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宋有杏第三次被关进牢中。
这一次的囚室最为特别,它不仅位于皇宫内部,事实上,这里就是张蝶城之前被关押了十年的地下双锁阵。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十一位宫女尸体的血味。
脚下的地毯上残留着大片大片血迹,房间中摆放着一个又一个高大的木笼,里面似有血肉模糊的东西在低声地啜泣。侍卫们押送着宋有杏,寂静中走进了房间最深处,草率地打开一个木笼,将他推搡着锁了进去。
外面风雪声惊人,一盏孤灯在深夜里微弱地闪烁,宋有杏的心底越发绝望:这显然是个临时关押地,意味着随时会有内侍端来一杯毒酒,把自己送上西天。
皇帝真的不愿意再审他的案子了。
赵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错失什么!那封提前了二十七个小时的回信,那个冒充暗探的翁明水和最重要的嫌疑犯刘田好的下落……他什么都不懂!一切情况正在悄然崩盘!而皇帝将亲手戳瞎自己最后一只看见了真相的眼睛!
他将带领帝国一败涂地。
瘫倒在木笼中,宋有杏恍然看到了那青衣书生嘲讽的黑眸。
你纵是逃回长安了,又有什么用呢?那书生大笑着问他,不还是深陷在我的蛛网里吗,不还是得不到任何人的相信吗?那书生轻蔑地用手指戳着他的脑袋:你这个被我戏弄的愚人,到死都不会逃出我的手掌心。
第三次被关押在牢中面对死亡,宋有杏在寂静中渐渐镇定下来,他不再惊惶,却更加愤怒:
他可以死去——
但他绝不能这样可笑地死去。
他已经逃了三次了,却为什么每次都落入同样的羞辱中?到死,他写的文章无人愿读,他说出的每一句真话无人肯听。这种不被聆听的痛苦,这种被迫失语的状态,在大雪寂静血味飘散的深夜里深深地折磨着他,已经折磨了他的一生。
他本是当朝大臣,深得赵琰器重,身着绣禽红袍列于金殿之上慷慨陈词,是翁明水突然之间从他生命里捂住了他的嘴巴。这是一种致命的羞辱,像是随手一泼热油便毁掉了他几十载的努力。那书生轻狂地笑着,随意地揉掉了宋有杏的一生,扔进垃圾桶里,变成肥肉馊饭旁的脏东西。
他必须揭穿翁明水,因为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冤死成为一个笑话,让翁明水站在他的墓前扬扬得意地发笑。
人固有一死,但那种嘲笑愚人的笑声,会让他即使在地府中都浑身痛苦。
镇定,镇定,宋有杏。他对自己说,你并非愚笨之人,你跟他们不一样。这么多线索握在你手里,只要你把握住最后活着的时间,只要你想出一句能够说服赵琰的话,你就能翻身……
可那句话该是什么?
他什么都说过了,可赵琰什么都不肯信啊!这十二天中无数的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中飘过,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什么惊天之语,又仿佛什么也抓不到……
“砰!砰!砰……”
沉思中的宋有杏吓得一激灵,从木笼里抬起头,这才发现只是打更的侍卫,灯火昏暗中,他们敲着梆子走过血迹满布的房间:“发饭了发饭了,都醒一醒。”
木笼中一个个模糊的人影这才动了起来,带着馊味的牢饭一碗碗分发下去,寂静中传来了吞咽的声音……轮到宋有杏时,他摆了摆手,实在没心思吃饭,只想赶紧继续思考接回刚刚的思绪。
“侍卫大哥,他不吃的话,这碗饭给我好吗?”
身旁,突然传来了一个哀凄的声音,一双白皙的女人的手抓住木栅栏:“我想供一碗给死去的姐妹,我这几日做梦总是梦见她们,在这屋里到处飘来飘去找不到东西吃。”
“瞎说什么!”侍卫里有人斥责道,“你吃你的别找事!”
女人却仍盯着那碗多出的饭:“可以吗?”
另一位侍卫的声音比较温和:“你问问人家愿意吗?”
女人便满怀希冀地转过头,盯着身旁笼子中那个披着厚裘托腮沉思的中年男人,拍着笼子急切地说:“请问,你可以把这碗饭给我吗?”
沉思中的宋有杏再次惊醒。
宋有杏缓缓抬起头,在昏暗中看见了一双哀愁的、期待的眼睛。那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苍白憔悴,双眼浮肿,看起来久经酷刑折磨。但当她讨好而凄然地露出微笑时,那张脸便如寒冰解冻,蓦然露出一点桃花春色,鹅蛋脸圆润,鼻梁挺拔小巧,竟有些昔日清秀佳人的影子……
两人身居两座木笼中,宋有杏死死地盯着她,突然转头问侍卫道:“她是谁?”
“她是之前照顾张蝶城的十二个宫女,其他十一个都死了,那两个杀手造孽,非把她活着留下了。这不,酷刑审问一个没落下。”侍卫一边盛饭一边说道,“我们之前都喊她玉儿,大名叫刘明玉。”
她怎么会是刘明玉呢,她明明是……
宋有杏瞪大了眼睛。
他闭上了嘴巴,在心里尖叫。
错了,一开始就错了,所有人从一开始就追查错人了!
对了,一切又都对了,他终于找到那个能够一招战胜翁明水的法门了!就这么突然地降临在他面前!拨云见日地解开了一切悬念!
他在心里无声地尖叫,因为他已经发现了这场游戏中一个致命的漏洞。
他是唯一一个知晓这个漏洞的人。
现在,只要给他一句话的时间——他就可以让赵琰立刻赢得这场游戏。
寂静的石室里。
在铁面人焦急的注视下,白侍卫的胸脯渐渐有了起伏。
与此同时,牢房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昏暗中,一双清透的圆眼睛缓缓睁开,白羽带着满面血泪,虚弱而紧张地望着面前怪异的铁面人:“你是谁?”
“陛下的人。”铁面人松开了白羽的手,他说话时的声音因为铁面具而显得嗡嗡的,“传道寻仙友。”
“青囊卖卦来。”白羽对上了暗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不要管我,快走。”
“可是——”
“我们上当了,反贼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我,他们就是要把我引到四川来杀死我。”白羽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极小声地快语道,“你要是被发现,他们也会杀死你。”
“那杜路呢?”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你听着,按照正常逻辑,反贼们一定会杀杜路。如果杜路还活着,他和反贼的关系就是可疑的,你再见到杜路时就直接杀了他。”
“可是……”
“我们的任务没有变,带走张蝶城,然后杀了杜路,还记得吗?”
白羽沉默了。
“看样子他们剥了你的白羽剑,你拿好这个。”一只冰凉的袖中匕首落在了白羽手心,而墙外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铁面人瞬间向后滑行数步,在灯光照进囚室的一刻,铁面人竟熟练地按下墙壁暗钮,消失在突然出现又迅速闭合的密道中。
白羽诧异地望着铁面人消失的方向。
扭过头时——
他看见了黑暗中巡逻的蒙面士兵,手持飘**火炬,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