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伊安·摩森
与路易士太太初次见面时,介绍人对路易士太太夸赞奥波特非常正直善良、意志坚定,而且做事雷厉风行,一定能帮她找回她失踪的丈夫路易士。其实,奥波特自告奋勇前来帮路易士太太找人最重要的原因却是因为他急需一大笔钱。他正在追求漂亮的罗思莱·维尔丝小姐,与这位妙人儿打得火热,要知道,这可需要一大笔花销。他仅仅是殖民部的一个小职员,薪水不高——他一个人花是足够了,但要有更高的追求就远远不够了。
罗思莱·维尔丝正是他最心仪的那种女人,一旦下了决心,他就要想方设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他也不是个傻瓜,他知道自己个子矮,大脑袋,其貌不扬。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罗思莱·维尔丝和朋友谈到他时,称他为“蝌蚪男”,令他揪心不已。但他个子虽小却心比天高。为了追求罗思莱,他决定多赚些钱,所以当有人告诉他路易士太太想雇人寻找她失踪的丈夫时,他立刻就动身前往那个叫做里兹的小村庄。
这个工作佣金丰厚,而且他这个人向来对私人侦探这一行很感兴趣。此外,罗思莱小姐也在里兹,代表一个社团与工会领导洽谈。他想见过路易士太太后就去找罗思莱小姐,给她一个惊喜。
“路易士太太,你是说你丈夫是在由蒂疆去巴黎的火车上失踪的?”
“奥波特,我和你一样也是英国人,叫我伊丽莎白就行。”她说话声音里略带北方口音。
奥波特对她笑了笑,问她:“你是英国北方的吧?”
伊丽莎白羞涩地笑了,轻轻摆弄着膝盖上那只镶满了珠子的手袋。从她的衣着不难看出,她觉得自己的丈夫仍活着,她不是寡妇,寡妇通常都穿着一身黑衣服,而她穿了件乳白色衬衣,一条粉红的拖地长裙,裙边镶着白色丝蕾。
虽然奥波特也告诉她,她失踪了的丈夫很可能还活着,但私下里,他却觉得路易士已失踪六个月,即使活着,很可能也已在外面迷上了别的女人,不大可能回到他妻子的身边了。
伊丽莎白看出了他的心思,告诉他:“我肯定我的丈夫不是因为别的女人离开我的,如果他对我不忠,我会觉察到的。他一直对我很忠诚。”
奥波特暗自想,女人们总是过度自信,直到丈夫的桃色新闻炸开了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但是考虑到路易士太太的情感,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问别的问题:“你说你丈夫去法国是为了家族生意?那是什么生意?”
“他是为了去继承一小份遗产。”
看来他不是因为缺钱躲债而失踪,而很有可能是遭到了抢劫。如果他遇到抢劫,被杀了,那么他的尸体和行李又被扔到哪里去了呢?
“你丈夫去法国之前在做什么?听说他是个摄影师?”
路易士太太自豪地笑了,她说:“我的丈夫是个天才,他当时在做移动影像。”如果不是亲眼见过路易士做出的移动影像,他一定也会认为是痴人说梦。事实上,里兹之行有两件事让他心里不安。第一件事是他错过了和罗思莱小姐在里兹的见面。罗思莱小姐缩短了她在里兹的行程,消失了,但愿她不要像路易士那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第二件事是他在路易士的那间黑洞洞的工作室里见到了路易士移动摄像创作出的惊人效果。
奥波特也曾和其他好奇的年轻人一样,从手摇机的西洋镜筒里看过移动的画面,每到美女脱衣那幅画面就完了。但那些断断续续的移动画面和路易士太太投射到墙上的画面比起来,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路易士太太投放的画面就好像在墙上突然切开一个大窗望到街上,有点雾蒙蒙,却非常逼真。街上马车缓缓行驶,人们疾步行走,和真实场景别无二致。路易士太太倒带重放,马车和人又按原来的路线走了起来。奥波特看得目瞪口呆,非常着迷,一遍又一遍地要求路易士夫人倒带重放,直到胶卷发烫变弯,差点儿引起火灾。
奥波特沿着路易士走过的路线寻找,先到了蒂疆,拜访了路易士的弟弟。他是最后一个见到活着的路易士的人。当奥波特和路易士的弟弟在蒂疆火车站握手道别时,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重复着几个月前活着的路易士的所作所为,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出来。路易士的弟弟碰巧也叫奥波特。他没有提供什么线索,只是确定说路易士当时看上去有点紧张、兴奋。他说:“我当时认为那是因为他手上抱着个大照相机的缘故。”
“大照相机?”奥波特不解地问。
路易士的弟弟耸耸肩,摆出一副对他哥哥不屑一顾的样子。奥波特刚见到路易士的弟弟便已痛心地察觉到他对他哥哥的敌意。他甚至想到路易士的弟弟可能是杀害路易士的凶手。他得查查路易士在蒂疆是否收到了他继承的那份遗产,可目前他还得礼貌地听路易士的弟弟接着唠叨:“我哥哥有一份很体面的工作,在他老妻舅生产墙纸的工厂上班。但他对摄影着了魔,整天鼓捣摄影,常常泡在到处是各种难闻气味和危险化学品的工作室里。他最近搞的破玩意好像是做什么移动影像的……就是西洋镜。”
奥波特忍着没告诉他,他哥哥在做一项奇迹般的发明,不是什么破玩意儿。他回想起在工作室和路易士太太一起观看移动影像时,胶卷总是可以适时地倒带重放,以便从各个角度细细观察每一幅画面。如果对路易士失踪的始末也能这样观察,那么他的侦探工作就会容易很多。如果当时有人把路易士和他弟弟在车站握手的移动画面拍下来,侦查的进展也许会顺利得多。
“你认为你哥哥当时抱着的是照相机,而其实是很贵重的可以拍摄移动画面的摄像机。”
“看来你对我哥哥的情况还不大了解吧,那当然不是可以拍摄移动画面的摄像机。”路易士的弟弟冷笑了一声:“如果相机能拍出移动画面,那么蒙娜丽莎就能站起来,走出画框了。他说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拍不出移动画面。”
路易士的弟弟轻蔑地笑了笑,接着说,“路易士总说有这样那样的技术问题没解决,我猜这次是最后一个技术问题了。他说他已经知道怎么解决了。”
火车长鸣着进站,轰隆隆的声音湮没了他俩的谈话声。路易士弟弟显然想把这个好事的英国人打发走,表现得极不耐烦。奥波特暗想,他是不是该把路易士的弟弟也列为怀疑对象。
当他登上火车时,路易士弟弟轻轻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期望他能最后再透露一点线索。路易士的弟弟傻呵呵地笑着说:“你可别像我老哥一样失踪了啊!”
奥波特非常心寒,路易士的弟弟对他哥哥的失踪如此漠不关心。毕竟他哥哥的尸体也许就躺在某处铁轨边还未掩埋。火车开动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于是对渐渐远去的路易士的弟弟大喊:“路易士遇到的最后一个技术问题是什么?”
“新型显影液……赛璐珞……巴黎的玛雷先生提供的……”
奥波特并没听得很清楚,火车的轰隆声再加上车站上的人声使周围过于嘈杂。不过,这一切已不那么重要了。他坐了下来,幻想着路易士当时在火车上的情形,试着进入路易士当时的思维状态。
下午2点42分由蒂疆开往巴黎的火车马上要进站了。蒂疆火车站人潮汹涌,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但路易士觉得有人跟踪他。那人又高又瘦,穿着长披风。他拉了拉衣领,觉得心里发毛。
刚才他和弟弟握手道别时,瞥见了那个家伙。上站台等车时,又看见那个家伙站在车站柱子旁。当他与他目光相遇时,那个家伙就压低礼帽,避开他的视线。
火车拖着浓烟开进了车站,车门打开了。旅客涌上了站台,那个家伙消失在人潮中。他对他弟弟挥手道别后就上车去找座位。
他自己小心翼翼地抱着照相机盒,把包递给了身边一位搬运工。突然,他感到有人在盯着他,他扫了一眼,看到几个人登上了其他几节车厢,却没见到那个瘦高个的家伙。当他从车窗往外看时,却看见了火车门前浓烟中随风翻飞的长披风,那个家伙正径直向他这节车厢走来。他不由得抱紧了胸前的相机,相机的镜头紧紧压着他的胸口。他猫着腰,不想被那个家伙看见,可惜他个子太高,不起作用。
他不想坐下来,却想立刻下车逃走。可搬运工已把他的提包放在一个空位子上方的行李架上。那搬运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招招手让他坐下。他知道这些有点小权的小职员的德性,也只有服从,于是很不情愿地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了小费。搬运工很满意自己安排好了这个乘客,接过小费,又去为其他乘客服务了。
他坐在座位上,感到非常烦躁,不停地搓着左手上那道又痒又痛的伤口,把口子搓出血来。突然,他看到了那个瘦高个家伙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且与他坐在正对面。
那家伙抖了抖斗篷上的雨水,对他笑了笑,似乎没有一个形容词能准确形容那种笑,笑中透着轻蔑,还有些诡异,掺杂着怜悯。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词——凶残。
路易士躬下身,紧张地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那家伙的鹰钩鼻让他想到了盘旋在约克郡悬崖上空的秃鹰,时刻寻找着下一个可怜的猎物。
虽然奥波特努力尝试投入路易士当时的思维状态,他的思绪却时不时地飘到罗思莱小姐身上。他第一次遇到罗思莱小姐,是在三年前一次社团活动中,她高傲的举止征服了他。她看起来有点像德国人,当时知识分子都崇拜德国人,奥波特觉得自己也是一个知识分子,所以他对罗思莱小姐鞠躬致意。罗思莱小姐说她当时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他觉得很尴尬,但他并没有泄气。无论什么都阻挡不了他追罗思莱的信心和热情。从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和她是天生的一对,并且他坚信,总有一天罗思莱小姐也会像他这样想。
他心满意足地盯着车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没有注意到窗外逐渐涌起的乌云。玻璃上映出他浓密的头发和茂密的络腮胡须,他自我欣赏了一会儿,便在闷热的车厢里打起了瞌睡来。梦境中,他恍惚又看到了路易士。
路易士汗如雨下,头也随着火车的摇晃声一摇一摆。对面的家伙长着一张三角脸,从未摘过头上那顶礼帽。帽檐在他眉上投下一抹暗影,却挡不住他那灼灼的目光。每一次抬头他都看见那家伙不怀好意的眼色。
路易士松了松衣领,觉得心跳也越来越急促,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他感觉空气突然变得又潮又重,令他肺部紧张得透不过气。奇怪的是,别的乘客却没事人一样,似乎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事实上,他觉得每个人都像是对焦不准而形成的模糊影像。他使劲睁大眼睛,想看得清楚一点,却一点也不管用,他唯一看得清楚的是对面那个瘦高的家伙凑过来的脸。
那家伙似乎俯身对他说了什么,他没听清,话音在他耳边嗡嗡响。他用力闭上眼,不看那家伙满带嘲弄的脸,体内却感到一阵颤抖的剧痛,痛苦和恐惧让他几乎尖叫起来。他忽然睁开了眼,意识到当时的颤抖是火车在蒂疆郊外铁轨接口处发出的。
火车一过了接口,便开得更平稳了。
他定了定神,觉得自己有点傻——对面那个似乎一直跟踪他的瘦高个只是和他一样在蒂疆等着去巴黎的车,二人相遇也只是巧合。瘦高个和他上一样的车厢是因为当时下车的大潮汹涌,为避免人潮上了就近的这节车厢,对瘦高个的种种猜疑只是他的臆想而已。
为了让自己的思路正常一些,他鼓起勇气,用干裂的嘴唇对瘦高个儿挤出了一丝微笑,逼着自己正视瘦高个。瘦高个儿对他说了什么,他却依然听不见。
他对瘦高个说:“对不起,我没听清。”
瘦高个说“你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看起来脸色不好。也许是你膝盖上的盒子影响了呼吸。那个盒子看起来很重,我帮你拿好吗?”
他大声推辞掉,把盒子紧紧地抱在胸前,生怕瘦高个碰盒子。其他旅客诧异地望着他,他又变得不安起来,紧紧地靠在椅背上,似乎希望椅子能把他吞进去。他的脑子转得飞快,瘦高个又变成那个跟踪他的恶人,要偷走他新发明的相机,偷走他的一切美梦和希望。他必须想个办法摆脱这个家伙。
火车在铁轨相交处猛烈抖动了一下,把奥波特从梦中惊醒,他怎样也抹不去脑海中路易士被人追踪的情形。
追踪他的人想要抢他的相机。路易士太太说过,美国的发明家爱迪生也在研究这个项目。如果路易士真的发明了能拍摄移动画面的摄像机,而且解决了摄像机胶卷的问题,那么那些想把这项发明窃为己有的人,或是破坏这项发明以免其成为竞争者的人就会想要抢走他的相机。奥波特认为,要解开这个谜团,就必须弄清楚路易士和那位追踪者去了哪里。
他从巴黎坐火车来蒂疆时,曾在每一个站点下车,向车站的人了解情况。所有人都说从来没见过貌似路易士的人下过车。
现在奥波特坐的是由蒂疆开往巴黎的火车,所经过的路线与他从巴黎到蒂疆的列车相同。这次虽然见到了路易士的弟弟,可是没有收获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火车驶过静谧的田野,路易士却变得更加焦躁。每停一站,便有乘客下车,车厢变得越来越空。很快车厢里便会只剩他和那个穿着长披风的瘦高个了。他猜不出瘦高个的想法,那家伙目光深沉、阴冷,像两颗钉子一样把他钉在椅子上。
火车将要进下一站了,这一站叫森思,还有一半的旅程便到巴黎。除了他和瘦高个外,车厢里仅剩的两位乘客也站起身来准备下车,他想要跳起来拉住他们,请他们留下来。也许他能劝他们不要下车。如果他们不下车,肯陪他一起去巴黎,他甚至会请他们去首都巴黎观光,他可以请他们去高级餐馆吃饭,请他们住高级饭店,他还可以用他的新式相机给他们摄像,让巴黎的玛雷先生用赛璐珞做的胶卷将他们的影像永久保存。他在脑子里不断地乞求他们,却始终说不出口。
那两位乘客缓缓地下车,走了。
路易士感到膝盖上的相机盒子越来越重,重得难以忍受。他突然想了个能给自己壮胆的主意。他悄悄地把相机镜头对准了坐在对面的那个家伙,虽说相机里的胶卷不如赛璐珞好用,但也能拍摄下那家伙的举动。
他调好了焦距,定定地看着焦距框里那家伙的模样。太奇怪了,通过镜头来看那家伙并不那么吓人,觉得他只不过是个个头高高的普通乘客,被长途旅行弄得很累,一心想要回他在巴黎的家。
每到一站都有人站起来下车,车厢渐渐空了。奥波特用生硬的法语努力试着和乘客们交谈,寻找线索。有些人说他们常在这条线上跑,却没见过大个子、深肤色、络腮胡子的,抱着个镶着铜边的大盒子的路易士。
一个豁牙的农民和他攀谈了起来,他说:“说真的,先生,有时候我都记不起我老婆的名字,不过健忘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他向窗外望去,看见站名叫做森思。奥波特想也许路易士没走这么远。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上了车坐在他对面。
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由于火车前行的惯性,雨柱斜斜地划过窗玻璃。
路易士只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窗外,他的注意力仍集中在镜头里的那个家伙身上。他掀了掀把手,知道胶卷快用完了,害怕照相机给他们俩带来的沉静即将结束。这种紧张害怕让他喉头发干、心跳加速,几乎昏倒在地。他努力睁开眼,看到了那个家伙眼里露出的凶光。
他又转过头,看窗外的雨柱直直地顺着窗玻璃往下淌。
火车猛然停了下来。
火车的急刹车把奥波特惊醒了,他赶紧抓住了座位的扶手,坐在对面的那位体面的绅士也被震得前俯后仰。
火车猛地停了下来。路易士紧紧地抱住他的相机,从镜头里,他看见那家伙猛地向他扑了过来,风衣像邪恶的蝙蝠高高飘去。
他别无选择,只能动手了。
奥波特向窗外望去,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看见的只有他自己映在窗玻璃上隐隐绰绰的影子。
“先生,为什么要停车,这里并没有车站啊!”他问坐在对面的男人。
那位衣着体面的人掸了掸大衣上的灰,苦笑了一声,无奈地点了点头,告诉奥波特火车在这里总会停下来。刚才那一阵急刹车弄得他几乎扑到奥波特身上。他说道:“两条铁路在这里交叉,这辆车停下来为的是给另一辆火车让路。司机早就知道这里该停,可每次他都好像遇到意外似的来个急刹车。”
奥波特意识到这样的急刹车可以把一个面朝火车尾部坐着的乘客从座位上颠出去。他很庆幸坐在他对面的男子事先做好了准备,没有颠到他身上。但即使是这样,那位男子仍然未把持住自己,手撑住了奥波特的膝盖。
奥波特意识到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火车正要启动时,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拿起背包打开车门,跳进了漆黑的夜色中。
路易士跳下火车时摔了一跤,行李袋和照相机摔了出去。他还扭伤了脚,踝关节肿了起来。他连滚带爬地沿铁路边的斜坡往下摸,灌木枝撕破了他的衣服,最后他滚到斜坡底下的水沟里,刚巧躺到了滚在沟里的行李袋上。
他坐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看见火车头的灯光离他渐去渐远。
奥波特从满是泥浆的水沟里爬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疯狂。但是他坚信六个月前路易士也是这样从火车上跳了下来。如果警察在蒂疆去巴黎的各站都找不到路易士下车的线索,那么这里便是路易士唯一可能下车的地方。
刚才那个巴黎绅士说火车总在这里给另一辆火车让路。当时路易士也一定出于某种原因,拿着行李袋和相机从这里跳下了火车。当时是不是有人在追他?那些人追他出于什么目的呢?奥波特的大衣上沾满了泥浆。他拉起衣领,摸到了行李袋,爬出了水沟,走上了一条布满了车辙的乡间小道。他站在路旁,不知道该走向哪里。路易士当时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呢?正在这时,他看到左边有一丝灯光透过树梢照了过来。开始他以为是马车,决心向马车夫求救,相信马车夫会停下来帮他这个浑身沾满泥浆的落难者一把。后来他意识到不是马车灯,而是远处树林里一座大房子的灯光。树梢随风摇摆,引得灯光摇摇晃晃。
雨越下越大,为了避雨,他朝大房子走去。围墙的大门由于年久失修,半敞着歪斜在荒草中,门上没写房子和主人的名字。奥波特又冷又饿,他希望不管主人是谁,都能帮他这个夜间的旅人一把。
通往门廊的路也是荒草丛生。奥波特期望房子里有人住,他也的确从楼上的窗户里看到了灯光。这时他听到黑洞洞的楼上发出了凄厉的惨叫,他顿时迟疑起来,不知是否应该打扰住在里面的人。
接待他的是贾斯德医生,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里是座精神病院,贾斯德是院长。
奥波特私下里觉得他太年轻,管不了这个精神病院。但贾斯德已在当地赢得了一定的声誉,完全能胜任这家精神病院院长的职位,而且为了养家糊口,他也甘愿在这个破旧的精神病院待下去。这位好医生似乎很喜欢他目前在精神病院的工作。他告诉奥波特,目前他正在写一篇论文,研究精神衰弱症和精神分裂症的起因。
奥波特向贾斯德医生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并询问六个月前的深夜是不是也有一位高个子、深肤色的人和他一样来过这里。贾斯德顿了好一会儿,似乎若有所思。当他的目光回到奥波特身上时,显得有几分阴郁。
他笑了笑,指了指这座黑糊糊、孤零零的房子说:“大概没有,没有人愿意主动拜访我们。病人们的家属……”他踱了几步想找到合适的词能绕过“囚禁”这个字眼,“病人……和我们住在一起……有的时候付不起医疗费,所以房子破旧也没钱修缮。”
贾斯德医生滔滔不绝地谈起了精神分裂症的诱因,在奥波特听来就像一支催眠曲。突然他意识到医生谈起了路易士的事。医生说:“你找的那位路易士失踪了,一点也不奇怪。那个成天研究摄影技术的人对氰化物一无所知。”
奥波特皱了皱眉,问道:“医生,氰化物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你是说路易士中了毒?”
贾斯德医生笑着说:“四年前有个叫阿克的人发现火棉胶是绝好的胶卷材料,但还没找到合适的定影液。很多摄影师用氰化物、钾和硝酸盐调配成定影液,这种调配毒性很大,不能碰到伤口,人也不能吸进这种气体,否则会中毒。很多摄影师都为此丧了命。”
奥波特记起了路易士的弟弟提过他哥哥用火棉胶,而且成天泡在化学品里。他不由得问贾斯德医生:“这种中毒有什么症状呢?”
贾斯德医生说:“起先病人会头痛、乏力、焦虑、口干舌燥,后来会变得兴奋、不安、心跳加速,再往后就是昏迷、抽筋、四肢麻木……最后是死亡。”
“看来你对这种中毒很有研究。”
“噢,是的。我对这种症状进行过很系统的研究,也在这座房子里观察过好几个研究对象。”
奥波特对贾斯德医生的这种麻木不仁不寒而栗。在这个医生的眼里,那些中了毒的精神病人只不过是研究对象而已。
“那么如果那天他从火车上跳了下来,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医生叹了口气,说:“如果藏在了某个地方,氰化物中毒发作,心律失常,呼吸困难,即使当时不死,最后还是会孤独、痛苦地死去。”
“那么看来我是浪费时间了。我一直以为他是被对手谋杀了,而事实上他是精神失常,自己折磨自己。”
“不是那么回事,幸好你遇上了我,知道事情的真相,找机会好好和路易士太太谈谈吧!”医生靠在椅子上,对奥波特说,“几里之外有个小村庄,我让我的助手用马车送你过去。”
奥波特还想客气地推辞,医生却说:“你今晚最好不要在这儿过夜。我的病人见了陌生人会激动不安的。”
奥波特看到自己的侦查任务已经完成,也就接受了医生的好意。他想路易土一定是不小心中了毒,掉下火车死了。即使没死,也一定是受了重伤爬进树林,毒性发作在荒野中死了。一想到路易士的命运很可能就是他自己的命运,他就心里发抖。
离开精神病院,与医生告别时他轻松了许多,医生举着灯笼一直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离开。现在,奥波特一心想找的是一家暖和、干净的旅店。
目送奥波特乘车离开后,贾斯德医生回到了屋里,整个精神病院就是他的领地。他关上大门,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小心地反锁上大门,转过身,走过空****的大厅。
黑夜就像一张沉甸甸的蜘蛛网,罩在大厅上空,但灯笼发出的光足够为医生照路。医生对这座大房子也是了如指掌,大厅边上通往二楼的楼梯间开了一扇暗门,医生从口袋里摸出另一把钥匙开了门,进去后就立即关上了。
熟悉的尖叫声传入耳中,他踏上了通往地窖的阶梯,一步一步走到地窖门前。那呻吟是从门后发出来的。门上方有百叶窗,他轻轻地拨了拨百叶窗,观察着那个最近才来的研究对象。这个研究对象对科学研究、对他的学术声望将作出重大贡献。他仔细观察着这个一阵阵地抽搐着的精神病人。
这个病人长着络腮胡须,恐惧地瞪着墙上的光斑,似乎出了神。墙角放着个镶着铜边的木盒子,很可惜,即使镶了铜边,木盒子里的东西还是砸坏了。现在贾斯德医生明白了,那是这个病人从火车上跳下来时撞坏的。盒子摇起来哗哗响,但这个病人不肯把盒子交出来。
病人又开始大声尖叫起来,医生拉上了百叶窗,他知道这种尖叫又要持续上好一阵。他很想知道病人瞪着墙到底看到了什么。整日整夜,他都让地窖里亮着一盏灯。其实墙上除了一块煤气灯投射上去的淡淡的光斑,什么也没有。想到一块淡黄的光斑也能让这个病人恐惧,医生费解地摇了摇头。
路易士呆呆地瞪着地窖内的那堵墙,墙上的光斑投射出的是瘦高个的影子,像真人一样。他觉得瘦高个就像在火车上一样坐在他对面,冷冷地盯着他。
当时车厢里只剩下他们俩,瘦高个脸上渐渐呈现出了猛兽般歹毒的神情,沉默的唇中似乎要吐出几个字:“把照相机给我。”路易士心里猛地一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极力想把他看清楚。但瘦高个看起来仍是模糊不清,就好像照片放在显影液里,斑驳不清,得加些钾进去才行。
他瞪着眼,预感到不可避免的争斗就要来了。
火车猛地急刹车,瘦高个的影像摇晃起来,他一跃而起,扑向路易士。路易士举起相机,镜头砸向瘦高个的脸。顿时,路易士感到双臂像是骨折般痛得发麻。瘦高个缓缓倒向门边,身下压着路易士。门被冲开了,二人摔出了火车,掉进了黑漆漆的夜。
路易士发出惊恐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