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赫伯特·乔治·威尔斯
在杜克拉斯看来,“莫罗岛”真是个世外桃源,但是再过几个小时,他就再也不会这么想了。不过现在,在经历了飞机失事、同伴相残之后,九死一生的他还能悠闲地观赏“猫一样乖巧”的少女爱希的舞蹈,让他觉得世事如梦。
他从救命恩人莫凯马瑞的口中,得知了这座岛屿的主人、莫凯马瑞的雇主,竟是莫罗博士。莫罗博士是诺贝尔奖金的获得者,外界传闻他已失踪多年。博士因为热衷于动物活体实验而被科学界排斥,于是就在这个岛上隐居了17年。
莫凯马瑞把杜克拉斯带到客房,突然把房门反锁了,还莫名其妙地说:“这是为了你好。”
当杜克拉斯想办法把房门打开的时候,热带地区的夜晚已经来临。一声声凄厉的嘶吼传来,更添了几分夜晚的神秘。杜克拉斯闻声向前走去,来到一座大房子前——要是事先知道里面有些什么东西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进去的。
当然,那些笼子中缠着绷带的动物并不很吓人,而泡在药水里的畸形的婴儿也只能说明这间实验室很不一般,但是,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躯体却令杜克拉斯毛骨悚然:一个远古神话中的怪物!像是在猪的躯干上长出了人的四肢。一团红色肉块正从这具躯体中挤出,是一个婴儿!婴儿张开歪嘴巴,睁开混浊的眼睛……捧着它的那位医生猛地扯下白口罩,把一张扭曲的拼凑起来的面孔转向杜克拉斯。
杜克拉斯被这巨大的恐惧吓得夺门而逃,却在门口迎面撞上两个“人”,他们对他扬着似人似畜的脸庞。他疯了一般地逃走了。
少女爱希在树丛中找到躲在那儿、浑身发抖的杜克拉斯,说:“我帮你离开这儿,但是请不要把我父亲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爱希和杜克拉斯逃过了兽人们的追捕,看见了四肢着地伏下正在山涧边饮水的“豹人”路米。路米似乎想要掩饰什么,四足着地,迅速地蹿进林中。杜克拉斯后来才知道,兽人们被严格禁止“用四肢走路”。路米违背的不只是这一条禁令——爱希和杜克拉斯还在路上发现了一具兔子的尸体,它被人撕裂了。
但此时,他们没空去理会这件事。爱希带着杜克拉斯,找到了猿人阿萨斯曼。
爱希恳求道:“请你带我们去塞恩弗拉那儿!”
阿萨斯曼查看了一下杜克拉斯的手掌,确认他是一个高贵的“五指人”之后,才领他们来到兽人聚居地。莫罗博士以无与伦比的才能和美学观,创造出了一个怪物王国。这些兽人没有一个不是奇形怪状的,他们直立行走,却弓着腰、驼着背,很古怪,不像人那么挺拔。他们甚至缺少作为兽类的威猛矫捷,只会让人觉得丑陋猥琐。
杜克拉斯克制着自己呕吐的冲动,跟随爱希乘升降机进入地下大厅。那儿,兽人“牧师”塞恩弗拉正在向许多半人半兽们宣教:“做人难。但是,既然父亲已经让我们成了人,我们就不该再做那些可耻的事,四肢着地走路,喝水发出怪声,吃肉……”
爱希冲塞恩弗拉叫道:“有个五指人需要你的帮助!”
塞恩弗拉走下讲坛。但杜克拉斯还没来得及说出他的请求,高亢昂扬的号角声就传入了地下大厅,引起了兽人们的一阵骚乱:“父亲”来了!
兽人们欢呼着,以动物特有的姿态跳着舞。岛上之神莫罗博士坐在由兽人拉着的破汽车上,驾临此地。他满脸都是白粉,神色庄严。杜克拉斯身不由己地被拥出了大厅。
初次见面,杜克拉斯对博士就毫无好感。实际上,杜克拉斯现在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不管是那些勉强成形的兽人,还是莫罗博士与莫凯马瑞这两个“真正的”人。
博士对杜克拉斯的处境深表理解。为了证明兽人不会对人构成威胁,他按动了手中的脉冲发生器。顿时,一声声惨叫从兽人们之中发出,他们全部摔倒在地。看着飞扬的尘土中那一个个翻滚抽搐的躯体,杜克拉斯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
在莫罗博士的客厅里,“卸妆”后的博士执意要给杜克拉斯介绍自己的几个“子女”。当然,第一个是爱希,她是这个岛上唯一一个能让杜克拉斯安心的人。而博士的四个“儿子”显然是基因混合的产物,就像岛上那些半人半兽们一样。小侏儒马基,是个恃宠而骄的小家伙,也是博士的贴身跟班;屈迪,友好而蠢笨;麦令,长着猫科动物的脸,敏感而害羞;阿沙素鲁,就是前夜在大实验室接生婴儿的那个“大夫”,像狗一样谄媚而阴险。
然后,博士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研究工作。这17年之中,他一直努力想通过把动物和人的基因移植在一起来产生“完美的人类”。他正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目标,甚至比别人想象的走得更近。
杜克拉斯认为这种实验存在道德上的质疑,博士则针锋相对。他们的争论出乎意料地被阿沙素鲁打断——他装模作样地把一个大盘子放到了餐桌上,盘中是一只烤熟的兔子。几个“儿子”们看着这道美食,惊喜异常,馋得不行。
博士却大动肝火,因为为了避免兽人们的“兽性”被引发,他们被禁止吃肉。
兔子是莫凯马瑞带杜克拉斯上岛时杀的。莫凯马瑞虽然知道岛上从不食肉,但是嘴里实在淡得不行,因此想趁机沾沾这位稀客的光,解解馋,却没想到遭到了博士的训斥。
莫凯马瑞对杜克拉斯说:“只有你见到我杀兔子了。”
“那倒未必。”
杜克拉斯和爱希说出了路米杀死兔子的事情。路米一定是看见莫凯马瑞的行为,才被激起了嗜血的欲望。这严重破坏了岛上的“法规”。
虽然在杜克拉斯看来,那一套一本正经的宣教程序非常荒唐可笑,但博士还是把兽人们都召集到一块,让“牧师”塞恩弗拉向他们当场宣讲法规。
“有人杀生了。”
博士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回响在兽人们的上空,他们心惊肉跳。
博士喊出了违法者的名字:“路米!”
审判就要开始了。豹人路米的眼中凶光闪烁,他身边的好友“袋狼”低低地哀鸣着,怯生生地躲开了。路米像人一样向前跑了几步后,就不再理会“法规”,而是四肢着地,大吼着扑向博士!
但博士一按下脉冲发生器的电钮,路米就翻倒在地,惨烈地号叫着。兽人们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等博士认为惩罚够了,松开按钮时,路米已经筋疲力尽,只能无力地趴在地上喘息。博士走上前去,用手抚摩着他的头,低声说:“我的孩子,我原谅你!”
路米吃惊地抬起头。他那半兽半人的心被搅乱了,被感动了,他充血的双眸重新变得清澈,在他突露利齿的口中,发出低沉的呼唤:“父亲!”
此时,阿沙素鲁突然走过来,瞬间就用一把手枪对准了路米的头,然后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就像晴天霹雳,兽人们都惊呆了。
阿沙素鲁对同样吃惊的博士说:“不是你让我执法的吗,父亲?”
博士问:“你从哪儿弄的枪?”
阿沙素鲁转向了莫凯马瑞。
面对惊恐不安的兽人们,塞恩弗拉依然在宣教“法律规定不准杀生!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在默默不语的兽人当中,悄悄滋生了一种深刻的阴暗情绪,特别是袋狼,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无法宣泄的悲愤,他的心里悄悄播下了灾祸的种子。
路米的尸体被火化了。袋狼一个人来到火化炉前,捧起路米的焦骨。他所会说的人类语言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他只能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痛苦地哀鸣。突然,他的手指碰到了路米肋骨上附着的一颗异物。那是一枚植入器,用来接收“痛苦之源”发射的电脉冲的。袋狼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大脑迅速运转着、思考着……他用手按着自己的肋部,摸到了有硬结的位置……周围无人,他愤怒地吼叫着,一根爪子深深刺入自己体内……
又到了为兽人注射血清的时候了,这些血清能够防止他们退化成动物。这也是博士的发明,如果“人性”有分子式,可以通过形成化合物的形式注入兽人体内,那么相信他已经成功了。他的理想就是把兽变成人,把人变成完美的神。
注射了掺有迷幻剂的血清,兽人们情绪极好,他们在草地上开心地玩耍,除了袋狼。他已彻底不信任博士和他的助手,他要保持着自己的独立,即使是作为兽类。他伏在一棵树后冷冷地看着。
莫凯马瑞招呼他说:“袋狼,来,别怕!”
袋狼向他扬了扬前爪,爪尖上是一枚带血的植入器。他恨恨地说:“不再有痛苦了!”
莫凯马瑞大惊失色,这就是说袋狼将不再受到任何管束了!他赶忙跑到载血清的车边拿出了枪,但袋狼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阿沙素鲁伏在他耳边,兴奋、谄媚地喘息着说:“主人,大搜捕?”
莫凯马瑞肯定地说:“大搜捕!”
袋狼开始为躲避枪弹、麻醉弹和往日同伴的锐爪、利牙而四处逃亡。这是他为“自由”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杜克拉斯无法忍受这种疯狂的生活,于是就利用岛上的电台向外界求救,希望能逃出去。
但是莫凯马瑞把电台破坏了,他说:“你是不是想让他们把我们统统抓走,然后把爱希送去马戏团?爱希和我们不一样,知不知道?她也需要注射血清,而外面没有这种血清。”
就在这天晚上,爱希忧心忡忡地对莫罗博士说:“父亲,我的样子在变化!我开始退化了……”
同样也在这一夜,袋狼不再孤独。几个兽人在树林深处找到了他,不无小心地接近,还给他看在手中的兔子尸体。
深夜的时候,博士被客厅中的声响惊动。他出去查看时,却看到袋狼和另外几个兽人闯了进来,正在用爪子摆弄钢琴。
兽人们为博士平时的威严所震慑,马上散开,蜷缩起来。博士在钢琴旁坐下,说:“孩子们,你们刚才弹得很有意思。让我来教你们学习十二音体系……”
兽人在柔和的琴声中不由自主地慢慢靠拢。袋狼跪着伏在博士脚边,博士抚摩着他的头。袋狼悲痛地一声长嚎,是委屈,还是悔恨?没有人知道。也许他依然非常留恋作为一个“人”的那些日子,也许他很难放下作为一个“人”的情感,包括对博士的敬畏和服从。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沙哑而浑浊:“我们究竟是什么,父亲?”
博士支支吾吾的。
袋狼又问:“为什么你要让我们痛苦?”
博士慢慢退到客厅门口,从黑影中跳出来了侏儒马基,他偷偷地把脉冲发生器递给博士。袋狼领着兽人们渐渐逼近博士,又问道:“父亲,要是没有痛苦,也就不会有法律,对不对?”
博士说:“法律还是得维护的。”
他猛地按下电钮,袋狼却哈哈大笑。兽人们四肢并用,跳上了桌子、柜子,到处爬着,把博士团团围住。
袋狼阴险地说:“我们用四肢着地走路,这就是法律!我们喝水发出怪声,这就是法律!我们尽情尽兴地吃肉,这就是法律!”
博士抓起一块动物的头骨,砸向一个兽人,这下子把兽人们的兽性全都激发起来了。他们一拥而上,爪牙并用,撕咬着这个创造了他们,给了他们智慧,教导他们说话与思考,却又让他们困惑,给他们带来无尽痛苦的“父亲”。
博士至死都不明白,自己的实验究竟在哪个环节上出错了。DNA中能不能找到友善、暴躁、忠诚、叛逆、质朴、狡诈、爱、恨……那潜伏着的兽性,又是依附在哪个基因上?
当时袋狼他们却不会去想那么多。他们随心所欲地沉醉于暴行中,瞬间释放出来的本能促使他们愤怒而迷乱地吼叫着、抓咬着……
闻声赶来的杜克拉斯开了枪,兽人们四处逃散,袋狼从博士的尸体上把脉冲发生器拿走了。对他而言,这“痛苦之源”代表着法律与权威。从此之后,他本来可以“用四肢走路,随意吃肉”,做一头自由自在的野兽,但他对此并不满足,他选择了自己的命运。毕竟他身上有一半是“人”,毕竟,他从“父亲”那儿学到了许多东西。
博士的尸体如同路米的一样,也被火化了。
麦令担忧地哭泣着,感到自己的生命失去了依托。他说:“父亲死了,法律还会存在吗?”
爱希也在哭泣,她跟杜克拉斯说,退化过程更明显了,犬齿变尖,耳朵迅速变长……莫凯马瑞手中有血清能够防止退化,杜克拉斯决心帮助爱希。
在实验室,杜克拉斯疯了似的翻找着,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念着“福音”,声音通过扩音器而被“神化”了:“为什么你只看见兄弟的眼中有刺,却看不见自己的眼中有梁木呢?”
他回过头,看见莫凯马瑞正在为就任新“神”做准备。他仿照莫罗博士的打扮,而且头脑似乎已经不太正常了,他说:“我已经把所有的血清都毁掉了!”
杜克拉斯瘫在地上,绝望了。
现在,兽人们在地下大厅里迎接这位新神——莫凯马瑞。他的主旨,就是让兽人们尽情地按着本能去做。博士严苛,而莫凯马瑞则是纵容。
一小队兽人们在杀死博士后,正在放肆地破坏着室内的一切,这时看到了阿沙素鲁。他是来投靠强者的,手里拿着枪。
他跪在地上,叫着:“我知道哪儿有更多的枪!”
莫罗岛的灾难此时才刚刚开始。博士若地下有知,一定会后悔把人的智慧移植给野兽。
地下大厅里,兽人们围着“莫凯马瑞神”狂欢着,阿沙素鲁乘升降机走了进来,拜倒在莫凯马瑞的脚下。
莫凯马瑞笑着问道:“猪狗喜欢干什么?”
阿沙素鲁说:“追捕、猎杀!主人!”说完,他就掏出枪来,把莫凯马瑞击毙了。
大厅中一片混乱,袋狼率领他的部下冲了进来。
杜克拉斯在实验室里不停地搜索着,没找到血清,却发现了自己的基因样本,还有从自己身上所采取的基因的一系列图片记录。这时,他才明白原来博士一直没安好心,想利用他的DNA来做实验。
杜克拉斯带着爱希去地下大厅找莫凯马瑞,没想到却只看到一具尸体。这时,阿沙素鲁又出现了,他已变成了袋狼的走狗,要抓这个“五指人”去见他的新主人。爱希像猫一样愤怒地叫着,用手上已经长出的利爪四处乱抓。两个兽人抓住了杜克拉斯,阿沙素鲁则捉住了爱希。
他被侵入骨髓的妒恨驱使着,对她说:“你还记得父亲怎样鞭打我吧?他可从未碰过肌肤娇嫩的你!”说完,他残忍地绞死了爱希。
袋狼将所有的兽人召集起来,自己则站在高高的台子上。没错,他畏惧“父亲”,憎恨“父亲”,或许还曾经爱过“父亲”,而现在,他也要做“父亲”那样的人了。
阿沙素鲁像得胜归来的功臣一般,把杜克拉斯扔在袋狼的脚下。
袋狼夸奖道:“好狗!”
阿沙素鲁兴奋地大笑,但他忘了,袋狼不会轻饶害死路米的凶手的。冲锋枪一阵扫射,这半人半犬的家伙就趴在了地上。
袋狼把脸靠近杜克拉斯,“你告诉他们,五指人,告诉他们我是神,让他们服从我的法律。”
他掏出“父亲”的脉冲发生器,按下电钮,台下的兽人们马上哀号着倒下了。
杜克拉斯虚弱地说:“你说得没错,你是神。”
袋狼把脸凑近,杜克拉斯接着说了下去:“世界上只有一个神,”他看了看袋狼几个站在高处的同党,“你们几个一起杀了父亲,吃了他的肉,那么究竟谁才是新的神?他?还是他?大家应该服从哪一个呢?”
袋狼果然中计了,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枪,扫射站在高处的同伙,持枪的兽人们也马上向他还击。袋狼的腿部被击中了,他摔倒在地,枪也丢在了一旁。流弹把旁边的油罐打破了,麦令趁机捡起一根火把扔过去,顿时大火冲天腾起。
袋狼,勇敢、坚忍、残暴的袋狼,敢于选择自己命运的袋狼,第一个摆脱“法律”束缚、第一个挑战“父亲”的袋狼,他曾经是兽人们憧憬的英雄,现在却成了众矢之的。所有兽人都涌向他,冷酷地殴打他,把他一次次打倒在地,他又一次次艰难地爬起来。袋狼从未如此孤独无助过,即使是上一次被追捕得走投无路时,也不曾绝望如现在。袋狼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不是人类,但也不是兽类。他拖着被打断的腿,走进大火里面,仰天长嚎着:“为什么!为什么!”
这里唯一的真正的人杜克拉斯也在问自己:“为什么?”
这一切暴行,这一切的痛苦……都是为什么?或许,不过是莫罗博士显微镜下几个基因片断的组合,就早已注定了这一切。这既不是袋狼的错,也不是阿沙素鲁的错,是博士在他们野兽的本性上,加入了人类的思想和欲望。
天亮了,杜克拉斯把仅存的一些行李搬上简易的木筏,准备远行。前来送别的是猿人阿萨斯曼、长老塞恩弗拉和小侏儒马基。
杜克拉斯说:“我会再回来的,一定有能明白莫罗博士实验的科学家,他们可以帮助你们。”
塞恩弗拉觉得索然无趣,黯然地说:“你还没明白过来吗?我们不需要科学家,我们要的就是跟着自己的本能走。两条腿走路……确实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