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星楚一整晚没有睡着,他睁着眼睛到天亮,然后顶着眼底的乌青,游魂似的披衣起身。
“少爷,您要去哪儿?”
外头扫洒的小厮见状急忙跟上,只是他在身后怎么问,尹星楚始终木着一张脸,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少爷!?您还是在屋里好好养伤吧,要是……”
小厮提高了声音,谁知还没说完,就见尹星楚沉着一张脸,怒吼道:“滚!”
小厮被吓了一大跳,愣愣地停在原地,手里的工具都掉到了地上。
他还从未见过少爷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尹星楚脚步匆匆的往后厨那边走,此时即便刚刚天亮,杂役们已经在收拾东西了,昨天的货物卸下来之后,牛车会出府进行新一轮的进货。
有人看到他,诚惶诚恐的打招呼,向来礼数周全的尹星楚却没有搭理,他盯着从牛车上跳下来行礼的小厮。
虽然小厮的脸上带着诚惶诚恐的模样,但是尹星楚从未这么鲜明的注意过这个小厮的不同。
跳下来时身手灵活,底盘稳健,是个习武之人,手心只有食指和拇指虎口老茧分明,是常用兵器留下的而不是干活留下的那种薄茧,他身形高大,是故意弯着腰佝偻成矮小的模样,仔细看能发现他的格格不入。
尹星楚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面前的小厮疑惑地抬头看他。
尹星楚对上他怀疑的视线,忽然一个激灵。
他收紧自己微微发抖的手,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慢慢道:“我想吃西市那边的莴笋,最近厨房都没有,你记得去那边买一些回来。
那小厮松了松肩背,恭敬地答应下来。
尹星楚紧紧咬着唇,状若无意摆摆手:“去吧。”
随后,他大步往后厨走,高声道:“最近头晕得厉害,想喝点甜的东西,之前派人来说过了,为什么没有动静?”
后厨的杂役们连忙跟上,七嘴八舌的解释。
“少爷,大夫说了,最近还是要清淡一些。”
“甜食伤身,一天不能吃太多啊。”
……
那小厮收回视线,坐上牛车,慢吞吞地往府外去了。
尹星楚视线的余光看着他,微微闭了闭眼,故作蛮横道:“我不管,为什么,难道出去采货的没买够糖吗!?把他叫回来,我倒要问问……”
杂役们上前,唉声叹气:“少爷息怒,采货的是新来的,做事太死板了一些,以后我们会说道说道的。”
“是啊,您先消消气,小的们马上就把甜汤给您送过去……”
尹星楚垂下眼。
是新来的,祖父安排过来的人。
……
尹星楚嫌闷要出去买笔墨顺便透气的理由并没有受到阻拦。
也不知是祖父顾不上自己还是别的什么,尹星楚出门之后,直奔着自己熟悉的路线去找尹府的牛车。
牛车停在市集旁,尹星楚远远地便看到那个小厮在和旁人嘻嘻哈哈地聊些什么。
尹星楚手心出汗,他坐在茶摊食之无味地喝着茶。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终于看到那人匆匆说了什么,然后挑着车上的竹筐,晃晃悠悠地进了一处狭窄阴暗的巷子。
那条巷子笔直幽深,尹星楚不太敢直接跟上,随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匆匆的寻了另一条道,加快脚步匆匆而去。
等到他怪到那条巷子的时候,他只见到了留在墙边的两只竹筐。
尹星楚看了看耸立的高墙,眼前这一幕犹如当头一棒,敲得他头晕目眩。
他慢慢走上前,竹篓里是空的,一股奇怪的味道慢慢飘散出来。
尹星楚眯着眼,迟钝的大脑缓缓运转,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双目愕然瞪大。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转身奔走。
……
楼白得到圣旨就是得到了特权,现在就算是康顺也要听他调令,密库那边自然就能随心出入。
自然也就不用费心思去偷钥匙了。
唐棠儿每日都要来衙门里点卯,不过她挂着的是一个闲职,无非是做做样子就是了。
这日唐棠儿来衙门的时候便被楼白拦下,二人再一次去了密库这次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走进去的。
周恒想着之前自己在门前守着的时候,不免一阵唏嘘。
沉重的锁链落下来,密库中依旧带着陈年灰尘的味道,密密麻麻的卷宗陈列在架子上,看得人眼晕。
楼白走进去,光明正大地从袖袍中掏出一展卷宗,然后在架子上扫视一眼,随手塞了回去。
唐棠儿默然看着他。
楼白对上她的目光,幽幽道:“看着我干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这卷卷宗就是在那天偷偷进入密库的时候拿的,起码当时自以为是谁不知鬼不觉,但到后面才知道,那时候看起来视线都没有偏一下的唐棠儿早就看在了眼里。
这一排依旧是旧案,但是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当年由刺史亲自盖章定论的案子。
唐棠儿之前之所以那么肯定自己也在查刺史,就只能是在这里发现了端倪。
“你怎么发现的?”时隔多日,楼白第一次问出口。
唐棠儿沉默一会儿,指了指他的袖袍:“你出去的时候,袖子因为太过沉重晃动的都不自然了。”
楼白:……
唐棠儿眼底忽的闪过一丝笑意,她转身往里走,声音悠悠的传来:“而且我过目不忘,注意扫一眼就是哪里缺了东西,不过再说准确点,那天说你在查刺史的事,不过也是苏口炸一炸你就是了。”
楼白感觉自己的眼角不可抑制的**了几下。
唐棠儿没有说的是,她那日也偷偷带走了一卷案宗,那时候心思都在这些上面,对于楼白的异常自然更加关注了一些。
二人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话题,楼白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今日可以大大方方的查。”
唐棠儿脚步不停地往自己的目标木架找过去,嘴里忽然嘀咕了一声:“这当了官的就是不一样……”
楼白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倒是眉头微不可见地挑了挑。
很快,密库中只剩下了竹简唰唰翻动的声音。
他们先前来过一次,二人一个过目不忘,一个对于案件的敏锐度极高,已经都看得差不多了,这次来不过是要找寻一些细节罢了,连楼白都说不清楚他来这里到底是要找些什么。
毕竟,只要朝廷来使带来敕令,他就可以带人抄了刺史府,到时候顺着那边的线索彻查,必定比来这边翻案子快得多。
但他总感觉有些心神不宁似的。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唐棠儿从架子上准确的抽出一本卷宗,很快翻到了自己要看的位置,凝神看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架子上的吧标识,心里了然。
唐棠儿翻看的正是之前她偷偷带走的那册卷宗的后面部分。
卷宗冗杂,里面掺着许多大大小小有用或没用的案子,但是她却看得飞快,明确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一般,一目十行,随即又换了一本。
凶盛安二十年开始,失踪的人数骤增,原本官府很难注意这些,偌大一个州府,每年找不回来的人多了去了。
但这年开始,失踪的多是同龄的男童,案子引起官府的注意,随后有所收敛了似的,慢慢平息下来。
官府查不到头绪,念旧按照一般的失踪案子处理了。
唐棠儿飞快地往后翻,终于在一处停留了视线。
太和元年开始,失踪的女童多了起来,唐棠儿扫过每年的综合,注意到,她们的年龄也都是一般,只是那些模糊的年岁,似乎在一年又一年的增长。
好像在找一个正在长大的人一样。
一直到近几年,似乎年龄的概念才被模糊了,再也寻不到什么规律。
唐棠儿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感觉自己的脊背发冷。
百安府短短几年里看到的东西都足以让她惊骇,所有的这一切都无疑印证了她之前考虑到的一种可能性。
这是一个庞大的、无孔不入的组织。
唐棠儿感受着自己指尖的凉意,肌肉像是木了一样僵硬,她微微闭了闭眼。
百安府只是小小的一隅,她要追查的东西,在更远的天边。
“还记得左长史来百安府时要做的事吗?”
耳边忽然响起低冷的声音,唐棠儿的眼睫下意识颤了颤,她偏头看过去,正看到楼白凛冽肃然的侧颜。
楼白继续道:“他此番来去匆匆,但是还是想要带走一些人,若不是被我们中途打断,现在他们还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
唐棠儿沉默着,但楼白知道她听明白自己说什么了。
楼白调查过唐棠儿,自然也知道唐棠儿来衙门的目的是什么,失踪的案子理所当然地引起了的他的关注,就像唐棠儿查的那样,越往里面深入,越能看到这处难以见底的鸿沟。
唐棠儿动了动嘴唇,清澈柔和的嗓音此时有些干哑,她轻声道:“楼大人人不是说过,‘衙门中徇私查案可是大忌’。”
楼白默了默,抬手顺着唐棠儿那册卷宗拿起后面一册,绷着声音道:“这不是徇私,这是公务。”
……
唐棠儿暂且理清了自己要查的东西,她看着杵在原地的楼白,刚要开口,就听见外头脚步声匆匆而来。
周恒象征性的敲了敲门,然后一棵脑袋探进去:“楼大人,唐主书,齐家那位公子在外头,说是急着见你们。”
“齐家公子?”唐棠儿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
齐正则急着见他们?
楼白跟着一皱眉:“有什么事?”
他对这些学生也不是很熟悉,连一下子对上号都难。
周恒已经走了进来,闻言摇了摇头:“不知道,看起来心思不宁的。”
他停在二人身边,视线撇到他们展开的卷宗,忽然被什么吸引住了视线似的。
二人都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唐棠儿主动将手上的东西往他那边倾斜了一下,问道:“发现了什么?”
周恒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就是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字眼。”
他抬手指了指:“看到这个我想起来了,带人封锁韩大……刺史府邸的时候,清点人数发现刺史府上有一批小厮,全都是一样大年纪的少年,因为太多了,我记得就清楚了一些。”
唐棠儿面色变了变。
周恒被唐棠儿的表情吓了一跳,讷讷道:“怎……怎么了?”
楼白垂着眼将卷宗放回去,淡声道:“去查查刺史府邸的那些小厮,都是什么来历。”
周恒连忙应道:“是!”
朝廷命官的府邸,只有手持圣上亲赐的敕令才能抄家,要不然,像是他这般有爵位品级的,都不可随意踏入府邸。
所以封锁刺史府只是派了衙役过去,看着里面的人不要有小动作。
唐棠儿垂着眼,长睫盖住了眼中的情绪,她也将卷宗放回去,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去看看,齐少爷有什么事能找到衙门来。”
一行人离开卷宗密库,往衙门偏堂那边去了。
齐正则正坐在那里,碍于这是唐主书认识的同窗,周恒来之前吩咐人给斟了茶,此时茶杯就放在旁边,热气蒸腾着升上来,将他的轮廓模糊不清。
他手握着杯子,有些焦急地转动着。
唐棠儿和楼白先后走进来。
正在想着什么的齐正则听到动静,连忙站起身来,抬手行礼:“楼大人,唐……主书。”
“齐少爷。”
“齐少爷来衙门,是所为何事?”唐棠儿温声问道。
齐正则抬起头来,唐棠儿这才看清,他的脸侧有一道细小的血痕,但是很淡。
齐正则皱紧了眉头,有些焦急地走了两步,然后抬眼看着他们,视线触到面无表情的楼白时,出于本能下意识的缩了一下。
二人也不催,瞪着他开口。
齐正则好像理清了思路,才斟酌着开口道:“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他问二人:“你们知道百安府的桃花胭脂吗?”
楼白自然不会关注什么胭脂,他把视线移向唐棠儿。
后者点了点头,道:“有所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