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一遍?”江志鹏原地转了两圈,从手下手里拿过笔录本。
白玉城脸上没有表情:“我说,他们都是我杀的!褚悦民、唐林义、唐林海,还有唐林清!”
江志鹏深吸一口气:“杜忠奎和田恬呢?”
“哦,也是我杀的!”
“他俩也是你杀的?”
江志鹏盯着他,慢慢冷静下来,把笔录本交给手下。
“你还想知道什么?”
白玉城的眼角抽了一下,估计是伤口阵痛导致。
“动机!”江志鹏一步跨到床前。
“给我爸报仇!”
“只给你爸报仇?”江志鹏略一沉吟,“不只吧?还有蓝媚父母,以及葛春花和顾楠楠!”
“随你怎么理解!”
“行!配合就行!”江志鹏问,“你爸被害的隐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通过杜忠奎。”
“他?碎尸案也是你干的?”
“废话。”
“怎么可能?7月1日晚,杜忠奎驾车逃逸时,你在哪儿?”
“我就在车里,在他背后。”
“不可能!”江志鹏凝视对方,“那晚10:15—10:25,你跟顾楠楠微信聊天,还给她发语音,唱了首歌。”
“那又怎样?”
白玉城缩在被子下的左手,突然握紧。
“我们做了声纹数据分析。你那段语音,是在室内环境录制的,不是移动空间。”
“没错!发语音时,我叫杜忠奎停了车。”
“停车?为什么?”江志鹏紧紧皱起眉头。
“因为我不想事情败露——你看,就连你现在,也认为不是我干的!”
“哦?”江志鹏右手握拳靠在嘴边,作沉思状。
白玉城突然说:“音频里有狗叫声。对吧?”
江志鹏点头。
“那就对了。当时车子拐下主路,停在小路边,发完语音又回到正路。”
“发语音时,杜忠奎就那么老老实实待着?”
白玉城一笑:“他脖子上缠着一条鱼线,线头在我手里。”
“你们弃车后,怎么返回的滨海?”
“天亮后花钱拦了辆过路车。”
“回滨海路上,你当着过路车司机的面,怎么控制杜忠奎?”
“我把他打晕了。跟司机说他醉酒,宿醉!”
“敢作敢当,很好!”
江志鹏愉快地笑了……
可是,伊辉的脸却突然变得煞白。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点了根烟深吸一口。他的视线穿过烟雾,从白玉城脸上扫过。
他的感受,跟江志鹏截然不同。白玉城杀了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基于这一点,白玉城已无隐瞒其他事实的必要。可他还是觉得,这个审问过程太顺了。另外,他觉得江志鹏的话术也有问题,不该上来就告诉对方,有声纹数据分析那回事。当然,他能理解江队急于求成的心态。虽然无法断定白玉城撒谎,但他分明察觉到,对方话里有漏洞,逻辑上的漏洞。他紧紧抓住那个点,陷入沉思。
江志鹏的声音亢奋起来:“杜忠奎人呢?”
“埋了。”
“在哪儿?”
“我的卧室跟停车大院之间有道门,门外有棵白杨。人埋在那棵树下。”
江志鹏回到走廊,打电话叫人去现场挖尸体。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抖,点烟的手更抖。这是他从警以来最大的案子,给了他山大的压力,更给了他海量的羞辱。再拖下去,用不了两天,他就会被撤职,案子将交由市局接手。然而就是现在,唐林义吊杀案后不到12小时,案子却突然破了,以一种谁也想象不到的方式。客观地说,这事既靠崔明虎,也靠伊辉。仔细想想,他突然很后怕。要不是伊辉坚持,他早把崔明虎扔进局里了。崔明虎要是出不去,哪有这个结果?
重新回到病房,面对白玉城,他心里升出一种满足感。
是的!对警察来说,还有什么,比将杀人凶手握在手心,更让人满足?
“讲讲碎尸案过程!”江志鹏抱起胳膊,神情终于从容起来,“你跟杜忠奎素不相识!你对白涛之死,以及蓝莓父母遇害的隐情,一无所知,凭什么对杜忠奎下手?”
白玉城淡淡一笑:“你说得没错,我对真相一无所知。一切的起因,只是一场意外……”
“意外?”
白玉城点头:“6月30日傍晚,杜忠奎去我那儿修车。还记得吧?”
杜忠奎去修车的一些细节,是冯仁兴提供的,江志鹏当然记得。
“跟杜忠奎一起的那个女孩,叫田恬,是个楼凤。也没错吧?”
白玉城要了一根烟点上,淡淡地吸了两口,然后还原了事实过程。
那晚,田恬把手机落下了,后来她独自返回拿手机。白玉城看出来她不是良家女孩,就动了心思,提出跟她**易。
有钱赚为什么不赚?也用不了多大工夫,完事后再去伺候杜忠奎也不晚。田恬的小算盘打得透亮,同意了白玉城的要求。
江志鹏插了一嘴:“你为什么跟她**易?”
白玉城撇了江志鹏一眼:“她很漂亮。不是吗?”
“就因为这个?”
“也不全是!”白玉城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下体,“我这儿有点毛病,那种事只能做一半……我吃过中药,也看过心理医生,可是到底有没有好转,我只能不定期,通过找小姐去验证……”
原来如此。作为男人,江志鹏理解对方的做法。
“那次还是没能完成……”白玉城脸色转暗,“那种情况已有多次,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说过什么。可是那个田恬,却狠狠地嘲笑我……”
他停止述说,眼前浮现出田恬的嘴脸:“裤裆里软不啦唧的,还学人找小姐?瞎耽误工夫!买块豆腐撞死算啦!”
江志鹏沉默。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正在逐步**其真实的内心。
“嘲笑我也就罢了!”白玉城的眼神突然冷漠,“她居然趁我去洗手间,偷看了我的日记……”
白玉城去洗手间洗刷。
田恬坐在床边,点上烟,等他回来付钱。
这时杜忠奎给她打来电话:“怎么还不回来?哥哥等急了!”
“才拿到手机,这就回去。”话音刚落,她手机没电了。
“喂!你快点!”
她等得不耐烦,随手从床尾书架上,取下一个厚厚的日记本。
日记本封面上,用铅笔画着樱木花道。
“还写日记呢,真是个闷骚!”
她打开首页看了两眼,然后翻到最近的内容(写于两年前)。
这时,有一张照片从里面掉出来。
那是10年前的照片,已经泛黄。
照片中的蓝媚甜甜地微笑着,眼神中射出青春的光彩。
田恬把照片夹回去,然后浏览那几页日记。很快,她咯咯地笑出声来……
过了一会儿,白玉城回来了。
“谁让你动的!”
他冲上去夺过日记,丢回书架,眼神跟着变得异常冰冷。
然而田恬毫无察觉,捂着嘴笑道:“照片上的女孩,就是你当年的暗恋对象?被她设局**上床,你还自愿背了个强奸的罪名?”
白玉城突然垂下头,连脖子带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你个不光下面有病,脑子也病得不轻啊!”
白玉城一巴掌扇过去,额上的青筋,一条条暴凸出来……
“就因为那么几句话,你就杀了她?”江志鹏盯着白玉城,惊骇得无以复加。
“那几句话足够了!”伊辉走到床边,拍了拍江志鹏肩头。
没人比他更清楚,那几句话的分量。
正如雷家明所说,那些隐私是白玉城尊严的底线。前些天,仅仅因为偷看了几眼,雷家明就尝到了白玉城锁喉的滋味……
当年的白玉城,尽管饱尝冷漠和种种打击,可还是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至少他从不曾设想,有一天蓝媚也会害他。直到他被蓝媚引诱上床,心甘情愿背下强奸罪名,而后经受了社会磨砺,才明白过来,那只不过是一个局。此后,那段经历,便成为他不敢凝视的深渊……
相应地,谁若是偷看了那座深渊,必将点燃他的愤怒。可是田恬不但偷看,而且还进一步奚落他,践踏他的尊严。那么,结果,自然难以想象。
从心理学上说,**产生无力感,无力感爆发愤怒。
而白玉城的爆发,绝不仅是**导致的愤怒……
江志鹏沉默良久,问:“她怎么死的?”
白玉城摇着头,说:“我当时掐着她的脖子,大脑一片空白。”
“**杀人!”江志鹏皱起眉头,“原来第一现场在你家!”
白玉城点头:“直到她没了呼吸,我才意识到闯了大祸。怎么办?已经没有退路!我只能去干掉杜忠奎,毕竟他知道田恬去我店里取手机,而且他们还通过电话。”
“**杀人,演变成谋杀!”江志鹏总结得很到位,“可是,你如何得知杜忠奎住处?”
“很简单!我给田恬手机充上电,发现手机是指纹解锁。用她手指解开手机后,我以她的口气发微信,让杜忠奎发位置共享……”
得到杜忠奎的位置,白玉城很快想到一个李代桃僵的法子:把田恬弄到杜忠奎家,把那里做成杀人第一现场,然后再逼迫杜忠奎,演一出杀人后逃亡的戏码,完事再干掉杜忠奎。那是不得以的手段,只有把杜忠奎包装成凶手,他才能安全。
打定主意,他把田恬抱上电动车后座,用绳子把她跟自己绑缚在一起。他选择电动车,为的是直接横穿五一路,朝西走巷子避开监控。
接下去的事情很简单。到达目的地后,他把田恬抱进杜忠奎家的院子,然后循着灯光上楼。
讲到这里,白玉城停下来喝水。
江志鹏早已按捺不住:“李代桃僵是个好主意。可是杜忠奎对你来说,根本就是个陌生人,你不可能知道他身上藏有秘密!”
白玉城微微一笑:“没错!他对我来说,是陌生人。可我对他来说,却不是!”
“哦?”江志鹏愣住。
白玉城继续讲述。
他突然出现在二楼卧室,把**的杜忠奎吓了一大跳。
杜忠奎没穿衣服,来不及反抗。
他迅速把杜忠奎控制住,绑起来,然后下楼,把田恬抱进卧室放到**,紧接着掏出刀,往田恬尸体上猛刺。
寒光闪闪的刀刃下,血花飞溅。
看着眼前疯狂的修车师傅,杜忠奎瞳孔收缩,吓得魂飞魄散,可是却不明白为什么。在深入骨髓的恐惧中,他脑袋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修车问价时,白玉城递给他的名片。
他拼命挣扎,示意自己有话说。
白玉城取下封嘴的毛巾,把刀刃抵上杜忠奎脖颈。
杜忠奎吸了一口气,小声问:“你姓白,叫白玉城?”
白玉城默认。
杜忠奎咽下一口唾沫,小心探问:“我认识一个姓白的,叫白涛。你认识吗?”
说完这话,他的心紧紧悬起。希望还是绝望,就在下一秒。
他生怕对方说“不认识”,怕得要命。他也自知人海茫茫,哪能那么凑巧,眼前这位姓白的,刚好就认识白涛?可是万一认识呢?生死当前,他不得不那么做。
白玉城顷刻怔住:“你认识白涛?”
“啊?”对方的语气,令杜忠奎心中登时燃起希望:“对!认识!”
“你和我爸是……”说到父亲名字,白玉城本能地以“爸”相称。
“啊?白涛是你爸?”杜忠奎的心脏提到嗓子眼,“这个女人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做?不管怎样,你不能杀我!”
白玉城瞅了瞅田恬的尸体,转回脸来:“她自找的!你知道她去我那儿取手机,所以你也活不成!”
“别!你不能杀我!”
杜忠奎舔了舔嘴唇,心中犹豫要不要大声呼救。他感知到脖子上凉飕飕的刀尖,决定放弃。
“为什么?”
“10年前你父亲跳楼了。对吧?”
白涛跳楼不是秘密,知道的人多的是。
白玉城紧盯杜忠奎,没言语。他知道对方还有话要说。
“其实我不认识你父亲……别急,听我说!我才从牢里出来几天,你父亲的事,我是从网上知道的。”
“你上网搜他干什么?”
“哎!因为我注意到那片烂尾楼……”杜忠奎的呼吸渐渐沉稳下来,“实话告诉你,你父亲死得很冤,那牵扯一个秘密!”
“秘密?”
“对!有人在背后设计他!”
“什么?我父亲跳楼,是被人算计了?”白玉城全身汗毛瞬间奓起。
“确切地说,他那个投资,被人算计了,也就是那片烂尾楼!”
“你到底是谁?”
“我叫杜忠奎,坐牢前,是个货车司机。”
白玉城猛地伸出左手,死死掐住杜忠奎脖子,另一只手的刀尖急速抖动。
“说!谁干的?”
“别冲动!”杜忠奎努力往后挪动身体,避开刀尖,“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保证我安全,别杀我!”
“少废话!”刀尖再次逼近皮肤。
杜忠奎用下颌指了指田恬:“做个交易,你放了我。你怎么对她都成,我从来没见过她,也没见过你……”
白玉城沉默片刻,突然转身,一刀捅进田恬的脖子。
他扭脸看向杜忠奎:“你说了不算!”
望着对方冷飕飕的眼神,杜忠奎汗毛倒竖,脖子上的肌肉紧了又紧,仿佛那把刀,正插在他身上。
他咬了咬舌尖,想冷静下来再说点什么,可是舌头早已僵在嘴里,根本不听使唤。
“给你三秒!”白玉城拔出刀,指向杜忠奎眼睛,“说,我也许会考虑放了你;不说,你死定了!”
杜忠奎在里面蹲了那些年,怎么说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然而此刻面对一把刀,一具浑身是血的女尸,却再也硬不起来。
“我说!”他抖若筛糠,语速很快,“我坐牢,是因为10年前的交通肇事,死了两个人,那不是意外……”
杜忠奎讲述了车祸发生时的操作过程。
“为什么那么做?”
“为钱……”杜忠奎叹了一口气,“那件事,跟你父亲有关,你听我说完。2007年腊月二十三(2008年小年)那天下午,我去超市买年货,碰到个多年前一起玩车的老伙计——唐林清。他堂哥叫唐林义,以前都是一起玩车的。自从他们办厂子发达了,我们来往就少了。那天,唐林清叫我去喝两杯。结果一出超市,电话里来了个活,叫我去趟北京。因为要跑空车,当时我就不想去,后来对方加运费,我就答应了。”
“简短点!”
杜忠奎点点头:“我上路后一个小时,唐林清突然打来电话,让我帮他做件事。我问什么事,他说让我制造一场交通意外,目标是辆轿车,里面有两个人,酬金300万。我一听就把电话挂了……什么意外?那不是杀人吗?”
“快点!”
“唐林清又打来电话,加价到400万,我又给挂了。可当时那个心情……谁见钱不眼开?我犹豫了十几分钟,决定干!我给唐林清回电话,他报给我车型、车牌号,车体颜色。我当时留了个心眼,怕他事后不给钱,出卖我,就跟他说我录了音。毕竟车祸出来,轿车里的人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我风险太大。唐林清说死活看天意,嘱咐我,到时候千万别逃逸!他要我留意车祸现场,说车上应该有个U盘,或者存储卡之类的,叫我一定找到,交给他!他这一说,我才放下心。到时候,我手里有他想要的东西,不怕他坑我。”
“那辆车呢?”
“那车当时才从滨海上高速,比我晚一个多小时,时间上我还是很充分,就有一个担心,怕到时候认不出来它,错过了。后来我就降低车速,等它赶上来。那是辆红色轿车,颜色还是好认的。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从后视镜里发现了一辆红色轿车,但当时是晚上,看不清车牌号。我让它超到我前面,从车灯下一瞅车牌号,是它。”
白玉城哼道:“你倒是很有耐心!”
“难得很!降低车速,盯了一小时的轿车,眼都酸了!”杜忠奎苦笑,“然而后面的更难。那车跑得不慢,我得先撵它……追上它后,我有很多选择:从后面撞它,或者别它,或者冲到前面,让它追尾我的车……我想了很多可能,发现都不是什么好办法。知道吗?刻意制造交通事故祸害人,还得合情合理,最大限度降低自己的责任,太他妈难了!”
“你真不是东西!”
“我……哎!要不是那个大弯道,我就放弃了……”
杜忠奎说不下去了,跟白玉城要烟抽。
白玉城从杜忠奎外套里拿出烟点上,塞进他嘴里。
杜忠奎吧嗒了两口,把烟吐掉,渐渐来了精神:“在那个大弯道之前,我一直在寻找机会。那段时间,我基本跟红色轿车保持适当距离,那他妈已经超速了。直到远远看到大弯道一号车道的维修警示牌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机会来了……然后果断超车。”
“超车时,你就发现了三号车道那辆故障车?”
“是的!机会出现,把握机会,没多少考虑时间。当时那车刚停下,我视线高,能看到。不过,事后面对交警,我死活不能承认一早就发现了它。剩下的就简单了。我假装,想继续超越二号车道的前车,把车转入三号车道,然后再突然转回二号车道。那样一来,我后面的轿车,基本也就没反应时间了……”
“狠!”白玉城评价了一个字,“这事跟我爸有什么关系?”
“死的那俩人,是两口子,一个叫蓝小菲,一个叫刘人龙。女的,是西城城市银行信贷部主任,男的是个司机,死前给西城城建局副局长褚悦民开车。”
“原来蓝媚的父母,是你弄死的!”
白玉城大惊。蓝媚以前的家境,以及父母情况,他早在读书时就听蓝媚说过。
杜忠奎不认识蓝媚。他感觉这太巧了,眼前这位白涛的儿子,竟然认识那两位受害者的女儿。
“我就是财迷心窍!”杜忠奎说,“受害者的身份,是我上法庭时知道的。车祸发生时,我吓得不轻,本能反应,一脚油门窜了,把唐林清嘱咐我千万别逃逸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后来被交警截住,带回现场,但是,我已经没机会上车里找什么U盘。”
“U盘里到底有什么?”
“视频。”杜忠奎闭眼歇了片刻,才说,“当时我以为自己玩砸了,没承想,交警整理完现场,把死者背包,丢进了我的驾驶室……那个包上全是血,交警嫌脏。”
“你趁机拿到了U盘?”
“对!后来它被我带进监狱,作为私人物品交由狱方保管……然而,我一直不知道它里面有什么,直到五天前放出来。”
“盘呢?”
“今天中午,唐林清拿800万换走了!”
“800万?不是400万吗?”
“我在里头蹲了10年,翻倍补偿。”
白玉城冷笑。
杜忠奎见对方脸色变了,急道:“但我有备份。”
说完,他用下颌指了指桌子,那上面放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
“D盘有个隐藏文件。”
白玉城开机,找到文件,打开。
视频背景是酒店套房。
摄像头位置很讲究,主视野对着卧室,同时兼顾小客厅一半的视野。小客厅里有四个人打麻将,三个人的全身都在摄像范围内,第四个人只露个脑袋。
对白玉城来说,那四个都是陌生人。
杜忠奎告诉他,露脑袋,头发少的胖子,叫褚悦民,车祸中死亡的刘人龙是他司机;四方脸的是唐林义;瘦子是唐林清;剩下的胖子,是唐林义大哥,唐林海。
视频画面很无趣,重点是对话。
褚悦民说:“市里文件下来好几天了,调子定了,没有开发西城的打算。”
唐林海说:“定得好!”
褚悦民苦笑:“问题是这么一来,白涛真完了。”
唐林清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一回,他非破产不可。”
唐林海说:“破产好!怪就怪他太狂!想吞并我们?也不怕撑死?”
褚悦民说:“现在你们得意了,我怕白涛找我拼命!”
唐林清说:“买地盖楼,是他自愿的。国土局拍那块地,程序合法,也做了公示,他能怨谁?”
褚悦民和牌,一边收钱一边叹气:“不是我私底下操作,那块地能拍?白涛能上钩?为你们,我真是费劲心思,还要唱双簧,跟白涛拍胸脯、做承诺……”
唐林义掏出一张银行卡,推到褚悦民面前:“哥哥受累了。”
“你啊!”褚悦民点了点唐林义,轻声叹气。
“再安排个小姑娘,跟褚局交流一下人生。”唐林海用胳膊肘碰了碰唐林清。
“没问题。”唐林清笑着点头。
“累啊!”褚悦民摇了摇头,问唐林义,“下一步,你们什么打算?”
“那得看白涛。等他把鼎鑫化工抵给城市银行,我们就把厂子盘下来。”
“哟!那样规模可够大!大了一倍不止!”
“嗯。到时候五一路两边,就全是我们的。”
“都是白涛逼的!”唐林清插话,“要不是他想吞并我们,我们也不对付他。”
“吞你们,人家的确有那个实力。”
“他是比我们有钱!可我们要是答应合并,就等于今后给他打工了!那能行?”
“没错!”唐林海说,“市里这次搬迁,是来真的。相关政策很灵活,也很拿人。缓迁企业,要求占地1000亩以上。咱们西关这些企业,哪个有1000亩?”
“废话!要不然,白涛能动收购我们的脑筋?鼎鑫和我们加起来,可不就远超1000亩!”唐林清哼道。
“结果都一样!”褚悦民感慨道,“缓迁的大型企业,将来时机成熟,还是要动迁的。大型企业缓迁的目的,是为带动周边就业率,以及第三产业。”
“可是政策很明白,达到规模要求的缓迁企业,将来的动迁补助,是按亩计算的。那笔钱,比起基本的搬迁成本补助,误工补助,厂房补贴等加起来,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唐林海摘下眼镜擦了擦,身子前倾向褚悦民,“可实际上呢,现在西关这片,达到1000亩以上规模的企业,一个也没有!也就是说,那条规定——将来按亩数给予动迁补助的承诺,等于零!老褚啊,怎么能这么办事呢?空头支票嘛!”
“话不能这么说!企业搬迁政策,当然要全面划分等级。不能说没有那么大规模的企业,就不做出相应的政策安排!”褚悦民用烟点了点唐林海,“你看,等你们盘下白涛的厂子,不就能达到那条政策要求吗?”
唐林清点头笑道:“所以说,白涛那小子够聪明。他当时找我们谈合并,明摆着也是为那笔补助!”
“唉!人为财死!”褚悦民摇了摇头。
看到这儿,白玉城已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他的手剧烈抖动,费半天劲才把电脑关掉,同时心里打定主意,还要再来一趟,把视频拷回去。
通过那翻对话,他厘清了几个基本事实。
当年西关企业有序动迁,市里给出相应政策,其中补助最高的一条,针对规模1000亩以上企业。实际上,当时西关,没有一家企业达到那个补助要求。
为达到补助标准,以及缓迁目的,他父亲白涛,曾找唐林义谈过合并。从实力上看,白涛当时远大于唐林义,合并后自然还是老大,因此遭到拒绝。
褚悦民应该跟白涛很熟。他依仗其官方背景,一再鼓励白涛在西关开发房地产,并恶意给出错误的政策预判。
烂尾楼那块地的拍卖,也是褚悦民暗中操作的结果。
褚悦民所做一切,都是唐林义等人授意。唐林义的目的,是让白涛做一次错误的投资,断掉鼎鑫化工的流动资金,其结果,只能是企业被抵给城市银行还贷。而后唐林义吃掉白涛,接盘鼎鑫化工,同时企业规模扩大到千亩以上,达到缓迁,及动迁补助最高级别。
算计来算计去,还是为了钱!人心,怎能恶到这个地步!
白玉城震惊,愤怒,最后陷入无尽的悲伤。
他想到父母,想到爷爷奶奶,而后想到自己。他知道,唐林义等人设计白涛时,当然料不到白涛自杀。但是,那跟唐林义等人亲自动手,没什么分别!有果必有因。唐林义、唐林清、唐林海及褚悦民的恶行,是白家家破人亡的源头。
然而,那件事跟蓝媚的父母有什么关系?
杜忠奎明白他的疑惑,赶紧说:“刚才讲了,刘人龙是褚悦民司机,视频应该就是他拍的。蓝小菲是城市银行信贷部主任,也是白涛贷款的对接人。他们两口子拿着视频去北京,指定就为这件事,所以……”
“谢谢……”
向江志鹏供述完这些,白玉城长长地叹了口气:“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没放过杜忠奎——第二天晚上取了车,我逼他开车出城,造成他杀人逃逸的假象。明白了吧?他当年车祸后逃逸,是真的杀了人。而这次逃逸,是替杀人者被黑锅。”
房间里安静下来。
江志鹏沉默良久,反复回味供述内容。
几分钟后,他突然问:“钱呢?那800万,当时在奥迪车里?”
白玉城说:“没有!他说埋了!”
“埋了?埋在什么地方?”
白玉城摇头:“杜忠奎说,那钱不能存银行,放家里也不放心,因为他当时有个外出旅行计划。他想把钱给我,换他的命,可我没兴趣。”
遗憾!江志鹏心说,看来得把杜忠奎家院子彻底挖一遍。不管怎样,一定要找到那笔钱,完善证据链。
仅此一点遗憾而已,江志鹏用力挺了挺腰椎。
真痛快!这是他的感觉。大部分疑问就此解开,全身毛孔备觉舒畅,就像跑完长途,刚刚洗过一个热水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审讯环境主次不分,犯人躺着,审讯者站着,而且不能随意抽烟。
他原地走了两圈,想起最后一个细节:“田恬的尸体,在哪分的尸?”
“在我家厨房。但分尸时间,不是那天晚上!”
“哦?”江志鹏愣住。
“当时田恬满身是血,我只有电瓶车,不好弄,怕引起路人注意。”白玉城垂下头,“第二天一早,我把杜忠奎带回店里锁进卧室,然后等到晚上,开车去把田恬尸体运回来,同时拷了视频。然后,逼杜忠奎驾车逃逸——奥迪Q5前门车漆,早就喷好了。”
“你行!”
江志鹏拿出电话,通知去挖杜忠奎尸体的手下,到厨房提取血迹,固定证据。
白玉城昂首道:“厨房里没有血。”
“什么?”
“分尸前,我在厨房地面以及四壁,铺了好几层塑料布。”
“塑料布呢?”
“烧了!”
“分尸工具呢?”
“工具跟杜忠奎的尸体埋在一起。对了,田恬的头骨,也埋在白杨树下。”
“操!”江志鹏收起电话。
迷雾已散,结案可期。
江志鹏绷着脸,神经却前所未有的放松。
同样,白玉城似乎也很放松。
江志鹏明白,那是坦白案情后,带来的解脱所致。
他暂停审讯,出去喊来护士换药,顺便让白玉城休息一会儿。
王可和一个叫许聪的刑警在外面值守。谨慎起见,他们都带了枪。
10分钟后,江志鹏带人回到病房。
白玉城平躺着,看起来很疲惫。
江志鹏犹豫了一下,问:“行不行?要是累了,明天继续。”
“继续,完事我想睡个好觉。”白玉城挣扎着坐起。
“爽快!谈谈711案吧,褚悦民。”
“很简单。我往他驾驶座下面放了干冰,干冰放在泡沫盒里,融化以后,留不下痕迹。”
果然是干冰。
江志鹏跟伊辉对望一眼,转而问:“7月11日下午3:31,你跟蓝媚明明在静山上,而且还合拍了大头照。在那之前一分钟,也就是3:30,褚悦民的车门第二次关闭。那次车门开合过程,共计4分30秒!”
“哦!这是帮我做不在场证明吗?”白玉城微微一笑,“如果我没记错,褚悦民是下午2点半到那儿的。对吗?”
江志鹏点头。对方说的每个字,他都仔细咀嚼。
“代驾离开两分钟后,也就是2:32,我从别墅之间的小树林出来,往他车座下放入干冰,同时取走了窃听器。”白玉城缓缓道,“当时我还带了弹弓。”
“弹弓?”
“还有面筋,封别墅摄像头用的,可惜都没用上。那辆车停在松树阴影下,摄像头照不到。”
“那窃听器呢?什么时候装的?”
江志鹏想起,伊辉在分析报告里早就说过,那辆车内应该有窃听器,否则,凶手不可能预判褚悦民行踪。
“7月10日。”
“7月10日?”
江志鹏捋了一下,顾楠楠7月7日凌晨跳楼,葛春花7月9日晚喝农药。嗯,时间线没问题。
“安装地点?”江志鹏需要每个细节。
“褚悦民天天开车外出,四处放风……跟踪他,往他车里装窃听器,不要太简单。我是修车的,开别人的车门,对我来说很容易。”
江志鹏抱起胳膊,示意他说下去。
白玉城板起脸:“没什么可说的了,干冰放进去,我就离开了。他睡着了,指定活不成。”
“那第二次开合车门……”
“那是我让沈沛溪做的,为的是把车里的气体散出去。”
“沈沛溪?她替你做的?”
江志鹏挠了挠头,心中暗骂,居然是她?就这么简单?
他懊恼极了,怎么就没想到呢?沈沛溪竟然也参与了711案,间接给白玉城制造不在场证明。关于711案,就因为那么一张大头照,他一度排除了白玉城的嫌疑,而且伊辉也被误导,还因此判断,这一系列案子,不止一个凶手。现在看来,伊辉的判断是错的。
“人是我杀的!那天下午,沈沛溪和苗力伟,去静山公墓给葛春花买墓地,她只是照我吩咐,去给车里排气而已。她那算什么?顶多是个知情不报!”
“知情不报?她是从犯!”江志鹏逼视白玉城,“因为顾楠楠自杀,她恨褚悦民,所以才会配合你。”
“算是吧。”
“当时车子一直在启动状态,门窗却是封闭的,是你教给她的法子吧?先打开车窗,再关好车门,然后从外面伸手进去,按下门内的手动锁车键,和电动升窗键,同时抽回胳膊。”
“你想得太麻烦。你又忘了我是修车的。我那儿有各种遥控器,可以控制大部分车型。”
“嗐!”江志鹏被噎了一下,转而又问,“这一系列案件当中,蓝媚是什么角色?”
“她?跟她没有丝毫关系。”
江志鹏轻蔑地笑了。他根本不信。
白玉城平静地说:“我只为我爸复仇,你可以理解成,顺带替她父母报了仇。”
“哦!继续!”江志鹏仍然持怀疑态度。
“放干冰之前,我和她就在山门外,当时我只是借故离开了一下。至于后面那张大头照,那的确是我故意让她拍的。哦,皇家酒店她身上那一刀,也是我捅的。”
“为什么?”
“女人最擅长尖叫!”白玉城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女人就那么容易撞晕?”
江志鹏摇摇头。
白玉城无奈道:“所以说你没杀过人……当时我刚抓到她脖子,她奋力挣扎,并试图喊叫,我只好捂住她嘴巴控制局面。慌乱中我摸到一把水果刀,就先给了她一下。”
随着对方陈述,一幅幅画面,在江志鹏脑海中闪现,那些画面令他不安。他想到了唐林海被电的惨状,那是他启动电源开关导致的结果。
“不,不是我,是眼前这小子干的!”
江志鹏深吸一口气,心里跟着好受了一些:“那晚酒店两次停电,都是你搞的鬼?说说整个过程。”
“对。第一次断电,是为拿走监控硬盘,为下一步行动提供方便;第二次断电,是创造潜入酒店的环境。”
“你有监控室钥匙?”
“监控室的门锁很平常,不用钥匙,随便一张卡片就能开,跟唐林义办公室的门锁差不多。”
江志鹏心说,这小子动手能力果然很强。
“可我不会开这玩意儿!”白玉城晃了晃右手的铐子,颇有挑衅的意味。
“会开你也跑不了!”江志鹏双手扶着床栏杆,逼近对方,“你布置完通电机关那一刻,唐林海就完了!为什么不自己启动机关?喜欢玩是吧?”
他突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白玉城受伤的小臂,指间慢慢加劲。
疼痛袭来,但白玉城没有挣扎,只是狠狠回瞪着对方。
“江队!”伊辉上前,拉开江志鹏的手,把他按坐到椅子上。
江志鹏马上站起来:“827案,唐林清。”
白玉城抬起受伤的小臂:“来!有种再捏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操!”江志鹏抬起手又放下,突然笑了,“没必要跟你较劲。”
“唉!”白玉城觉得这样的审问索然无味,“还有必要问吗?”
“你不想睡个好觉?”
白玉城点点头:“8月24日,即周五晚,我借助运货小火车进东厂,从109室窗户爬进去,上五楼,进入目标办公室,把海缸改造成电解设备,再原路返回。”
“周六晚,为什么去封印摄像头?”
“因为周五晚离开时,我不小心碰到了窗台的仙人掌,手被刺破,留下了微量血液。”
“所以你去销毁痕迹,而封印摄像头只是临时起意,想迷惑我们?”
“对。”
“两颗钢珠怎么回事?”
“哦?你们居然知道了?”白玉城稍稍调整了坐姿,“就是为了开窗户方便。但是周五晚离开时,不小心把第一颗钢珠搞丢了。周六晚再回去,当然要提前往滑槽内再装一颗。”
“但是,第二颗你还是没带走!”
“呵呵!当时时间来不及了,火车头可不等我!”
江志鹏刚要发问,伊辉插言道:“你怎么知道唐林义新买了海缸?”
“哦?”白玉城一愣神,随即笑道,“周五海缸送货上门时,我刚好从东厂门口路过。”
“纯属巧合?你确定?”
“我的店本就离东厂不远!”白玉城咬着牙说,“所以唐林清死定了!”
这次轮到伊辉怔住,他忽然又觉得不对劲。
“唐林清死定了?为什么不能是唐林义?你能预判8月27日晨,谁先到办公室?”
“嗯?”白玉城突然卡壳。
他努力抬起左手,挠了挠头,去掩饰慌乱的表情,开口时没看伊辉:“他俩谁先出事,对我来说没分别!可是,结果不就是唐林清死了吗?”
“也就是说,你没法预判。”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这次他看向伊辉,目光显得很真诚。
伊辉迟疑片刻,说:“其实那天早上,你有机会炸死唐林义。只不过他出门比唐林清晚一点,而且出门前,接到李默琛的电话,耽误了15分钟。”
“是概率问题。我只能肯定一定会爆炸,炸死谁,对我来说无所谓!”
“吊杀唐林义,你也考虑到了概率问题?”
“是!要是不成功,大不了再找机会。”
“可是他定了明天去美国的机票。”
“哦?”白玉城一愣,随即释然,“可是我成功了!再说,你们能放他走?”
伊辉没回答。
他沉默片刻,又问:“前几天,我在静山公墓杜忠奎父亲骨灰盒里,找到个U盘备份,然后被偷袭……”
“还有备份?你还被偷袭?”
“我知道不是你干的,当时你刚接受完问询离开警局,没作案时间。我意思是,你有没有同伙?”
“同伙?”白玉城笑了,“大哥!我这儿交代一晚上了,全是杀头的罪名,你当是逗闷子呢?”
“那会是谁呢?”
“反正跟我无关,你应该早点对唐林义追问、调查。”
伊辉自语:“难道真是唐林义找人干的?”
“唐林义死了,还在乎那点狗屁细节?问重点!”江志鹏早不耐烦了,把伊辉拽到旁边,然后问白玉城,“你从苗力伟车里下去后,怎么去到现场的?”
“躲在雷家明车子后备厢里。”白玉城突然挺直腰身,“那跟雷家明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那个不用你证明!实话告诉你,你的背包网格里,夹带了两片芹菜叶,它们就来自雷家明车子后备厢。如果雷家明事先知情,他一定会把后备厢清理干净。”
“芹菜叶?”
白玉城皱起眉头。他对自己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很不满意。
江志鹏眉头舒展,背起手走到窗前。所有疑问都已解决,他没什么可问的了。
这时他电话响了,是雷霆打来的。
雷霆告诉他,杜忠奎尸体和田恬的头骨,以及作案工具,已运回分局,叫他回去汇报案情,市局领导都在分局等着。
看来今晚又是不眠夜,胜利的不眠夜。
江志鹏大步走出病房,对王可仔细叮嘱一番,带人离开。
伊辉跟着江志鹏走出一段,突然返回,跟王可要警车钥匙。
“大半夜的,你开警车干啥去?”
“去验证一件事。”
伊辉拿到钥匙坐上警车,打电话回分局,叫人把杜忠奎的逃逸视频,发到他手机上,然后开车上路,朝城西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