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玫来到杨守庭奶奶家,陪老人度过了一个下午。
自打安葬了孙子,老人的心病越来越重了。
“我家守庭到底为啥那么傻啊?丫头你啥时候搬来住?那不影响你去外面做事啊!守庭用房子换你来陪我,根本是一厢情愿,对不对?”她唠唠叨叨,在这几个话题之间不停切换。
因为基本信息太少,计划遇阻,武玫心事重重。她曾嘲笑杨守庭的毒杀行动很低劣,然而事实证明,她的计划似乎也不高明。
把老人安抚好以后,她来到杨守庭的房间。
她是带着目的来的。她想寻找关于罗正男的更多信息,可是那间卧室已近乎透明——警察老早就来过,王文丽也来收拾过孩子遗物,不可能还留有重要信息。她翻箱倒柜啥也没搜到,除了扔在桌面上的一串钥匙。那串钥匙是杨守庭的,王文丽并未带走。
她抓起钥匙走出小区,来到洗车房门前。
由于预付了租金,因此门面房还没退。武玫很轻易地找到钥匙,打开伸缩门进去。洗车间常年喷水作业,空气有些潮湿。房间角落的货架上摆着很多洗车用品,那里显然没有她需要的东西。她四处逡巡一番,然后推门进入隔壁的小间。小间平时作为休息室使用,里面仅有一套桌椅。她继续搜索,最后在桌子的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堆名片。不用说,那些名片一定是店主积累的顾客信息。她在里面翻找了一遍,居然找到了罗正男的新名片(区别于旧名片)。
一个基本信息而已!望着名片上的手机号,她长舒一口气。
第二天上午,武玫来到锦城公馆正门。
今天她特意打扮了一番,脱下工装穿上了裙子,女人味一下子就出来了。
她提着一个精致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个烟灰缸。那是她昨晚花二十块从地摊上买的。
时间似乎还早,她耐心等待,半小时后,终于等来一个快递小哥。
等小哥忙完,她鼓起勇气走过去拦住人家:“你好!你能帮我个忙吗?”
小哥遇到漂亮女人求助,眼睛亮得冒泡。
武玫从包里拿出罗正男的名片:“帮我给他打个电话好吗?”
小哥不明白她的意思。
武玫解释,语气里透着羞惭:“我是他的情人……最近他不理我了!可能被他老婆发现了吧,不管我怎么打电话他都拒接。”
这么好的女人居然是个小三,小哥很失望:“这种事,你找我打电话有个屁用?”
武玫提起那个纸盒子:“这是我送他的生日礼物——你帮我把他叫出来,我想当面给他。”
“送礼物?那就发快递啊!”
“不!我就想当面送给他!我想通了,最后见一面把话说清楚,各自安好,两不相欠!”
“就这?”
“对!你就说有他的快递,叫他来南门取!你是快递电话,他不会拒接!”
“他要是不来呢?”
“哎!实在见不到他,你就问清楚地址,帮我送过去。”武玫拿出一百块塞进小哥口袋。
看在钱的分上,小哥拨通电话:“你好!罗正男吗?有你的快递,来南门取一下吧?”
电话里响起罗正男的声音:“快递?啥快递?”
“一个烟灰缸,地址没写全。你住几栋?你来拿还是我送过去?”小哥一边打电话一边冲武玫眨眼,意思是这么讲没错吧?
武玫竖起大拇指。
罗正男说:“烟灰缸?我没买烟灰缸啊!”
小哥捂住电话对武玫转述:“他说他没买烟灰缸,我咋说?”
武玫小声说:“不管!就叫他出来拿!”
小哥对罗正男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还是过来取吧!”
罗正男说:“扔蜂巢吧!我叫我老婆去拿!”
小哥又对武玫转述。
武玫一听急了,小声说:“告诉他烟灰缸很贵,有保价需要验货,必须本人来取或者送货上门!”
小哥对罗正男复述。
罗正男有点不高兴:“我最近不在那边住,取个球!你扔蜂巢就是!”说完,电话挂了。
“挂电话了!”小哥对武玫说,“他说他最近不在这住。”
“啊!”武玫一听傻眼了,心说怪不得郑小龙在门口蹲了一周也没发现目标车辆,原来那货挪窝了。
这怎么行?啥也没问到。按她的设想,当罗正男接到电话后无非有两个选择,要么亲自来南门或者派别人来拿,要么说清地址。烟灰缸是她针对快递员的噱头,不可能真送出去。如果得到具体地址,任务就顺利完成了。如果是第一种情况,她会打发走快递员,然后跟着罗正男或者取烟灰缸的其他人混进小区,找到地址。她带着家政公司的名片,很容易蒙骗门卫。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罗正男居然搬家了。
“再打!”她又递过去一百块钱,“你说蜂巢柜满了,问他现在的地址,就说必须给他送过去!”
小哥叹了口气,再次按下号码。
电话接通,罗正男不耐烦了:“扔蜂巢!听不懂人话?满了?满了就扔门卫!老子在水库钓鱼呢,你送个球!”
“他又挂了!还骂我!”小哥很尴尬,捏着那一百块进退两难,“你看!不是我不帮你,他说在水库钓鱼……你就那么想见他?那就另想法子吧!”
武玫失望极了。
她问快递员:“水库在哪里?是静山那个水库吗?”
“对!咱滨海周边就那一个大水库。”
武玫垂着头往回走,心里异常焦躁:哎!我该怎么跟罗正男接触啊!好难!杨守庭你看到了吗?你能不能帮帮我,告诉我该怎么办?
一想到杨守庭以及那个蹩脚的毒杀行动,她似乎又充满了力量。她瞧不上那个行动,她可是十四岁就设计过武文斗的人。
水库?罗正男在水库钓鱼?她一边走一边念叨,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啊!那个念头令她发抖。
她紧紧抓住那个念头,就像被别人狠狠掐着脖子:你怕?你还有其他方法吗?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时间了!抓住它!
她匆匆回家,坐在桌前,盯着那个沙漏发起呆来。
沙漏反转,沙子重新流淌起来——那是时间的按钮,过往的一幕幕随之重演。
你真怕了?
是的!
可是你已经死过一次……如果不是杨守庭,你已经死了……
想到这,她的脑袋死机了。
她换上工装冲出家门,打车前往学校。
给孩子请好假,她领着毛毛上了出租车。
“妈,你搞啥?我正上课呢!这是去哪儿?”毛毛一脸问号。
“咱去水库玩。”
“水库?去水库干啥?”
武玫轻轻摸着孩子脑门,不言语了。
约一小时后,车子来到静山水库。司机似乎很熟悉那里,轻易就找到了钓鱼佬扎堆的地方。
时值夏初,早起的蝉已经吹起冲锋号。
武玫透过车窗扫视着长长的河道。河道边上,路面和草丛之间,每隔一段都能见到钓鱼佬的交通工具。车子慢慢走,她一路找,从左岸找到右岸,直到罗正男那辆宝马出现在眼前。
啊!果然在!就是这个车牌号!
她叫停车子,付钱下车。
河道旁有一排柳树。树荫下的躺椅上,罗正男跷着二郎腿,叼着烟闭目养神,看上去很惬意。他改了习惯,脚边放的不再是苏打水,而是一个巨大的保温壶。他的鱼竿在旁边固定着,没人操作,任凭鱼饵安静地垂在水里。
“罗总,添钩了!”旁边七八米外,一个钓鱼佬逗他。
“爱添不添!”
“哈哈!我以为你睡着了。”
“你懂个球!老子神游物外、修身养性呢!”
武玫拉着毛毛下了斜坡,走到罗正男侧面朝他看了一眼。
确认无误。
她把随身小包挂到毛毛脖子上,然后拍了拍孩子的头。
“妈,我们到底来干啥?”
毛毛话音未落,武玫突然冲向河岸,然后一头扎了下去。
她跑的方向是斜线,不小心把罗正男的保温杯踢倒了。
“妈!”看到武玫跳河,毛毛尖叫起来。
“哎呀!不好!”不远处那个钓鱼佬发出惊呼。
听到动静的罗正男回过神来,赫然发现前方河道里有个身影正在挣扎、下沉。
“老罗,快救人!”钓鱼佬扔下钓竿跑到罗正男跟前。
“妈……”毛毛大喊几声,抱着罗正男的腿哀求起来,“叔叔!救命!救救我妈!”
这时远处有人看到动静,也朝出事地点跑过来。
罗正男看了孩子一眼,对钓鱼佬说:“老刘,快!不然来不及了!”
老刘望着水中正在下沉的人影,腿有点哆嗦:“很深!我够呛……”
“啰嗦个球!”罗正男知道老刘会游泳,一脚把他揣了下去。
老刘翻着水花浮上来骂罗正男,“你……赶紧下来帮忙!”
罗正男挽起袖子走到河边:“我技术不行啊!我只在游泳馆练过狗刨!”
“废话!下来!”老刘吐着水泡朝武玫游去。
他有数:水是从上游水库过来的,确实很深,河道两边用水泥修成“V”形,踩上去很滑,凭他自己很难把人拖上来。
罗正男狠狠咽下一大口吐沫,壮起胆顺着河岸滑了下去。
老刘水性好,抓住武玫奋力往回游。罗正男蹬着狗刨上去帮忙。这时远处的人到了,又有一个跳下去。三个男人折腾了一会儿,终于把跳水者拖上岸。
武玫灌了一肚子水,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毛毛抱着母亲的脖子使劲摇晃,一边摇一边哇哇大叫。
罗正男想帮武玫翻个身把水控出来,被老刘制止了。
“快!给你妈做人工呼吸!就是嘴对嘴往里吐气!对!对!使劲!”老刘指挥毛毛。
在毛毛的帮助下,武玫终于续上了气。
老刘赶紧把武玫翻成侧躺姿势,然后用力给她捶背。
抢救立竿见影。水大口大口吐出来以后,她的呼吸顺畅起来。
围观者见人活了,有的离开,有的仍留在原地。
“妈!醒醒!”
听到孩子声音,武玫睁开眼。
她慢慢坐起来茫然地盯着水面。
等到意识完全恢复,她忽然开口了:“谁?谁救了我?”
“他!他!还有他!”毛毛高兴坏了,指了指老刘、罗正男以及另外一个男人。那三个人全身湿透,默默地站在旁边。
“哎!”武玫长叹一声站起来,走到罗正男面前突然出手,几个大耳光扇过去,“谁叫你救我?谁叫你救我!”
罗正男被打懵了,捂着脸愣在原地。
“还有你!”武玫捡起地上那个保温壶朝老刘丢过去。
老刘闪身躲开,拉着另一个男人退出去十几米。
“这娘们……”看热闹的人纷纷退后,小声议论起来。
“妈!人家救了你,你怎么打人啊!妈!你为啥又跳……”
武玫走到旁边坐下,抱着膝盖默默地哭了。
“妈……”毛毛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狗咬吕洞宾……”罗正男去车里拿来一条毛巾擦了擦头发,然后把它递给毛毛。
毛毛把毛巾交给母亲,结果被丢到地上。
这时,一辆警车拉着警报开过来。
不用说,刚才有围观者报了警。静山派出所的两个民警从围观者口中了解了事情经过,把武玫叫到一旁。
“为什么自杀?年纪轻轻的有啥想不开?”
武玫不言语。
“你叫什么?”民警拉着武玫朝警车走。
武玫挣脱开:“我不死了。我不去派出所,我回去慢慢想清楚!”
“你确定不需要我们送你回去?”
武玫点点头,然后指着毛毛:“我有孩子!我不死了!”
民警记下她的基本信息,开车走了。
“妈!”毛毛刚才受了刺激,委屈地低着头不知所措。
武玫摸着孩子的头说:“让我自己待一会。”
“喂!”罗正男在旁边一手夹烟一手叉腰,“你这人……我救了你,你不感谢还打人!也忒没素质了!”
“关你屁事!”武玫狠狠瞪了他一眼。
罗正男骂了一句,紧跟着笑了,“真有个性!”
“叔叔!谢谢你!”毛毛朝罗正男鞠了一躬,然后走到岸边坐下。
罗正男走到孩子旁边,默默地抽完烟,蹲下小声问:“你叫什么?”
“毛毛。”
“她真是你妈?”
毛毛点头。
“你多大?”
“十四。”
罗正男皱起眉头:“十四?看样子你妈看不超过三十岁吧?”
毛毛又点头。
“嘿!那我就好奇了!”罗正男往孩子身边挪了挪,“她十几岁就有了你?不正常啊!”
毛毛嘟起嘴说:“别问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她是我亲妈。”
“那你爸呢?”
“不知道!从来没见过!”
“从来没见过来?”罗正男扭头看了武玫一眼,“看衣服,你妈是做家政的吧?那她为啥想不开?”
“我妈有病。”
“有病?绝症?”
“抑郁症。以前一直吃药,不过这几年好多了。可是……今天的事太突然了。”
“抑郁症?”罗正男啧了一声。
“叔叔你救了我妈,所以我不怕告诉你,可是你别告诉别人!”毛毛小声说,“其实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五岁时我妈就跳过湖,领着我一起!”
“领着你一起?”罗正男浑身一哆嗦,“后来被人救了?”
“是的。”
“毛毛!”武玫突然站起来,“走了!”
“叔叔再见!”毛毛拉着武玫的手走上斜坡。
盯着孩子的背影,罗正男眯起眼又啧了一声。
这时武玫突然停住,转身问罗正男:“我们能不能搭你的车回去?”
罗正男走神没听见。
毛毛重复:“叔叔,我们能不能搭你的车回去?”
“啊?行!”罗正男回过神来。
回城途中武玫坐后座,毛毛坐前座。
“听孩子说了,抑郁症啊?”罗正男从后视镜里看武玫,“总会好的!别那么想不开!”
武玫垂头不语。
罗正男讨了个无趣,只好转换对象,给毛毛讲笑话。
车子开到城中村口,武玫啥也没说,直接领着孩子下车,只在后座上留了一百块钱。
罗正男趴在方向盘上,目光尾随那对母子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他以为这次救人经历只是生活的一段小插曲,然而他没想到,两天后武玫居然给他打来电话。
“武玫?哦!我救的那个?”罗正男很惊讶,“你怎么有我电话?”
“车前窗有挪车电话,下车时记住了。”
“挺有心啊!”罗正男调侃起来,“找我有事?是不是想谢我?其实你最该感谢老刘,就是我旁边那个钓鱼佬。”
“我已经找过他了。静山派出所有他电话。”
“这就对了!怎么谢我?请吃饭还是看电影?”
武玫不做选择题,突然问:“你家在哪?”
“我家?”罗正男没想到对方这么问,愣了一下。
武玫说:“我想领着孩子登门致谢!”
“那可好!”罗正男报了个地址,“随时恭候。”
那天傍晚,武玫领着毛毛来到玫瑰花园。她准备了两样东西:一副锦旗,一套比较高端的钓鱼工具。
罗正男在玫瑰花园有一套别墅,此前一直空置。毒水事件第二天,他搬到这里。搬家是一个类似条件反射的行为,谈不上为了避祸,他只是想离那个洗车店远一点。强子的死是个强烈信号,他知道有人要害他。这段时间他梳理了自己多年的社会关系,可惜仍想不出那么一个具体的仇人。难道真是他干的?他严重怀疑杨守庭,可是警察一直没给出调查结果。他坐卧不安,偷偷联系了几个人,然后得出结论:到目前为止,他那个圈子的人都没遇到过什么要命的事。于是他更加惶恐——为什么偏偏我遇到了呢?难道跟杨守庭无关?
他很焦虑——如果真是杨守庭干的,那么至少安全上不必担心了,因为警察已经把杨守庭控制了。他只是担心警察真的审出来什么。可他很快又改变了想法:警察审出东西的前提,是姓杨的承认自己预谋杀人,那可是死罪!杨守庭会那么傻吗?他不信。至少到目前为止,警察那里啥动静都没有。难道跟杨守庭无关?那反倒是好事!烦!
别墅大门紧闭,武玫按响门铃,门自动开了。
罗正男站在院子里。
“毛毛!欢迎欢迎!”他给了孩子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武玫说,“我想通了!不管怎样,都应该把孩子带大。”
“想通就好!”罗正男引着客人往里走。
进入房间放下东西,武玫诚恳道歉:“我真傻!那天不该打你。对不起!”
“我理解!你知道往前看就对了!”罗正男一边说,一边烧水泡茶。
武玫站在那里,双手绞在一起,有些不知所措。她做家政几年,很少接触如此高档的房子。她面前是一个六米多高的挑空客厅,巨大的沙发背后挂着一幅猛虎下山图。老虎栩栩如生、霸气十足,完全消弭了客厅的空旷感。房子足够高档,然而环境却异常脏乱:沙发上胡乱丢着衣服,茶几上摆满杂物,大理石地面的光泽被尘土覆盖,烟头随处可见……
罗正男意识到了环境的脏乱,端着茶壶笑道:“不好意思!过来没几天,实在懒得收拾!”
“那你家人呢?”
“这里就我一个人。他们在另一处房子。”
“就你一个人?”武玫心里闪过一道光。
她故意叹了口气,卷起袖子就去收拾杂物。
罗正男很惊讶:“别!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武玫摆摆手:“我就是干家政的……你家扫帚在哪里?”
大扫除开始。罗正男很不好意思,阻止了几次,可惜没用。
他无奈地摊摊手,带着毛毛爬上楼顶。
几小时后,别墅内焕然一新。武玫话不多说,叫上孩子就走。这次轮到罗正男尴尬。他想给别人钱又觉得不合适,想还对方礼物又没有准备……当他犹豫时,武玫已经领着孩子走进夜色。
第二天傍晚,武玫正抱着电话苦思下一步的行动借口,罗正男主动打来电话。
“嗨!你忙吗?”听上去罗正男心情不错。
“还好。”
“那我请你吃个饭?别误会!昨晚你帮我收拾房子,我想表示感谢。”
武玫沉默,故作矜持。
“来吧!带上毛毛!”罗正男报上地址,挂了。
他选了个火锅店。这个选择很接地气。他以为武玫仍有严重的抑郁症,那么火锅店热闹的气氛就能缓解情绪。
饭到中局,罗正男说了一件事:他想请武玫做家政。
真是意外之喜啊!武玫却故作惊讶,面露难色。
“你担心分不开身?”罗正男摸了摸毛毛的手,“那晚我问过小家伙了,团圆家政,对吧!今天我去过你公司,点名要你。”
“点名要我?”
“别担心!我给出了理由,说是朋友推荐的。你老板同意了。”
武玫沉默。
罗正男就有点急了:“嫌我房子大,不好干?你会做饭吗?”
武玫点头。
“你每天帮我做午饭和晚饭,每周打扫一遍房子。怎么样?我不会亏待你!”
“可我做饭很一般……”
这时毛毛突然插话:“才不是!你明明做饭很好吃!”
罗正男嘿嘿一笑:“那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武玫正式上班,并且拿到一套别墅的备用钥匙。她心里满是窃喜,只是不能表现出来。这个结果就是她想要的。它来自于一个临时计划,一场针对性的自杀表演,可是比最初设想的结果还要好。她很开心,更多的是紧张。她明白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挣扎。
她的活很轻松,那不仅因为罗正男不是个挑剔的主顾。她知道他的癖好,断定他藏着龌龊心思。很好!她想:那就各玩各的心思吧!我会到你的碗里去,但是你根本吃不下我!
两周后的一天下午,去买菜的武玫突逢大雨。
她没带伞。回到罗正男家时,她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把身材完全凸显出来。上次跳河时,罗正男见过她泡水的样子。那次她穿着工作服,这次穿的却是短袖和裙子。
“哎呀!怎么淋成这样!”
她站在冰箱前整理东西,突然听到罗正男走到她身后,然后把一只手轻轻放到她的腰上。
这是个意外情况。她像被电了一下,身子紧跟着一抖。
不对啊!她心里升起深深的恐惧:天啊!难道搞错了?他的歪心思是冲着我的吗?
这时罗正男把手拿了下去。
“怎么那么紧张?”罗正男手里捏着一张名片,“我打听到一个医生,专治你那个病,本市最好的!你去看看吧!”
武玫瞟了一眼名片。名片主人叫刘美心。
啊!是她!她很惊讶。九年前,杨守庭曾带她找刘美心看病,想不到九年以后,罗正男还是把她带往那里。可是这几年下来,她的抑郁症状已经少了很多。那么问题来了:此时此刻,还要不要继续装下去呢?那个病可是她表演跳河的理由啊!
“你认识她?”罗正男注意到她脸色反常。
“九年前我找过她。”
“哦?怎么没效果?”
武玫苦笑:“她说她没法子把我的心打开……”
“那就是你的问题喽!你不配合老天爷都没法子!”
“还是算了!”武玫低下头说,“她诊费很高……”
“就为这?”罗正男笑了笑,“你给我打工总会赚到钱的!放心去吧!明天就去!记得要配合!”
“为什么帮我?”武玫紧盯罗正男。
“为什么帮你?是你儿子求我帮忙!”
“毛毛求你帮忙?”
“对!”罗正男摇着名片,“我明白了。你是担心我对你有企图?你想多了!”
武玫离开别墅,回家向毛毛求证。
因为上次突如其来的跳河事件,毛毛说他的确问过罗正男能否帮忙找个心理医生,但是关于医生的话题是罗正男先聊起来的……
罗正男先聊起医生的话题?那明显有诱导嫌疑。
孩子的解释没能解决她的疑问。她觉得自己被动极了。罗正男到底居心何在?完全出于好心?她猜不透。她只知道自己已经登上舞台,就得继续把戏唱下去。她和杨守庭不同。杨守庭当年非但没有面对医生的勇气,还费尽心思假装快乐。她不。她自杀过,也看过医生。离开杨守庭后,她强迫自己接触社会。生存的艰难早已把她那个病磨去了大半,可是罗正男却突然叫她去治病……
第二天见到刘美心,她一开口就坦陈自己九年前来过,那大大缓解了她面临的被动。
几天后,在医生引导下,她鼓足勇气述说了那个核心问题——她十四岁被养父强奸过,并且有了一个孩子。
那是她第二次把秘密告诉别人。说完后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她问医生:“你值得信任吗?”
“是的!”刘美心露出鼓励的微笑,“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又几天后,毛毛放暑假了。
武玫接完孩子回到别墅的当天下午,罗正男突然把她叫到楼顶阳台上。
炎炎夏日。那里显然不是个聊天的好去处,可是罗正男却兴致满满。
“我知道你的心结了!”罗正男兴奋地说,“你是福利院出来的,被养父强奸过!”
“你……她……”武玫的脸唰得红了,“刘美心竟然……”
“是我主动问的她。”
“垃圾!明明答应保密!”武玫转身要走。
罗正男拉住她:“你错怪她了。她是想替你保密,可是又改了主意。她说你早晚要面对类似的局面——当你不再在意那件事,你才会真正好起来。”
“呵呵!那么你呢?你为什么找她打听?”武玫忽然明白了,“你安排我看病,就只是出于所谓的好奇。对不对?”
罗正男点上烟吸了一口,说:“准确地说,是因为你跳河,还因为毛毛。”
“毛毛?关他什么事?”
“他十四岁,你才二十八岁,所以我猜你心里一定有故事。”
“那又怎样?”
“你一定很恨你的养父吧!”
“我恨不得杀了他!”
“你告诉刘美心,说他坐牢了?哎!什么教授!那种事怎么能强迫呢?”
“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好奇:你明明恨不得他死,为何要生下他的孩子?”
“我……”武玫掠去事件的核心要素,强迫自己说下去,“因为当时警方没有证据证明他强奸。”
“啊?于是你想到用孩子做证据?”
“当时我太小,压根不懂怀孕的征兆。当我知道自己怀孕时,那个垃圾早跑国外去了。我想惩罚他,决定生下孩子!他在国外待了很久,回国时毛毛已经四岁了。后面就不用讲了吧?我用毛毛当证据,把他送进了监狱!”
“毛毛居然是这么来的!”
“这件事我从未对外人说过,熟人都以为孩子是我领养的。”
“你很矛盾?”
武玫点头。
“我能理解。孩子不该生下来。他的作用就是把你养父送进监狱。做完那件事,他对你的意义就聊胜于无了,于是你带着他一起去跳湖。对吗?”
“跳湖?又是毛毛告诉你的?”
“别紧张。”
“你想多了。我那么做是因为受了刺激:我找到了亲生父母,可是他们畜生不如,不认人只认钱……”
“原来如此。那么你在乎毛毛吗?”
“跟你无关。”
“总之很矛盾。既疼他又恨他,对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跟你谈一笔交易。”
“交易?”
“让毛毛陪我一个暑假,我给你一笔钱。”
“什么?”
“敞开说吧:我喜欢孩子远胜过女人。”
“你……”
“别激动!毛毛是那个畜生的孩子,你对他爱不起来。我付的钱不足以改变你的生活,但至少能让你们过得舒服点。而且如果交易愉快,我还可以给你介绍更有钱的老板……”
“畜生!”武玫狠狠抽了对方几个嘴巴子,转身就跑。
“喂!”罗正男已经被这个女人打了两次。他捂着脸说,“别冲动!你考虑一下……”
武玫跑出别墅。她知道自己刚才的样子很狼狈。那就对了。无非是一场戏。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像个疯子似的,一边抹眼泪一边笑。罗正男是鱼,她是钓鱼佬。她的饵还没挂好,鱼儿却自己上钩了。
罗正男刚才那番话——关于她的经历,关于毛毛怎么来的——正是她一直准备讲给他听的。可是没等她找到合适的契机,鱼儿居然已经知道了。啊!她总算明白了:罗正男帮她找心理医生根本不是出于什么好心,而是借助医生的嘴去打听她的心结。一个二十八岁的母亲带着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这件事本就相当怪异,罗正男从中嗅到了可以交易的机会。
你个畜生!你入套了!武玫在热浪中奔跑。
接下去怎么演?爽快地答应交易?那显然不符合一个母亲该有的表现。愤怒辞职,离开别墅?那更不可行。怎么办呢?她想来想去,最终决定以退为进,先等一天再看。
等待或者演戏都不难,难的是面对。
如果一切只是一场游戏,那么她将在游戏下一关面对一个可怕至极的怪物——她要亲手把自己的孩子交给那个变态,任其猥亵——她就是那个怪物。
天下有这样的母亲吗?一定有。计划之初她就做了思想准备,可事到临头,她还是难以面对。情感上,毛毛的确是一个矛盾的存在,但是无论什么矛盾都能转化成统一。她终究是毛毛的母亲。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对孩子的厌恶是假的,打骂是假的,憎恨更是假的。在她内心最深处,那颗叫母爱的种子始终生机勃勃。九年来,她对孩子这样那样的不满,只不过是一场遵循惯性的表演——只不过因为他身上淌着武文斗的血,或者说只不过因为武文斗那个人,她才去做一些令孩子伤心的事。可他身上终究也淌着她的血,他终究不是武文斗。他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完全取决于她而不取决于他身上淌着什么人的血……
总有一天她会光明正大地承认,她爱自己的孩子。如果遵从理智和本能,她十分愿意放弃即将进行的一切,可是这世上总有一些事能让人背叛理智,背叛本能。在某些难以逾越的时刻,这世上只有一种情感大过爱。什么样的情感?恨。恨的力量,来源于人类最深层的自私。它盘踞在无边的黑暗里,渴望着阳光的滋润和填补。她恨罗正男。可是罗正男伤害过她吗?没有。罗正男伤害的是杨守庭。然而对她来说,那其实是一回事:罗正男就是武文斗,武文斗就是罗正男。他们都是变态,他们掌握着一模一样的魔法,能令被伤害者终生在噩梦里沉沦,永难逃离。她看到罗正男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就想吐。她必须做点什么,让他付出代价,必须替杨守庭,替那个可爱的人,那个可怜的人,那个傻傻的人,那个软弱的人,那个一无所有的人完成报复!
“毛毛,如果你杨叔叔被坏人欺负,你会怎么办?”
“我会替他报仇!”
她一想起那次对话就想哭。毛毛,我可怜的孩子!我无法告诉你真相,决不能让你背负报复的十字架……可我又不得不利用你去对付武文斗和罗正男!被妈妈利用,而且是两次,这是你的宿命吗?毛毛,如果有一天知道真相,你会恨我吗?当你长大,你会不会因为我所做的事成为另一个怪物?她泪如雨下,终究难以完成那场艰难的心灵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