翻身睡去了。

忽然,真的脚步声传来了。

“谁在外面?”黑暗中静了一会儿,边俊弼忽然福至心灵,惊喜道,“灰灰?”

“唉,边哥。”帐篷外,终于响起了小小的声音,少年扭着脚踩吱吱呀呀地踩着脚下的积雪,有些愧疚地说,“边哥,我吵醒你了吧,我本来不想打扰你睡觉的。我只是听说你回来了,忍不住过来,我以为我可以安安静静的。”

“你这消息真不灵通,我今天傍晚就回来了。”边俊弼说着说着忍不住笑,“我拄着拐,找了你半天都没找到,你那时候在哪儿呢?”

“我那时在守兵的帐篷里。”灰灰踩着雪,小声地说,“其实,我那时知道你回来了。”

“那你怎么不来见我?”

“我看今天人多,我……”灰灰停下了踩雪的脚,静静地站在那儿,突然呼了一口气,“我是很想去见你的。”

两人隔着帐篷,沉默了一会儿,漫天雪花簌簌地落下。

“傻孩子。”

边俊弼叹了口气,突然说。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柔:“快进来吧,我也很想见你。”

边俊弼掀开棉被,伸手去摸桌上的火石。灰灰听见帐内沙沙的声音,想到边哥在被窝中已脱过衣服,连忙说:“不了,太冷了,边哥你不要动了,我不想让你再折腾一遍。”

“不碍事,进来吧。”

“我明天再来找你,边哥,今天晚上我们隔着帐篷聊聊天就好了。”灰灰趴在帐篷壁上,轻声问,“你的腿疼吗?”

“不疼。”边俊弼带着笑意摇头,“一点都不疼。”

“那你躺好了吗,千万别冻着。”

“躺好了,很暖和。”

“那就好。”灰灰放下心来,“快睡吧边哥,我走了。真难过让你找了我那么久,我明天一定来看你。”

“等等,灰灰。”边俊弼叫住了他,“我有件事要第一个告诉你。”

“什么事?”

“你别告诉其他人。”边俊弼也凑近了帐篷,在雪夜里小声说,“魏元帅死了。王念将军说,我这次很有可能会……他会跟陛下再说一说。”

帐外传来了灰灰惊喜的低呼声:“这是好事,我简直迫不及待要看到边哥你穿上新盔甲,这好光荣啊。”

听见灰灰的笑声,边俊弼也笑了:“先保密哟。”

“一定!”帐外,黑暗的雪地中,灰灰对他行了个军礼,然后又忍不住笑了,“怎么办,我现在就好开心。”

“这一年发生太多事了。”边俊弼说,“我想出去见你,我有好多事情憋在心里,特别想告诉你。”

“我也有好多事情,边哥。”灰灰踩着脚下的积雪,“但我今天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伤员,要多睡觉。”不等边俊弼回话,灰灰像只小雀般跳着说,“我走了,你千万不要出来了,明天见!”

边俊弼也笑了。

“好,明天见。”

雪夜又安静了下来,他躺在那儿,听着黑暗中雪落下来的声音,心窝渐渐温暖。

一生中有许多个明天。

第二天一大早,雪停了,铺得厚厚的一层。边俊弼是被帐外人喊醒的,掀开帐门,发现老将军王念精神矍铄地站在门外,声如洪钟地问道:“小边,腿怎么样了?”

“只是皮肉伤深了一点,不碍事。”边俊弼单腿往后跳着,把王念将军迎进门来。

王念闻言笑了:“小边,你这年轻人也太老实。战场上刚下来,长官问你伤怎么样,哪有说不碍事的,不碍事怎么能显得出功劳呢。”

边俊弼闻言讪讪:“王将军教诲得是,我下次……”

“哎,没让你改。”王念把床旁的拐杖递给他,“我喜欢你这性格。我当初在羽林军里干了半辈子什长,到头来却被人诬陷贪军饷,老实人常吃亏啊。我现在看着你这样的小辈,总想爱护一些。之前我常找你议事,后来听说你跟了魏元帅,我说实话还有些惋惜。”

边俊弼低下了头:“我那时也是……”

“没事,都过去了。”王念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都这么大年纪了,除了对小辈惜才,也害怕你这性格受欺负,没有别的事。”

“王将军对我的恩情,我真的是感激不尽。”边俊弼望着老将军,一时百感交集,“将军您为人宽厚,让我很受感动,说句冒犯的话,我常从您身上想到先父。”

“令尊边运史的事,我也常常想起。”王念叹了口气,“同样是遭遇这种案子,我有幸逃了出来跟随圣主,而令尊死在狱中,想来真是伤感。”

“日后若有机会,我想为父亲翻案。”

“当然有机会,写历史的机会就在你手里。”王念微笑着望向边俊弼,“下一场汉中战场的主将,我想和陛下推荐你去担任。”

边俊弼赶紧抱臂对王念行礼:“末将,末将承蒙将军此等知遇之恩,誓死不辱使命!”

王念赶紧扶他:“仔细着别摔了,是你本身有武德,我只是献玉而已。不过你还有很多竞争者,裴家那些人并不好惹,今日堂上你一定要好好表现。”

“好!我不会辜负了将军您的恩情。”

“走吧,别让陛下那边等急了。”

王念和边俊弼便走出了帐篷,二人向议事堂走去。这时太阳刚出来,天色深蓝中升起金黄,满地白雪冷冷地闪耀,一座又一座帐篷拉出长长的黑影,巡逻的士兵打着哈欠踏着晶莹的融雪,擦过他们的身边。

一个士兵远远地走了过来。

他垂头穿过银白的雪地,浑身闪耀着光。

清晨愈发浓烈的金光,迎面照射着他,照得他清晰又鲜活,那灰色的卷发,那牛奶般白皙的脸,那晶莹的眼睛和瞳孔里突然映见的面前两个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整个冰凉的早晨在这一刻的光芒中璀璨得像是一场久别重逢的盛大戏剧。

灰灰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明天见。

他站在那儿望着边哥,望着边哥被一位白发老人扶持着,在金光中拄着拐杖,一步步向他走近。

边俊弼抬头,突然就看见了灰灰,看见他浑身光芒熠熠地站在雪地中,双眸闪闪地望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

他起得这么早,就来赴约了。

一瞬间,边俊弼的心情就如同此刻初雪早晨的空气,干净又冷彻,在纯净的白雪世界中飘**。他望着灰灰向自己走来,越来越近,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突然,他感受到身旁一道目光。

那目光令边俊弼浑身一冷,他缓缓转过头,看见王念正望着灰灰,望着那怪异的卷发和显眼的灰眸,微微皱眉。

他在那一瞬间看清了王念眼中的厌恶。

那个厌恶甚至是关于他的。

金光中,边俊弼望着灰灰越来越近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扭过头。

在相遇的一刹,边俊弼突然别过眼,从灰灰身边沉默地擦肩而过。

像对每一个陌生的巡逻士兵一样。

边俊弼跟在王念将军身后,擦过灰灰,安静地走过去了。

你知道吗,这个新世界需要一点点时间。

边俊弼后来终于在守兵帐篷里堵到了灰灰,他拄着拐杖,焦急地给灰灰这个孩子解释:“王将军他之前跟我说过,让我不要用你当随从,我那时敷衍地答应了他,但那是说说而已,因为我那时跟着魏元帅,王将军管不到我头上。可现在魏元帅死了,我那天陪着王将军去见陛下,路上遇见了你,我是想跟你打招呼的,可我想起来我之前答应过王将军,他会觉得我是一个不诚实的人。不是你不好,只是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不诚实,就是这么简单,这个事跟你本身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灰灰你能理解我吗?”

灰灰坐在杂物箱上,轻声说:“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你是觉得委屈吗?”

“不是。”

边俊弼沉默了一会儿,打起精神,带着明亮的笑容对灰灰说:“那明天跟着我去赴宴吧,明天有好吃的,还有好多人跳舞,你想吃鸡腿了吧?”

“边哥……我不去了。”

“你还在介意那件事吗?我们是熟人,在外人面前,怎么都行吧。”边俊弼抓着头发,“这样,我答应你,我以后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人不理你。别生气了灰灰,你这样我心里不好受。”

一滴温热的眼泪,突然滴到边俊弼手背上。

“边哥,”瘦削的少年坐在灰尘遍布的杂货箱上,昂着头,不让眼泪再往下落,“我有点想念代州。”

边俊弼有点焦急地扶着他:“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现在战争正如火如荼,我肩上也有很大的担子,我们已经咬牙坚持了这么久,再坚持一会儿不行吗?”

“对不起边哥,我真的讨厌自己耽误你。”灰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闷闷地说,“你不要难过,做你该做的事吧。”

“你没有耽误我——”

“我不是个小孩子了边哥。”灰灰把头埋在臂弯中,突然说,“王将军为什么讨厌我,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会好的,都会好的。

边俊弼抓着自己的头发盯着帐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