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幸免

第十六章 泄密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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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似乎就是老天爷注定的,你时刻想看到的东西,未必能够看得到,你不想看到的,老天爷偏要送到你面前。

一大早,骆辛一反常态冲叶小秋借用平板电脑,当然他不会解释借用的目的。其实目的很简单,他就想全面了解一下时下的网络生态。经历了孙佳雨的案子,还有悬而未决的肖倩的案子,以及正在关注的少女连环失踪案,骆辛深切感受到案件中的诸多细节都与网络上的各种事物息息相关。什么社交平台、什么网络联机游戏、什么电商和网贷平台,还有什么短视频软件,他真的只从报纸杂志或者电视新闻中听说过这些名头,具体是如何构建和使用的,他一概不知。骆辛不得不承认,他与现实社会脱离得太远了。而就如叶小秋先前说的那样,现如今的时代,对网络社会没有深入的了解,就无法看清整个社会真实的风貌。脱离实际,对案件推理绝不是一件好事。

骆辛反常,叶小秋更反常。是她先前一再主张骆辛多熟悉网络,而当骆辛真的遵从了她的建议,向她借用平板电脑,她反而表现出推托的意思,支支吾吾的,最后竟然找了个“没电”的由头。可是,平板电脑此刻就在她手上,上一刻明明还在摆弄,显然她没有说实话。骆辛自然看得出异常,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不容拒绝地伸出手。自知拗不过骆辛,叶小秋只好把电脑交到他手上。

骆辛拿着平板电脑返身走回隔断屋中,叶小秋望着他的背影,神色相当复杂,担忧和惶恐交织在一起,似乎有种要迎接暴风雨来临的悲壮感。果然,没过多久,骆辛的玻璃隔断屋中接连响起“嘭嘭”的声响。那声响一次比一次重,一声比一声刺耳。叶小秋知道骆辛又失控了,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暴力冲动时,就会做出机械的踹脚动作。据她所知,骆辛的办公桌已经因此换过好几个了。

消息其实想瞒也瞒不住,只是没料到会让骆辛这么早发现。也不仅仅是骆辛,周时好此刻比他还要激动,满面狰狞地冲进方龄办公室中兴师问罪,就差指着方龄的鼻子骂娘了。更过分的是,离开方龄办公室前,他还一把将方龄桌上的文件扫翻在地。这要是换在其他时候,方龄绝不会任他这么肆意妄为,但现在她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把苦咽到肚子里。

现在的局面,的确是方龄的疏忽造成的。其实,本来是应该庆祝“郑文惠案”有了可喜的进展的。方龄和张川带着技术队的两名勘查员,在发现尸骨的悬崖峭壁下方,遵循着地毯式搜寻的办法,不辞劳苦,几乎翻遍周边的每一处溶洞和草地,更是耗费了将近一周的时间,终于把作案凶器成功起获。随凶器一起找到的,还有一包女性衣物,显然当初是为了制造郑文惠主动离家出走的假象用的。总之,跟法医沈春华先前推测的完全一致,凶器确实是一支警用电棍,这就让骆辛的父亲骆浩东的作案嫌疑看似更大了。

案件涉警,而且被害人与犯罪嫌疑人双方也都涉警,尤其嫌疑最大的犯罪嫌疑人,如今已不在人世,这样的案件,无论是调查还是通报的时候,都应该极度慎重。死人无法开口辩解,办案人员不能在证据不够确凿的情形下任意定性,这有向死人身上泼脏水之嫌,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案情细节,在没有定论的时候公布出去,一定会引起各种揣测和谬传,无疑对公安系统的形象是一种损害,同时会给社会带来不安定的因素和负面影响。所以,从组织纪律上说,任何个人在没有组织授权的情况下,是不得将案件信息向外界透露的。而这一次,有人越界了,还是一名老资格的勘查员,也是寻找凶器四人小组中的成员。

在悬崖下吹了近一周的海风,终于起获凶器,四人小组自然是大喜过望。可能是因为过程太过艰辛,大脑一向保持理智的方龄,情绪上多少也有些得意忘形,就疏忽了强调办案纪律这一点。不知是哪个地方出了缺口,案件细节竟被人用匿名爆料帖的形式在网上发了出来。

周时好从方龄办公室里摔门而出,回到自己办公室稍微斟酌了下,拿出手机想给叶小秋打个电话。他以为骆辛不上网,还不清楚网上的传闻,他想让叶小秋暂时把消息隐瞒住,由他自己亲口对骆辛解释,不然骆辛一旦发起飙来,叶小秋可能招架不住。只是,这通电话还没打出去,却先打进来一通电话,是法医沈春华,她在电话里说骆辛在她那里,让周时好别担心。

案件消息一经走漏,沈春华就猜到骆辛一定会来找她。实质上,这么多年,她跟骆辛相处下来,感情不比周时好差,先前领导勒令不准透露与凶器相关的案情信息,而骆辛又三番五次追着她问,可把她为难死了。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骆辛走进法医科办公室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异常平静,和往常见面几乎没有差别,她原本以为骆辛会像一头奓毛小狮子似的,冲进她的办公室。

沈春华冲跟在骆辛身后的叶小秋点了下头,叶小秋咧咧嘴,算是回应。

沈春华性格直爽,既然事已至此,她也没必要解释那么多,直来直去地问:“说吧,想知道点啥?”

“电警棍确定吗?”骆辛一屁股坐在沈春华对面的椅子上,前言不搭后语地问。

“确定。”沈春华懂他的意思,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张存证照片,递给他说,“就是照片上这支,上面有编号,本来不太清楚,我们通过技术处理还原出来的,确实是当年配发给你爸爸的那支。”

骆辛接过照片,看了看,然后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起来。

“通过试剂检测,发现电警棍上有潜血反应,万幸还能做出DNA分型,证实血迹是属于你妈妈的,但也只能证明你妈妈是死于这支曾经配发给你爸爸的电警棍下,别的什么也证明不了。”沈春华安慰说,“除了血迹,其余的物证痕迹都被毁掉了,现在还没人敢把你爸爸和凶手画上等号,你也别太着急了。”

“这种电警棍什么时候配发的?”骆辛把照片还给沈春华。

“2005年3月到2008年5月间,当年队里回收,要求上交时,你爸没上交,说是弄丢了。”沈春华介绍说。

“那就是在我被车撞之前。”骆辛迟疑着说,“我刚刚仔细回忆了下,我好像在我爸的车里,真见过差不多模样的电警棍,应该就是照片上这支,当时放在副驾驶座位前面的储物箱里。”

“像你爸那种刑警,办的都是玩命的案子,随身带着电警棍防身很正常。”沈春华说。

“如果电警棍是随身携带的,那不更说明……”叶小秋说到一半,突然觉得气氛不对,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在场的人都明白她想说什么,如果电警棍是骆辛他爸随身携带的,那么就不太可能是别人用他的电警棍打死郑文惠,只能是他自己。讨论来讨论去,骆辛他爸的作案嫌疑越来越大,气氛便稍微有些凝重。

“作案凶器确认了,抛尸现场确认了,作案时间张川那边是不是也能认定?”骆辛主动打破沉闷说。

“对,我听方队说,已经基本认定你妈妈是在2008年4月8日晚间遭遇杀害的。”沈春华回应说,“所以,如果想要把实施犯罪的过程完全搞清楚,下一步就必须找到作案现场。”

骆辛点点头,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脸颊,内心的挣扎显而易见。因为他很清楚,如果作案现场跟他爸再扯上关系的话,那么他爸骆浩东恐怕真的是罪责难逃了。少顷,似乎内心终于有了决断,骆辛抬起头向沈春华说:“带上你的工具箱去我家。”

“你觉得你家会是作案现场?”沈春华双眉紧蹙说。

“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骆辛语气淡淡地说。

40分钟之后,沈春华、骆辛和叶小秋三人便从技术队转战至骆辛家中。骆辛家的户型比较老派,两居室,大概70平方米。进屋首先是客厅,穿过客厅是一个卫生间,卫生间南、北两侧是主、次卧室。

骆辛从幼年至今一直住在北卧室,他爸妈先前自然是住在南卧室,而自打骆辛在医院苏醒重回这个家之后,南卧室几乎就成为他的禁地,甚少踏入。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惧怕那间卧室,就算偶尔进去做清扫也会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所以那间南卧室常年都是房门紧闭。

既然南卧室是被害人和嫌疑人共同拥有的起居室,那勘查工作自然从南卧室开始。推开南卧室的门,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依然保持着当年的原样。在卧室中央位置,床头挨着西墙,摆着一张大双人床,床头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张三口之家的全家福照片,那还是骆辛过一周岁生日时照的,床头两边分别有一个床头柜,大衣柜则挨着北侧墙壁摆放。

沈春华拉上窗帘,开始分区域喷洒“鲁米诺试剂(发光氨)”。之所以分区域,而不是一开始就大面积喷洒,是因为这种试剂与血红蛋白发生反应之后,发出荧光的时效很有限,顶多也就30秒左右,所以小区域喷洒有利于固定证据。沈春华从南侧窗边开始,逐渐向北侧移动,而当试剂喷洒到衣柜门板上的时候,蓝色的荧光开始星星点点地显现,从柜门往下一直延续到柜子前面的地板上,这就是所谓的“潜血反应”。通俗点说,蓝色荧光其实就是被擦拭过的血迹。如果这些血迹是属于骆辛的妈妈郑文惠的,那就表明她是在衣柜附近遭到杀害的。

沈春华麻利地从工具箱中取出单反照相机,对着衣柜区域一通拍照,尽可能将蓝色荧光的分布状况全部记录下来。随后,她把相机举在手中,看向围在身边的骆辛和叶小秋,三个人的表情都很沉重。他们都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南卧室应该就是第一作案现场了。

沉默须臾,沈春华看着骆辛的眼睛说:“这个不能再瞒着了,给周队打电话吧?”

骆辛没言语,默默点下头。

沈春华给叶小秋使了个眼色,后者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一边拨号码,一边走出南卧室。

没过多久,大队人马陆续赶到。带队人是方龄,张川和苗苗跟在身旁,其余的还有技术队的现场勘查员等。周时好并没有露面,他分得清利害关系,案子既然说好了由方龄负责,有了最新线索,自然要第一时间向她通报,由她出面把控进一步的调查工作。当然,这不意味着他心里不惦记这个案子,反而自从郑文惠的尸骨被确认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个案子,他选择暂时避其锋芒,实质上是为了让自己在这个案子上有更好的活动空间。

“郑文惠当时应该是面朝着衣柜方向,凶手从侧后方挥动电警棍砸中她颅脑右侧的顶骨部位,在先前的尸骨检验中已经确认过,这一击实质上已经让郑文惠倒地丧命。随后,凶手为保险起见,继续使用电警棍对其后脑部位连续进行击打。”翻看照相机上的预览照片,综合先前的尸检信息,沈春华向方龄等人演绎凶手行凶的过程。

“这么看,应该是突然袭击。”方龄板着面孔说。

“在卧室里搞突然袭击,那显然是熟人干的。”张川接话说。

“第一击在颅脑顶骨位置,说明凶手个子应该比郑文惠高出许多。”方龄稍微琢磨了一下,冲沈春华问道,“郑文惠多高?”

“一米六二。”沈春华回应,“凶手个头确实应该比郑文惠高一些,才能打到那个位置上。”

“有没有可能是这样:两个人发生了口角,郑文惠走到衣柜前想要收拾柜子里的衣物离开,凶手气急败坏,追过来用电警棍打她的脑袋……”苗苗总结几个人的话,试着推理案件的缘由。

“看来所有证据终究还是指向了骆浩东。”看到所有人都忌讳提这个名字,方龄决定自己来做这个恶人,顿了下,她又冲沈春华问,“证据都固定了吧?”

“对。”沈春华点点头。

“那行吧,咱们先出去,腾出地方给技术队做进一步勘查。”方龄话音落下,便带头走出南卧室。

方龄刚走入客厅,一个勘查员满脸为难地迎上来说:“方队,那个骆辛把自己锁在他的屋子里,死活不让咱们进,那咱们还查吗?”

方龄扭头打量了一眼北卧室紧闭的房门,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自己试试。没承想,她走到北卧室门前,正要伸手敲门,沈春华突然蹿出来把她拦下,打圆场说:“算了吧,骆辛跟普通的孩子不一样,他有他的原则,也不是今天故意不让你们进去,他那间屋子除了宁雪,确实很多年没有别的人进去过,就连周队也进不去。”

听沈春华这么说,方龄冲勘查员挥挥手:“那就不查,你去忙吧。”方龄顿了下,板起面孔,瞪了沈春华一眼,语气严肃地说,“谁给你的权力私自出现场?勘查现场是你法医的本职工作吗?”

沈春华也是心大之人,一贯没皮没脸,要不然怎么会跟周时好混得跟哥们似的,她自知理亏,便一脸谄笑说:“明白,明白,下次不敢了。”

方龄又瞪了她一眼,然后别过脸看向正在忙碌的勘查员,有意要冷落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