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谈话后的第二天中午,武玫没去给罗正男做午饭,罗正男也没联系她。她坚持到傍晚,电话来了。
“怎么不来上班?”罗正男的声音很平静,仿佛从没说过那些无耻至极的话。
对方平静,武玫就不能平静:“你想怎样?”
“你说呢?没考虑好?”
“不可能!我是她妈!”
“嗐!正因为你是他妈,才应该给他好点的生活嘛!指着干家政?那点钱连个暑期培训班都报不了吧?”
“不用你操心!”
“吆!脾气不小。你先来上班,咱们好好谈谈。你要是真不愿意,我勉强也没用。对不对?”
武玫挂掉电话,又翘了晚班,第二天上午才前往别墅。
见到罗正男,她什么话也没说,提着手拉车出门买菜。她去了一个综合市场,那里不光卖吃的,还卖绿植。买完菜,经过绿植区域的一个店铺时,她无意听到了店主和顾客的对话。
他们在针对一盆兰花讨价还价。
“最低三万三。”
“一口价,三万。”
“哎!这是从静山农场请来的,四棵苗花了我十万!三万?你还是再看看别的吧!”
那俩人啰嗦半天,讨论的好像是一盆矮种莲瓣兰。吸引武玫的不是兰花名字,更不是品相,而是价格。那盆兰叶片短小,页面分布着像癞蛤蟆皮似的皱纹,稀稀落落八九片叶子向四面展开,要多普通有普通。在她眼里,它连一丛韭菜都不如。她实在不明白,那玩意居然卖价三万多块。
望着那盆花,她心里蹦出一缕火花。她需要给自己创造一个台阶,一个接受罗正男那场交易的台阶,而且那种接受只能是被迫的。
她走到那盆兰花跟前,蹲下,伸手去扒拉叶片:“这盆兰要三万三?”
“别动!”老板生怕叶片被她碰坏,抱起花盆往里挪了半米。他见眼前的女人穿着家政工作服,立刻断定她是个玩不起兰花的主。
“嗐!你怕我买不起?”武玫往前挪了一步,靠近花盆,“我确实买不起,可我老板喜欢花草,他有的是钱!”
听她这么说,老板眼神一亮。
“我拍个照吧!拿回去让他瞧瞧!”武玫掏出手机,“可是这玩意究竟哪里好呢?”
老板嘿嘿一笑:“外行人我给你讲再多,你也听不明白啊!叫你老板过来看看就是。我这里什么品种都有,包括野生稀有品种培育的!”
“我确实不懂!我看这玩意还不如韭菜呢!”说着,她单手把那盆兰拎了起来。
老板被她拎花盆的姿势吓够呛:“啊!你……你小心点!你还是放下看吧!”
“紧张啥!我就看看咋了嘛!”武玫拎着花盆后退。
“放下!快放下!”老板一步蹦到武玫跟前,伸出双手要去抱花盆。
“真小气!”老板的手还没到位,武玫一松手,花盆掉地上碎了。
“你……”老板气得浑身发抖,一屁股坐在地上。
“真是的!你倒是接住啊!”武玫埋怨老板。
“你成心的吧!你别走!”老板趴在地上,一边查看自己的宝贝,一边骂武玫。
“什么成心的?你咋说话呢?不就是个破花盆?赔你就是!”
“哎呀!我这个叶片破相了!”老板顾不上理会武玫,鼓起腮轻轻把叶片上的泥吹开。
这时花店里跑出一个年轻人:“爸,咋了?”
“这个女的,把矮种莲瓣摔了!”
“啥!”年轻人上去就狠狠给了武玫一脚,“你别想走!”
“哎呀!”武玫疼得弯下腰去,一边喘一边说,“花盆我赔你!你凭啥打人?”
“赔?”年轻人上去又是一脚,“品相破了你赔得起?”
“打人了!”武玫不再忍让,亮出指甲跟年轻人厮打起来。然而她怎么可能打过男人?不到半分钟,她的鼻子就被人家揍出了血。
“别打了!”老板从地上爬起来劝架。
武玫见了血,尖叫一声,突然跑到那株兰花跟前抬脚就踩,几下就把那些叶片踩得稀烂。
“完了!完了!”老板父子以及那位顾客齐声惊呼……
十几分钟后,派出所来人了。武玫、老板父子以及那位客人都被带回所里。
一码归一码。民警先调解打架事件。老板儿子动手在先,应该赔礼道歉,这个没跑。但是那个年轻人拒不认错。打人的起因是武玫摔了花,凭什么认错?
在这件事上,老板比儿子老道,他对民警说:“打人是我们不对。她伤得不重,想去医院我们奉陪,不想去我们就出营养费。问题是我们的花怎么办?”
民警得知小小一株兰花价值三万多块,也是吓了一跳。怎么办?赔呗。
武玫一听赔钱,立马不干了:“我没错!他要是不打我,我会把花踩坏吗?”
“你错了!”民警态度很坚决,“除了赔偿,谁也帮不了你!”
“我没钱!再说,那玩意连韭菜都不如,哪值那么多钱?”
老板瞪着眼说:“少废话!三万八!少一分不干!”
“没钱!”
“三万八!”
“你说多少就多少?你咋不说三十万?”
老板不做无谓计较,打发儿子回家取来了进货凭证。
调解持续到中午,民警帮忙把价砍到三万。武玫看明白了,要是不赔钱,她甭想离开派出所。退一步,就算警察让她走,那对父子也饶不了她。人家不会再动手了,人家只要钱。为了赔偿,哪怕寸步不离跟到你家去都行……
午后,武玫接到罗正男的电话。
“你买个菜现种现摘?打算饿死老子?”罗正男上来就发飙。
“我惹事了,人在派出所。”武玫挂断。
她卡里只有一万多点,远远不够。上哪搞钱呢?她拨通了圆满家政老板赵大江的电话。
赵大江一听武玫要借三万块钱,立马不乐意了。他想泡武玫不假,可是已经花了两年多时间,居然连那娘们儿的手都没摸到。人家一点便宜没沾到,凭啥给你出那么多钱?赵大江把账算明白,推脱说考虑一下,把电话挂了。过了一会儿,武玫收到转账信息,赵大江转来三千块。她很惊讶。她本以为赵大江一分也不给。
她刚收到转账信息,罗正男再次打来。
“什么事?上派出所干什么?”
武玫小声说:“我不小心摔了个花盆,老板儿子打我。我一生气把他们的兰花踩烂了。警察调解叫我赔三万。”
罗正男问:“你有多少钱?”
武玫说一万多,而且其中一半是用来给孩子报班的。
罗正男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你再考虑一下那笔交易?考虑好了,我立马给你钱,而且后面有尾款。”
鱼儿又上钩了!继续前进还是放弃?武玫心里五味杂陈。
她“考虑”了半小时,给罗正男回电:“我同意了!我要现金!”
说完,她把派出所地址发过去。
打完电话,武玫进屋说愿意赔钱,老板父子终于长舒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罗正男来到派出所门口。武玫出去拿了钱,然后把提前写好的借条交给他。
罗正男晃着欠条:“啥意思?你还打算还我?”
武玫冷着脸说:“我只有一个要求,绝对不能让毛毛知道我拿他做交易!你用这个说服他!”
“呵呵!保全你做母亲的尊严?”
“对!否则我绝不同意!”
“行!你把他交给我就行,别的不用担心。”
“再加一条!你告诉他我还得继续治病,很费钱,他会相信的!水库的事把他吓怕了!”
罗正男同意。
“你一定把戏演好,让他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否则我饶不了你!”武玫说出计划,“我的出租屋条件差,毛毛经常夸你家的中央空调。明天我拿它当理由,带他去别墅写作业。从明天开始,我只给你做午饭。下午到晚上九点的时间属于你们。九点过后,我去接他回家。”
“嘿嘿!你倒想的周全!但是那个时间段不够好,我想留他过夜!”
“不行!在他眼里,我不知道你们的交易。我一个做家政的,怎么可能让孩子在雇主家过夜?那不正常!”
罗正男不高兴了,眯起眼算计起来。
“暑假长着呢,这只是开始。你们混熟了,时间段可以调整。”武玫做出让步。
“这还差不多!问题是那个时间段你去哪儿?”
“我去别人家干活!”
“你安排好就行!”罗正男搓着双手,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嘿嘿!我早知道你会同意!我很喜欢那个小家伙!真嫩啊!”
武玫抡起巴掌,接着又慢慢放了回去……
在她最初的设想中,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跟罗正男借了三万块,所以才提出要现金。后来她觉得隐瞒那件事没多大意义,更何况那是抛给罗正男去说服孩子的理由,于是,她干脆光明正大把罗正男叫到派出所门口……
一切都往期待的方向发展,可是接下来的一件事完全在她预料之外。
那天晚上,罗正男突然提了个要求。他说要把交易协议用视频记录下来。
这一点,武玫完全没想到,她本以为交易双方写个凭据就可以。
罗正男的理由很充分:“那么做是为了保证双方和谐相处,事后谁也别找谁麻烦。写下来?写的东西容易丢!”
箭在弦上,怎么拒绝?
她单手擎着身份证述说协议内容——我叫武玫。我儿子毛毛今年十四岁。我自愿用孩子跟罗某达成交易,价格为X万元。我借罗某的三万元从中扣除,欠条明天用完后收回……
第二天上午,武玫按照约定,把毛毛带到罗正男家。能在别墅里写作业,小家伙开心得要命。武玫强颜欢笑,午饭后跟孩子告别。走出房子,她一把扶住门外的小树,手指甲狠狠扣进树皮里……
午后,武玫来到梧桐苑看望杨守庭的奶奶。
老人独居寂寞,见到武玫非常高兴,抓着她的手说个没完。
武玫坐立不安,注意力涣散,很快被老人察觉到了。
“丫头你心情不好?”
“不想照顾我你就说出来,我不会为难你!”
武玫忍受着煎熬,苦笑。
她的魂儿留在别墅里。
她知道此时此刻,那里在发生什么——毛毛,你喜欢你妈妈吗?有时讨厌有时喜欢?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被养父强奸了!你不信?那可是她的秘密。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很难决定要不要生下你,更何况你是那个坏人的儿子!别激动!那可不是你的错!尽管你是那个坏人的儿子,可她最终还是选择生下你,然后把你带大!现在你理解了吧?为什么当初她带你一起跳湖?为什么有时候她对你不太好?记住,你有一个好妈妈。我再告诉你另一件事,你妈遇到难处了!什么难处?她损坏了人家的东西,要赔很多钱。可她只有一点钱,还要给你报班用,根本赔不起,于是厚着脸皮跟我借钱。瞧!这是她的借条。你妈很辛苦,是不是?上次她去水库跳河,把你吓坏了吧?这都多少年了,她那个心理病压根没好。前几天我给她推荐了最好的医生,可是人家收费很贵的!那么你想不想赚钱,想不想帮她?想?你看,叔叔这里有很多现金!只要你陪我玩游戏,这些钱就都是你的!什么游戏?当然是有趣的游戏……这种事对每个人来说都再正常不过,你别怕,刚开始可能有点疼,一会儿就习惯了。——昨天晚上,罗正男在她面前演练过这些话术。它们足以说服一个孩子,使他走向深渊……
下午四点,天色突变,暴雨来袭。武玫告别老人冲进雨中……
时机已到。她知道罗正男卧室窗台上有一把剪刀,平时用来修剪阳台上的花草。她要用那把剪刀把他干掉……
近半月以来,伊辉和王可一直在出“公差”。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他们那个公差单位不报销。
前一阵,因为杨守庭那张残缺照,伊辉紧抓铁路花园不放,从而找到四海装饰老板陈玉田。为了还原十四年前四海家政的员工名单,他从陈玉田口中打听到两个人:小老头陈永焘和爬楼累不死的范志刚。他以为只要找到那两个人,就能慢慢丰富名单,哪知做起来远比想象的困难。难在哪儿?要找的人太分散了。
通过陈玉田,他们确认了陈永焘和范志刚的户籍照片。可是进一步了解才发现,那两位现在一个在广工打工,一个去了新疆帮人种大棚。难不成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找人?伊辉郁闷极了。经过一番内心挣扎,他还是决定去一趟。
“什么?要去广东?还有新疆?”江队长从椅子上弹起来。
伊辉点头。
江志鹏问:“就为还原一份名单?打个电话不行?”
“不行!你是队长,难道不知道打电话和当面问询天差地别?”
“你盯铁路花园,我赞成,可是你搞哪门子名单?它有那么重要?”
“杨守庭留下的线索就是那四个字:四海家政!”
“四海个球!陈玉田是吧?让他把名单写出来不行?还有杨守庭母亲王文丽!问她!”
“我们试过了,没用。要不您亲自试试?”
江队长吼了一嗓子,把王可叫进来:“那什么四海家政员工名单,搞不出来?”
王可用力犁着头皮:“难搞!”
“你在刑警队混了十年,白混了!”
“不白混!脑袋越来越大了!”
江志鹏一脚踹过去:“你真想陪他出远门?”
王可说:“要不你派别人去?”
江志鹏头大:“你们的调查目的性太弱,局里不可能报销!”
伊辉说:“你是队长你搞定!我只在乎真相!”
江志鹏搞了两天没搞定,跟伊辉吵了一架。可是人家出门为的就是工作,他没理由阻止,于是私人赞助了三千块,叫他们快去快回。
那趟公差耗时两周,交通工具是伊辉的五菱宏光。他们找到了陈永焘和范志刚,通过他们得到其他几个人的名字,再顺藤摸瓜,一个接一个找下去。随着里程数的增加,名单越来越完善。最后回到起点,他们再把分散在滨海本地的人添加进去。然而最关键的,十四年前,四海家政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事件?他们打听了一圈,除了名单什么也没得到。
返回途中王可东拉西扯,无意中说起一件事。他告诉伊辉,杨守庭遗体火化前曾做过二次尸检。
“二次尸检?有新发现吗?”伊辉以为是法医做的。
“不是局里做的,是那个武玫找的第三方检验机构。”
“武玫?那个小保姆?”伊辉纳闷了,“她为什么搞二次尸检?”
“她和杨守庭奶奶不放心我们的检验结论,非要重检。王文丽死活不同意,电话打到分局,我过去调解的。”
“王文丽为啥不同意?”
“让他儿子早点入土为安呗!”
“武玫为啥对杨守庭的事那么上心?”
“我不是说过嘛,她可能曾经和杨守庭有一腿,或者因为那套房……”
回到局里,他们把名单交给江志鹏。
“这么多天就弄了个这!不给你们报销一点也不冤枉!”江队很不满意。
这是一次相当于破产的旅行。伊辉自己也很不满意,捧着那份名单直愣神。
“你还能看出花来?”江志鹏摔门走了。
伊辉叹了口气,回到电脑前对名单里的人进行细化,那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活。所谓细化,就是根据户籍等相关资料,把个人信息进一步填充。也许那么做唯一的意义,就只是多浪费几张纸而已。
年龄,身高,婚否,受教育程度,子女情况等等,随着这些分项内容的增加,统计表格越来越大……
夜深人静,同事们都回家了。伊辉抱臂靠在椅子上,面对已经完成的表格发呆。
我究竟在做什么?
我该做什么?
久违的无力感疯狂攻击他全身每个细胞。
他点了根烟。
表格在烟雾中变得模糊。
无意之中,他的视线穿过烟雾看到了某一样特别的东西——包括王文丽在内,表格上共有十九个女人。他发现其中八个女人都有儿子,而且她们的儿子(包括杨守庭)现年都是二十八岁。换句话说,十四年前,那些孩子的年龄都是十四岁。
伊辉愣住。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发现。可是除了杨守庭之死,没有任何可疑条件促使他往深处想。
他在办公室凑合了一宿。第二天一上班,他就对昨晚的发现展开进一步查询。
那八个女人都是滨海本地的娘家,有的在市里,有的在乡下。伊辉往不同的派出所打电话,了解到一个特殊情况:名单上一个叫吴又敏的女人,十四年前被她的儿子李在军用菜刀砍死了。砍人原因清晰:李在军得了精神病,现在仍被关在西城精神病院。至于李在军为何突然得了病,派出所民警说不清楚。
事实上为了那份名单,他出差返回滨海时已经去过吴又敏娘家,并从其家人口中得知吴又敏已去世多年,于是没再细问。
时隔一天,得知那女人身上居然发生那么惨的事,他又坐不住了。
他和王可前往西城,找到了李在军的父亲李长安。
“人死十几年了,有什么好聊的?”那个男人语气淡漠,似乎并不怀念前妻。
“据我们了解,她当年在四海家政工作过,时间不长,离职不久悲剧就发生了。我们不是调查她,更不是调查你……”
“那就是查我那个傻儿子?”李长安打断伊辉,“人就是他砍的!事后公家给鉴定了,突发精神病!”
“突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李长安闷头抽烟。
“当时你们是不是已经离婚了?儿子归她带?”
“那点破事有啥问的!我出过轨,行了吧!”李长安突然发作,把烟头狠狠踩在脚下。
“算了!我们去吴又敏她娘家!”伊辉叫上王可就走。
他们刚走到门口,被李长安叫住。
“吴又敏当年出去打工半年,带了十万块钱回来。你们是不是打听这件事?”
“十万块钱?”
“不是啥秘密,她娘家人都知道。那个钱是买彩票中的。起初她谁也不告诉,生怕别人跟她借钱。”
“彩票?”伊辉马上想起杨守庭奶奶的话。老人说王文丽也中过彩票,于是才有了那套房的首付款。
李长安点点头,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说:“你们别多想!李在军小小年纪砍人,就是精神病发作,跟钱无关。”
伊辉问:“你是说吴又敏真中过彩票?还是说,只是她本人声称中过彩票?”
李长安愣住,一时不理解那两句话的意思。
伊辉重新问:“当年吴又敏带了十万块回娘家,大家都不知道。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传出去,她才解释说中过彩票。是不是这样?”
李长安摇头:“当年离婚后,她和孩子租房住。钱的事儿是李在军说出去的,告诉了他姥爷。”
“然后,她娘家人就跟她要钱?”
“谁也没跟她要过钱!不久后她死在出租屋里,凶手是我那个傻儿子。就这么回事……”
伊辉和王可来到西城精神病院,见到了李在军。那小子高高瘦瘦,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院子里追逐病友。
伊辉指着李在军问医生:“他什么情况?”
“通俗地说就是脑子突然烧坏了。”
“突然烧坏了?也就是受过什么强烈刺激?”
医生点头。
“这么多年有没有好转?能不能接受问询?”
医生摇头苦笑:“你看他那样,咋问?这么说吧,你们啥时候再来,看他安安静静坐着,或许能试着交流一下。”
王可问:“他那干啥呢?属于疯跑多动型?”
医生白了王可一眼:“不放风还好!一放风,就拿着东西撵人。树枝,筷子,牙刷……有啥拿啥。”
王可忍不住笑:“什么怪毛病!”
医生说:“他用那些东西捅人家屁股……”
伊辉默默回到车上,拿起名单看了一眼。八个女人,王文丽在外地,吴又敏死了,他想赶紧见到其他六个。
王可翻着名单,突然说:“辉哥!你说那些女人会不会都中过彩票?”
伊辉疯狂踩着油门,说:“还记得葛云辉通过福利院输出残障儿童器官吧!是不是闻所未闻?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我想我们又遇到闻所未闻的大案了……”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找到了所有的目标。
跟上次收集名单不一样,这次他们没有跟那些女人见面,只是从外围打听一件事:多年前,那些女人是否自称中过彩票。
打听一圈下来,王可的说法得到验证:那些女人居然都自称中过彩票。
“这也太巧了!”王可说,“就算她们都中过奖,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守住秘密呢?你看,事情过去许多年,街坊邻居都记得!”
伊辉敲着名单说:“八个女人,七个离过婚。家里条件好或者有一技之长,谁去做家政?换成你平常穷惯了,突然有一笔意外之财,你能藏住秘密?”
“也是!何况她们身边都带着个半大小子!”王可眯起眼,“那么问题来了,你相信她们都中过彩票?”
“不信!”
那两天,除了那条异常信息,他们还打听到一件特别的事:名单中一个叫孟小蓝的女人,她儿子孟凡宾是个同性恋。孟凡宾高中毕业,一直在外打工,每年过年回来,家里都给他安排相亲。可他要么不看,要么瞅一眼就走,压根不跟人家姑娘联系。家人以为他才二十八岁,只是在外面玩野了,可是没想到去年回家,那小子居然带了个娘里娘气的男人回来。家人一开始没多想,直到孟凡宾扬言以后再也不相亲了,要跟那个娘们儿似的男人过日子……
信息收集到这里,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刑警都能琢磨出味儿来。
伊辉和王可快马加鞭,去验证最后一个设想。
他们先找到杨守庭奶奶,要求查看那份二次尸检报告,然后根据报告上的落款找到了那家检验机构。
检验机构存档的内容只有一处跟警方的不同:死者后庭净息压力过小,括约肌松弛度远小于正常指数。
伊辉问检验师怎么回事。
检验师说:“对括约肌重点检查,是那个女人提出来的。”
“姓武?”
“是的。武玫,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字。”
伊辉拿上报告复印件,回去向江志鹏汇报。
江志鹏听完惊呆了:“二次尸检可以理解,可她为什么要求重点检查那里?她知道什么?怎么知道的?这个检验结果又意味着什么?”
问题谁也答不上来。
“这很可能就是杨守庭那张残缺照指明的方向!”江志鹏敲着桌面,“先抛开武玫和她的行为动机,当务之急,是查清楚那八个女人的问题——她们为什么都声称中过彩票?替某种交易打掩护的说辞吗?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杨守庭之死就不简单了!”
突破口在哪儿?把那八个女人或者她们的孩子弄进来挨着审?不妥。他想来想去,很快意识到,最好的突破口还是在王文丽身上。
“你们……有一套!”江志鹏指了指伊辉和王可,走了。他急着去办传唤手续,然后安排人手出差去把王文丽带回来。
“队长!”王可冲出去,“先把出差费用报了吧……”
二十四小时后,王文丽重回分局。
江志鹏没急着审她。
他把人扔进审讯室,让她放空了几小时。
那个房间里挂着个写字板,写字板上贴着八个女人(包括王文丽)的照片。王文丽一进房间就吓了一跳。那些照片,她十四年前的同事们默默地盯着她,使她不能移动半步。后来她慢慢坐下,头深深地垂着,再也不去看那些照片。
几小时后,江志鹏带着哼哈二将进来。
王文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动静无动于衷。
“王文丽!”江志鹏叫醒她,“还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女人惊恐地抬起头,没有说话。
“要不要我把她们都叫来,你们重新认识一下?”
王文丽开口了:“认识。”
“认识就好办!”江志鹏摸了摸脸,“上回我们聊过彩票的事,结果脸被你挠了!今天还得继续那个话题!”
王文丽沉默。
“据调查,你们八个都声称中过彩票。明白我意思吗?”
王文丽长叹。
“一个公司八个女人,都拿回家一笔钱,都说自己中彩票!”江志鹏指着王文丽,“你们啊,分散在八个不同的时空,各说各的,没人怀疑;一旦把你们聚起来,那个事情就是扯淡!”
“我……”
“你听我讲——十四年前,你们不但都声称中过彩票,而且你们的儿子都是十四岁!”
王文丽猛地抬起头,嘴唇剧烈发抖。
“你同事吴又敏被她儿子砍死的事情,你当年知道吗?”
“我,我比她离职早。其实我们不太熟,由于工作性质,同事们之间都不太熟……”
“我问你知不知道她的事情?”
“很久以后听说过,那时我已经再婚了。”
“当时你不紧张?”
“告诉我的人说,她儿子是个精神病……”
“再告诉你两件事。一、你同事孟小蓝的儿子孟凡宾现在是个同性恋。二、还记得杨守庭的二次尸检吧?想不想知道结果?”
“结果?什么结果?”王文丽忽然站起来。
“后庭净息压力过小,括约肌松弛度远小于正常指数。明白什么意思吧?”
“啊!”女人紧紧捂住嘴巴,小声嘟囔着,“怪不得武玫她……我懂了。”
“你说什么?”
王文丽又沉默了。
“那个检查是武玫申请的!看来你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做?不说是吧?”江志鹏拿出电话吓唬她,“我把武玫叫过来问她?”
王文丽忽然伸出手,又慢慢放下了。
江志鹏收起电话:“告诉你王文丽!今天不是审你,而是给你机会!你们当年做过什么事,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以为你能瞒得住?”
王文丽说:“我要喝水!”
王可取来水递给她。
趁她喝水的空,江志鹏指着那块写字板趁热打铁:“看清楚!除你以外还有七个!加上她们的孩子,一共十四个!你不交代没关系,总有人交代!”
王文丽大口大口地喝水,喝完一瓶又一瓶。
“你个当娘的,想想你儿子!你宁愿叫他白死?”
王文丽忽然哭了。她越哭越大声,瘫坐在地上像被抽了筋。
江志鹏对手下使了个眼色。三人退到门外。
半小时后他们再进去时,王文丽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说!”她忽然开口,“我什么都告诉你们!”
“很好!把握机会!”江志鹏长舒一口气。
“武玫做二次尸检,是因为她拿到了我儿子留下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些特殊的情趣用品。”
“除此之外呢?情感上她为什么那样做?”
“我不知道,也许跟那套房子有关。”
“说说房子的首付款!”
“我没中彩票!我根本没买过!”王文丽振奋起精神,“我有罪!我把我儿子卖了,赚了一笔钱!”
“卖给谁?”
“四海家政老板,陈玉田。”
“是他?”
“他是交易中间人,负责说服我们。至于他把孩子卖给谁,那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问清楚?”
“为了交易安全。他说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麻烦,交易双方都不能透露自己的信息。”
“卖是什么意思?”
“是……”王文丽卡住。
“猥亵男童交易,对吧?”
王文丽点头。
果真如此!又是一个闻所未闻的系统性犯罪!江志鹏打了个冷战。
“也就是说,陈玉田依托家政服务公司……”
王文丽打断江队:“其实后来我想通了,公司招人根本是有选择性的,所以它的人员流动就特别快。”
“陈玉田的目标是那些有孩子的妇女,而且孩子年龄限定在十四岁,或者稍大些。对吧?”
“应该是吧!”
“也就是说,上次我给你看杨守庭笔录时,你其实知道他要害罗正男?”
“不确定,我不认识姓罗的。我只是在十四年前那件事结束后,看到守庭画过两张素描。”
“什么素描?”
“两个男人的脸部。他从小就喜欢画画。我看到后就给他撕掉,可他后来又画,我就又撕……”
“两个?所以,你其实很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可我从没想过陈玉田把他卖给了两个男人……”
“那么杨守庭呢?既然你们和客户互不透露个人信息,他又是如何确认其中一幅画的身份?”
“那我不清楚。”
“另一幅画呢?那个人叫什么?”
“不知道。”
江志鹏点上烟翻看笔录。
伊辉代替他接着问:“说说武玫。她拿到了你儿子什么东西?”
“就是那些特殊的性用品,再就是我儿子的笔记以及半本素描。”
“半本素描?”
“就是那两张脸,他画了整整一个本子,但是烧掉了一半。”
“烧掉一半什么意思?”
“每页的上半页一个,下半页一个,上面那个烧掉了,只能看出下颌。”
“烧掉的是谁?是不是罗正男?”
“我不知道。”
“还记得素描的样子吗?”
王文丽点头。
伊辉找出罗正男的照片递过去:“看仔细!剩下的那个是不是他?”
王文丽摇头。
“那就是把罗正男那一半烧了!”伊辉收起照片,再问,“她有没说素描本为什么被烧了?”
“她说孩子奶奶告诉过她——守庭出事前某个晚上,老人起夜遇到守庭在卧室烧东西。”
“笔记呢?写了什么?”
说到笔记,王文丽又抽泣起来:“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心情……”
“什么意思?”
“死……他一直想自杀……他有心理病,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啊!”
“东西为什么在她手里?她什么时候交给你的?说过什么?”
“那应该是孩子奶奶给她的。回乡下出殡那天,她把那袋东西丢给我,说我儿子是个……变态……”
“哦?还有其他东西吗?”
“还有孩子写给我的信,放在一个快递盒里。”
“信?遗书?写的什么?”
“寥寥几句话,问我是不是后悔……求求你别问了!”
“他为什么没有寄给你?”
“可能改主意了,觉得没有必要……那还是恨我啊!”
“武玫是否看过信?”
“盒子是封着的。”
“她和杨守庭什么关系?”
王文丽摇头。
“她对他很失望?当时就只骂他变态?”
“是的。”
“那些东西还在吗?”
“都烧了。”
“所以在烧东西时,你清楚杨守庭为何自杀,对吗?为什么不自首?”
“我害怕……我很矛盾……”
“杨守庭留下一张照片,本是你和她的合影,但是他把你剪掉了。照片应该是十四年前拍的,你们站在四海家政斜前方的花坛里,孩子手里拿着冰激凌。还记得吗?”
“记得。那是陈玉田给我们拍的。他是中间人,拍照片给客户看。”
“铁路花园二号楼一单元101以前的户主就是罗正男。杨守庭去那里跳楼,是否暗示那里就是他和客户的交易地点?”
“不知道。”
江志鹏替下伊辉,对王文丽说:“表现不错!过会儿需要你当证人,在他面前有啥说啥。懂吗?”
“谁?”
“陈玉田!”江志鹏敲着写字板上的照片,“还是那句话,机会给到你,你就把握好!为什么把机会给你而不是给她们?因为你儿子!明白吗?”
王文丽使劲点头。
一小时后,陈玉田被带进审讯室。
进门前他说尽软话,啥用没有,于是飙起狠话:“以为我没人?等着瞧!等老子打个电话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兜你大爷!”伊辉一脚把他揣进房间。
“打人了!警察打人!”陈玉田大喊。
“叫你大爷!老子只是个顾问!”伊辉把他提起来掼到座位上。
陈玉田坐下才发现旁边有个铁栅栏,栅栏另一侧坐着个女人。
女人见到他,双手抓着栅栏骂起来:“陈玉田!你也有今天!”
陈玉田盯着女人瞅了半天,晃着脑袋嘟囔:“你谁啊?我又不认识你!”
王可把他拉到写字板前,拍着他的光脑壳问:“认不认识?别急!等会儿你就见到她们了!”
看到那些照片,陈玉田像龟一样缩起脖子,精神头瞬间萎了。
王可把他拖回椅子上:“你先说还是她先说?”
“就是他!四海家政老板陈玉田!”王文丽站起来,“十四年前,就是他劝我用孩子做交易的!”
“听清楚没?”王可又扇了光脑壳一下。
“等会儿再问!”江志鹏故意施加压力,“王可,你去把那些女人都带来!”
陈玉田一听就坐不住了,牙花子抖个不停。
江志鹏有心抻他,领着手下出门抽烟去了。
房间里,王文丽展开攻击:“你个畜生……我早晚咬死你!”
二十分钟后,江志鹏和伊辉刚进屋,陈玉田“咕咚”一下跪那了:“领导!我交代!”
他一边说,一边扇自己耳光:“我干过掮客,给那些老板介绍孩子从中抽成……”
“慢慢说!”江志鹏脸上冰冷,实际心花怒放。
“他们都有那个特殊癖好,但是又懂法,所以我只找年满十四周岁的孩子。”
“家政是幌子,你主要业务就是干掮客?”
“一开始我就是干家政,朋友介绍才上了那条道。他们有个圈子,我们也有个圈子,本市好几家家政公司都干那个……”
陈玉田说出几个家政公司的名字。
江志鹏心说:乖乖!居然是团伙犯罪,这回搞大了!
陈玉田补充:“近几年风声紧,大部分都不干了,我也是因为那才转行搞了装修。”
“交代细节!怎么交易?”
“有老板找到我,我就物色各方面合适的人选。跟孩子母亲谈好条件,拍张照叫人家看一下,基本就完事了。钱嘛,都是提前付一半定金,事后付另一半。哦!还有!那种事都去酒店做,老板会事先包房,那是业内不成文的规矩,比在家里安全。”
“都去酒店?”
“错不了。”
江志鹏指了指王文丽:“他儿子叫杨守庭,有印象吗?”
“名字记不住了。”
“实话告诉你,她儿子在铁路花园跳了楼!如果交易都在酒店,杨守庭为何去那里跳楼?”
“那我不知道。”陈玉田绞尽脑汁,恨不得回答所有问题争取赎罪。过了一会儿他说,“那可能是事后孩子跟踪了客户。”
“跟踪?”江志鹏觉得有道理,“那么你当年给杨守庭介绍了几个老板?”
“一个。”
“确定?”
“两个得加钱!我只收到一份钱!”
“老板叫什么?”
“罗正男。”
“你放屁!”王文丽突然叫起来,“跟我儿子交易的明明是两个人!陈玉田!事到如今你还抵赖!你死定了!”
“就是一个……都到这份上,我有必要撒谎?”陈玉田委屈极了。
江志鹏伸出两根指头:“她没说错!”
“啊!”陈玉田摸了摸脑壳,突然站起来,“那就是姓罗的耍心眼,带了新老板但没跟我说实话!抓他!领导,抓他来,我要对质!”
“放心,你们会见面的。中彩票是怎么回事?”
“嗐!那就是个统一的理由。”
“说说罗正男。你改行以后,他有没有再找过你?”
“有!但是我好不容易上岸,没再接他的业务。”陈玉田要了根烟点上,“罗正男那小子瘾大。我们都不干了,他难受得不行,说是迷上了钓鱼,要修身养性。坐到河边就能断了欲望?”
“总共干了几年?那些老板都记得吗?”
陈玉田点头。
笔录员抛过去纸笔,让他把所有老板资料写下来。
审讯暂停。
天色突然变暗,暴雨将至。
江志鹏带上大队人马去抓罗正男。
同一时间,玫瑰花园,罗正男别墅。
武玫用那套备用钥匙打开大门,冲进别墅,一头闯进主卧。
她浑身湿透,眼睛被发梢盖住,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寒气。
罗正男慌忙从**爬起来呵斥她:“你……你来干什么?”他看了看墙上的表:下午四点半,离约定的晚上九点还早得很。
武玫没看罗正男,而是看向窗台。那把用来修剪花草的尖刀仍放在那里。
尖叫声终于响起。她跑到窗边抓起剪刀,反身一步跳上床扑向罗正男。
“你干什么!”罗正男毫无准备,试图躲闪,可惜还是慢了。剪刀狠狠刺入他的后背,带来钻心的疼痛。
罗正男惨叫几声,奋力反抗。
“别看!出去!”武玫一边对着毛毛吼,一边用力刺杀。
一分钟,短暂而又漫长。罗正男浑身流血,瘫倒在**再也无力挣扎。武玫握着剪刀,头发四散开,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子。
“我叫你别看!”她用被子盖住毛毛,然后趴在罗正男耳边小声问,“手机!昨晚你给我录视频的手机在哪里?”
罗正男痛苦地呻吟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武玫不死心:“我问你手机在哪儿!不说我就捅死你!”
“为什么……为什么……”罗正男用尽全力吐出几个音节,没气了。
武玫跪在**观察四周。
床头柜上摆着好几沓现金,那一定是罗正男用来引诱、说服孩子的,那个没问题,不用动。现金最上面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那是三万块的借条,也没问题,不用动。有问题的是罗正男用来拍交易视频的手机!在哪儿?不找到怎么报警?时间不多了!必须找到!她迅速扫视房内每一样物品,浑身大汗淋漓。
不行!她跳下床,一手握着剪刀,一手去搜罗正男的衣服,幸运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部手机。
她赶紧点亮屏幕,却发现需要密码开屏。
这可怎么办?她急得跺了跺脚,再次抱住罗正男的脑袋小声问话,可惜那人早就没了呼吸。
完了!
她把手机放回床头柜时,突然发现一个细节:她想起昨晚罗正男录交易视频用的是一部国产机,而眼前这部是苹果。
就在此时,虚掩的房门被大力推开,一群警察冲进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