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全集:大唐双龙传(全20册)

第五章 赫连奔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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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左掌扫向菱枪尖锋,刀往上挑,大笑道:“大汗真客气,送客也不用陪到地府去的。”

使刀的当然是东突厥的大汗,草原的霸主颉利,菱枪的主人就是位列“邪道八大高手”第三位的赵德言,两人早打定主意,要全力干掉寇仲,才去对付在另一边的跋锋寒。十多名突厥高手此时现身墙头,他们在战场上唯一的任务是即使要牺牲性命,仍要保护颉利,不让他有任何损伤,任何时刻都和颉利形影不离,只因颉利刚才盛怒下心切杀死寇仲,比他们抢先一步攻上墙台。

“叮!”上挑的井中月现出精微至令人难以相信的变化,任颉利如何改变攻击,仍给他挑中刀锋,颉利浑体剧震,被寇仲挑得往上腾升,一时间再无法对寇仲构成威胁。一个站在实地,另一方虚悬空中,自然是后者吃亏。“砰!”掌尖扫中菱锋,硬把菱枪**开,寇仲猛扭熊腰,井中月变成直搠而前,朝赵德言胸口戳去。若不能将赵德言逼落墙台,明年今晚此刻就是他的忌辰。三枪两刀一斧,从左右朝他攻来,不过仍慢一线。赵德言露出不屑之色,菱枪毒蛇般缩入右袖,左手疾劈,迎向刀锋。寇仲心中叫妙,刚才他从颉利处借得真气,保证可教赵德言吃个大亏。他是不愁赵德言不中计,因赵德言仍以为寇仲是从前那个在长安的寇仲,怎会怕硬拼寇仲这一刀。“啪!”赵德言命中刀锋,立时脸色大变。螺旋劲发,狂风怒涛般朝赵德言卷打过去,连赵德言亦架他不住,往后翻腾,落在墙外,倘换了是次一级的好手,保证未落至地上早喷血身亡。

寇仲往后疾退,令敌人变成从前方攻来,大笑道:“锋寒兄,轮到护阶之战了!”声音远传开去。

整座赫连堡的设计,其作用均在防御,墙坚如铁不在话下。因防被敌人攻上第二层城楼的情况出现,所以这层分内外两重防线,城墙上尚有方形的城楼,第三层的望台就以可容二十人的城楼顶为基石,雄据其上。城楼有东西两个入口,城楼中心就是通往下层的石阶。寇仲见势不妙,慌忙通知跋锋寒退守城楼,名为护阶,实为保命。

跋锋寒的喝声从空中传来,以突厥话狂喝道:“颉利纳命来!”

寇仲跟跋锋寒的默契,仅次于徐子陵,闻弦歌知雅意,把握到跋锋寒的战略,加速后退,穿过城楼西门,进城楼后转身挥刀,迎向从东门蜂拥进来的金狼军,毫不理会另一边的敌人。城楼上空剑刃破风声大作,勇若战神的跋锋寒贴着最高望台的基柱腾空掠起,斩玄剑化作长芒,朝正往下落金袍秃顶的颉利全力攻去。颉利那方的一众近卫高手,人人大吃一惊,哪还顾得追杀寇仲,纷纷拔身上冲,拦截跋锋寒。颉利却气得差点吐血,此时他一口真气已尽,又仍未从与寇仲的硬拼恢复过来,面对跋锋寒这大有一去无回,以命搏命的一剑,虽明知只要能拼着两败俱伤,阻他一阻,手下必可及时将他收拾,偏是却不敢冒这个大险,伸足点向望楼柱身,改下坠为横飞,往城墙外投去。

跋锋寒见计得逞,逼走颉利,哈哈笑道:“大汗怕了!”

倏地沉气下坠,避过所有攻击,落在城楼西门外,再退入城楼,斩玄剑左右翻飞,两名攻来的金狼军应剑溅血抛跌。赵德言重登城楼,施出看家本领“归魂十八爪”最厉害的杀招“青龙嫉主”,双手卷缠变化地朝跋锋寒攻去。跋锋寒冷笑一声,丝毫不理他爪法的精微变化,斩玄剑疾刺其面门,摆明要和赵德言来个同归于尽。赵德言无奈变招,链子菱枪从两袖射出,形成交叉之势,勉强架着敌剑。“呛!”赵德言硬被震退,其他人忙补上他的空档,往跋锋寒攻去。

那边的寇仲将攻入城楼的敌人尽赶出门外,守得稳如铜墙铁壁,泼水难进。不过他心知肚明自己刚才真气损耗极巨,此时已到日落西山的境地,再难支持多久。颉利重新跃上城台,落在赵德言旁,正要说话,警号从堡外传来,两人骇然瞧去,只见大草原东北方烈燄冲天,浓烟像乌云般朝他们卷过来,隐隐响起呐喊厮杀的声音,心想难道是突利来了。城台上挤满金狼军,正前仆后继地冲击把门的寇仲和跋锋寒,却仍是难越雷池半步,显示出两人惊人的韧力和意志。

赵德言道:“先攘外再**内,这三个小子插翼难飞。”

颉利犹豫片晌,始接纳赵德言的提议,发出暂撤的命令。

金狼军撤返城下,徐子陵回到城台,三人相视苦笑。力战之下,他们浑身是血,迹近虚脱,若颉利不理外敌,继续进攻,此刻他们说不定就要饮恨伏尸。东北方起火处的烟雾掩盖大片草原,金狼军改变阵势,虽仍把赫连堡重重包围,却调动固守东北方的军队,撤离火势最盛的区域。由于春浓湿重,在火头起处尚可以火器火油助威,却难成蔓延之势,所以颉利的对策合乎正理。

跋锋寒凝望东北方浓烟覆盖的广阔区域,喘息着道:“是谁这么帮忙呢?”

话犹未已,一队人马从浓烟处狂冲而出,突破阵脚未稳的一组金狼军,势如破竹地朝城堡杀过来。领头者的长柄斧如毒龙翻卷,挡者披靡,赫然是被父亲逐走的回纥勇士菩萨,追随他身后的手下增至七十多人,人人拼命死战,均是勇不可挡,人数相比下虽是少得可怜,但力量集中,又趁金狼军匆忙调动的良机,借着浓烟掩护,成功破开缺口,转眼杀至东北坡下。三人精神大振,徐子陵负责捡执地上的箭矢,交由寇仲和跋锋寒以灭日、亡月两弓射出,策应援军。号角声起,金狼军力图阻截,已迟了一步。菩萨一众表现出精湛的马术,就那么策骑跑上崎岖陡峭的斜坡,来到丘顶。

寇仲大笑道:“菩萨兄竟没带酒来吗?”

菩萨就在马背腾身而起,跃上城墙,再落在三人间,长笑道:“待杀尽金狼贼后,必会和三位痛饮达旦。”

他的手下无不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不用吩咐,各据要点,把追来的金狼军射得退返坡下,再成对峙之势。

对菩萨义薄云天的行为,三人均壮怀激烈,非常感激。跋锋寒抓着菩萨厚实的肩头道:“我跋锋寒交了你这朋友,不!是兄弟。”

菩萨把目光投往颉利金狼旗飘扬的方向,叹道:“坦白说,我对要来与你们一起送死,心内实经过一番挣扎,不过自己知自己事,若我任三位战死此处,我菩萨虽能独活,以后亦绝没有快乐的日子过。”

接着向颉利方大喝道:“颉利小儿,本人菩萨全不把你放在眼内,看你能奈得我几何?”

颉利怒喝道:“无知小儿,你要陪他们死,我就成全你。”

东北火头敛去,虽仍冒出少许烟雾,再不能构成威胁。菩萨的手下把马儿带进下层,人却分布丘顶,严阵以待。多了这批生力军,寇仲三人斗志更盛,以最快的手法捡起金狼军射上来的箭矢,作好对敌人还以颜色的准备。号角声中,金狼军缓缓移动,部署第三轮的大进攻。

菩萨赞道:“我真不明白凭你们三人之力,如何能顶住颉利这么久?”

徐子陵微笑道:“你很快会明白。”

喊杀声四起,金狼军潮水般杀上来,并改变战术,以清一式的盾刀手徒步从四面坡道杀上,摆明是要消耗他们的箭矢。

跋锋寒道:“我和寇仲守高台。”

寇仲早拔身而上,大喝道:“不怕死的就来吧!”

攻防战全面展开。在灭日、亡月两弓的慑人威力笼罩下,箭矢飞蝗般往攻上来的敌人射去,杀得敌人死伤累累,但他们的箭矢亦迅速消耗。

徐子陵在坡顶射出最后一支箭,碎盾贯胸射得敌人倒抛下坡,大喝道:“退守城楼。”

众人忙撤入城楼,岂知金狼军亦退回坡下。他们当然晓得颉利并非好心让他们稍作休息,只是要以生力军换走伤倦的战士,对他们发动另一轮猛攻。

徐子陵独守南门,其他人则布在城台上。寇仲和跋锋寒跃回城台,但见赫连堡内外伏尸处处,情景惨烈,把战争的残酷以最可怖的形态默默展示。

菩萨豪气干云的喝道:“各位兄弟,能和名震天下的跋锋寒、寇少帅和徐子陵战死于赫连堡,尚有何憾?”

这番话是以回纥话说出,众回纥战士轰然应喏,战意昂扬。

战号骤起。集中在南方坡底的五个百人队同声呐喊,冲上斜坡。

寇仲讶道:“明知来送死也冲得这么快,真奇怪。”

跋锋寒哈哈笑道:“少帅不但视死如归,更是视死亡战争如游戏,佩服佩服。”

倏忽间堡旁四周尽是突厥骑兵,箭矢暴雨般洒上来。众人躲在厚墙后,静待敌人跃攻上来的一刻。

第一线曙光出现在大草原东方尽处,死伤惨重的金狼军撤返平原。众人却全无胜利的感觉,因谁都晓得再难挨过敌人下一轮攻势。失去黑夜的掩护,他们会败得更快更惨。包括寇仲三人在内,他们仅余三十八人,其中还有五人伤重不能继续作战。每个人都是疲不能兴,大量的失血使他们近乎虚脱。金狼旗逐渐逼近,这次进攻将由颉利亲自押阵,以最精锐的亲兵了结这场持续整夜的惨烈攻防战。

徐子陵回到城台,苦笑道:“希望颉利肯身先士卒,带头冲上来,我们或可找他陪葬。”

菩萨摇头道:“这不是颉利的作风,他最大的敌人是突利,所以不会为我们冒生命之险。”

跋锋寒目光掠过大草原远处,然后回到四周烧焦的山头和遍地的尸骸,说道:“敌方死者在五百以上,对颉利的兵力虽不能造成影响,但对金狼军的锐气肯定打击甚大,若突利能及时赶来,说不定可狠胜一场,令颉利短期内不敢东犯。”

寇仲笑道:“听老跋的口气,似对突利再无恨意。”

接着沉声道:“希望突利能为我们报仇雪恨。来啦!”

众人往南坡瞧去,逾千金狼军分作三队,蓄势待发。

寇仲目光落在颉利阵营里的香玉山身上,暴喝道:“香玉山,若我寇仲这回保得不死,必取尔之命,以祭素姐之魂。”

暾欲谷喝回来道:“死到临头,仍敢口出狂言。”

颉利正要下令,东北方忽然蹄声骤起,自远而近,只听蹄音,来骑肯定数以千计。颉利一方无不色变。

金狼军慌忙撤走,援军队形整齐的从东北驰来,于赫连堡南结阵,黑狼旗飘扬于初升的红日下,显示东突厥仅次于颉利的另一位霸主突利大驾亲临。抵达的是黑狼军的先锋队两千余骑,领军将领体型样貌均酷肖突利,却较突利年轻,向赫连堡诸人遥致敬礼,却没扬声打招呼,心神全放在不住远离的金狼军处,既防止他们突然反扑,更要从对方整军的情况判断是否有可乘之机。众人绝处逢生,暗叫侥幸。

菩萨道:“此将定是突利之弟结社率,据闻此人骁勇善战,是突利的得力臂助。”

蹄声再起,突利的主力大军出现在东北地平线,全速驰至,军容鼎盛,兵力在一万五千人间,人数虽比颉利少上一半,但已有一拼之力。

跋锋寒叹道:“这次颉利势危矣。”

寇仲奇道:“颉利的兵力在突利一倍以上,你老哥何出此言?”

徐子陵亦道:“虽说颉利因围攻我们不果泄了锐气,可是实力无损,金狼军无不是身经百战的精锐,正面交锋,该是鹿死谁手,难以逆料。”

菩萨却不住点头微笑,表示明白跋锋寒为何有这判断。

跋锋寒注视逐渐接近的大军,沉声道:“在大草原上,一个民族的衰落,代表另一个民族的崛兴。自突厥大汗室点密兴起,统领十大族酋,率兵十万,击败柔然,建立一个比古代匈奴领域更辽阔、声威更强大的游牧汗国,设牙帐于都斤山,草原诸族无不慑服,后虽分裂为东西两个汗国,可是在大草原上仍是从无敌手。”

菩萨接口道:“自颉利重用赵德言为国师,任其专擅国政,政令繁苛,人心解体,原本臣属于东突厥的诸族均有叛意。现在颉利和突利失和,对有离心的诸族实是天大喜讯。所以只要突利能打几场漂亮的硬仗,展示其有能与颉利抗衡的实力,势将争取到这区域各族的大力支持,你说颉利险还是不险呢?”

寇仲和徐子陵恍然大悟。以往突厥入侵,会伙同其他游牧民族进犯,若能打破塞外各族这种团结一致的情况,中原将可得到喘息的机会。

一队人马从大军中冲出来,领头者赫然是突利,直向赫连堡驰至。跋锋寒往后稍移,寇仲和徐子陵不约而同朝他靠去,左右把他抓个结实。

寇仲道:“老哥可否看在我和子陵份上,把与突利的前仇旧恨一笔勾销。”

跋锋寒苦笑道:“小弟现在双腿发软,想走亦有心无力,何用押犯般逮着我?”

这对答是用汉语说的,菩萨瞧得不明所以,讶道:“发生什么事?”

徐子陵放开跋锋寒,向奔上南坡的突利道:“麻烦可汗上来一聚,我们连走路也有问题。”

突利大笑道:“你们的突厥话是否跟锋寒兄学的?竟说得差点比小弟的汉语更好。”

寇仲听突利对跋锋寒称兄道弟,放下心事,大喜道:“看你的样子,像早晓得是我们在这里。”

菩萨大声道:“菩萨拜见可汗!”与手下同致敬礼。

突利跃离马背,一个空翻,落到众人之前,抢前一把抓着跋锋寒肩头,长笑道:“你是寇仲和徐子陵的兄弟,就是我突利的兄弟,其他的话均不用说。”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感激,突利不愧为曾与他们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跋锋寒哈哈笑起来,反手抓着突利双手,断然道:“看来我不想和你做兄弟也不成。”

突利放开跋锋寒,来到菩萨前,张臂道:“你可知我是如何感激你,若非你不顾生死的义助我这三位兄弟,我将会永远失去他们,就算把颉利碎尸万段,仍难消我心头之恨。”一把将菩萨拥入怀内。

菩萨一对虎目红起来,显然对突利的重视非常感动。寇仲和徐子陵暗忖难怪突利在家乡这么吃得开,确有其笼络人心的一套。

突利郑重地对菩萨道:“无论时健那老家伙如何激烈反对,我们几兄弟定要助你重返回纥,取回你应得的东西。”

追随菩萨的众儿郎全体下跪,有人更激动得痛哭流涕,全无可能的梦想,终有机会实现。事实上菩萨已到山穷水尽,早晚沦为马贼的田地,可是突利此诺一出,登时变成另一回事。

突利放开菩萨,抢过去拥着寇仲和徐子陵两人,叹道:“你们终于来了!幸好我一直在统万布有探子,故晓得你们被困赫连堡,本以为再见不到你们,好在你们再创奇迹。此战将会轰动大草原,你们的名字将在大草原永垂不衰。”

跋锋寒指着金狼军在草原边际仍清晰可见的尘头,冷然道:“此战只是个开始,颉利正在那边等待我们。”

突利和寇仲、徐子陵、菩萨来到跋锋寒旁,目光投向那方向,五对眼睛同时亮起来。

突利沉声道:“颉利太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们就以铁般的事实证明给他看,让他知道这想法错得多么厉害。”

如非在特殊的情况下,颉利自然可轻而易举的以优势的兵力,击退突利的黑狼军。但如今金狼军血战整夜,人疲马倦,既攻不入区区赫连堡,更要仓皇撤退,锐气大泄,士气低沉,跟来犯统万前的气势如虹,相去何止千里,直有天壤云泥之别。最令金狼军气馁的尚不止此,因为跋锋寒、寇仲和徐子陵已在他们深心处,种下无敌的形象,谁不为他们的武功与箭术而胆丧。

突利看准虚实,立即挥军进击,双方略一接触,金狼军即呈不支,突利乘势率军衔尾穷追,不让颉利有喘息回气的机会。数次小规模的交战,黑狼军都占尽优势。经过三天的追逐,颉利沿无定河退往捕鱼儿海东方丘陵起伏的奔狼原,始能稳住军心,重新布阵,备战迎敌。突利在草原另一边背靠着著名的怯绿连河东端的支流北岸丘陵结营立阵,准备跟颉利正面交战。

太阳西下时,突利、结社率、寇仲、徐子陵、跋锋寒和菩萨五人来到前线,在最高的山丘上遥观敌阵,研究明天交锋的策略。两里外处金狼军分驻十多个山头,火光点点,照得火红一片,高起的金狼汗旗位于大后方,各处山头的营寨众星护月地把汗帐团团拱卫。

寇仲叹道:“颉利小鬼确懂拣地方,若我是他,就借林木山丘的掩护,苦守不出,到我们泄气时,然后痛施反击。”

跋锋寒微笑道:“不如今晚我们摸进去杀人放火,教他们睡难安寝,看看谁先泄气。”

徐子陵道:“这只能是小骚扰,一个不好我们可能没命回来。”

突利同意道:“说到底形势仍是有利我们,不必冒险。”

寇仲断然道:“今晚是我们唯一可制胜的机会,但不是放火烧几个营帐,而是大规模的进攻。”

包括徐子陵在内,众皆愕然。经过这几天的追逐,双方都心力交瘁,无力交战,理该多争取歇息时间。

寇仲哈哈笑道:“你们看,连你们都没想到己军会发动猛攻,敌人将更想不到,这才算是奇兵。”

菩萨苦笑道:“我不是没想过,只是认为没能力办到。”

寇仲正容道:“我并非说笑。若容颉利的人马休息整夜,明天人人精神抖擞的,就轮到我们有难,所以必须先给他来个措手不及。现在敌人虽看似守得无懈可击,其实却是力量分散,只要我们集中精锐,开始时佯作全线推进,然后再集中朝一点作突破,由我和陵少、老跋、菩萨兄领头开路,目标则是颉利的汗帐,就好像两人交锋,力取对方要害,任他再多上几倍人,仍要吃不完兜着走。”

结社率一震道:“少帅的话不无道理。”

突利道:“你认为什么时候进攻最适合?”

寇仲道:“就选在日出前两个时辰,吃过晚膳后,你老哥命参与突击行动的三千个最精锐战士提早睡觉,但千万不要告诉他们要干什么,好令他们安心歇息,行动前才唤醒他们。”

跋锋寒道:“有三个时辰的熟睡,足可恢复体力。”

突利兴奋地说道:“其他人如何配合?”

寇仲微笑道:“摇旗呐喊总办得到吧!”

结社率道:“如果颉利派出高手,先一步来袭营骚扰,我们会不会从主动沦为被动?”

跋锋寒笑道:“这个可以放心,若来的是赵德言、暾欲谷,我们欢迎还来不及,至于次一级的好手,只交由我负责招呼就够了!”

寇仲摇头微笑道:“此法过于被动,非是上策。我们必须在突袭前这三个时辰,牵着颉利的鼻子走,不教他们有喘息或争取主动的机会。”

菩萨倒抽一口凉气道:“少帅不是要派人在这三个时辰内轮番进行攻击吧!”

寇仲含笑摇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突利等虽无一不是才智高绝之士,仍摸不清他葫芦内卖的是什么药。徐子陵心中一阵颤动,寇仲再不是以前对兵法一无所知的吴下阿蒙,而是运筹帷幄,能致胜千里、善能用兵的统帅。虽明知他终有一天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但此时亲眼目睹,亲耳听到,仍激起心湖内的波涛。

寇仲仰望壮丽的星空,接着再把目光投往灯火通明,光耀十多座山头的敌阵,及分隔敌我的,宽达两里的奔狼原,沉声道:“假若敌营所有火把忽然熄灭,可汗会有什么反应?”

突利一震道:“我当然会提高戒备,准备应付任何突变。”接着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我开始明白为何以李密的老谋深算并深谙兵法,仍要丧师在你的手上,这确是最便宜省事的惑敌之计。”

转向结社率吩咐道:“你立即回营安排一切,依少帅的策划行事。”结社率答应一声,回营地去也。

寇仲道:“我们这次的进攻分三个步骤,首先是分散挺进,佯造出全面进攻的情况,令敌人不得不分别固守各处山头营寨。待进入对方强弓射程前,我们在两翼的军队又摆出迂回包围的假姿态,威胁对方左右侧的营阵,使他们不能分身助守中军。然后向中路突击,以雷奔电掣之势,直指金狼军的心脏,这叫擒贼先擒王,只要捣毁金狼军的心脏,任他四肢如何孔武有力,亦要立即崩溃。”望着徐子陵道:“陵少还有什么好提议?”

徐子陵笑道:“我要找支长枪,才能陪你冲锋陷阵。”

突利奋然道:“就让我们几兄弟并肩冲锋陷阵,把颉利的头从他的颈项斩下来。”

跋锋寒皱眉道:“可汗最好留在后方主持大局,若可汗有什么损伤,等于我们把心脏送上去给敌人掏掉。”

菩萨也道:“可汗用不着亲身犯险。”

突利摇头笑道:“只有我身先士卒,亲身蹈险,方能令将士用命。这心理很微妙,有我临场押阵,战士会拼尽全力图得奖赏,这就是为何我们与汉军交战时,士气较胜的主因。”

寇仲和徐子陵明白过来,此正是中土和塞外率师作战者的分异处。汉人历代皇帝,虽有所谓御驾亲征,不过只是名义上的,不像草原诸国的首领,如颉利突利之辈,无一不是精通战术,身经百战的统帅,且名副其实的亲临第一线指挥作战。其好处是当最高领袖或身任统帅者身在前线,一切调度,只须向自己负责,不用层层请示,致贻误战机,遇上任何突变,更可当机立断,迅速作出对策,从实战中不断汲取经验,改进革新。例如炀帝的御驾亲征,他只是躲在大后方不明实况的颐指气使,透过元帅和大小将领去指挥庞大的军队,等于满身赘肉走动不灵的胖子,纵使体力庞大,对上灵动如猴的外族不吃亏才怪。

寇仲不禁欣然道:“你这决定和分析,使我获益良多!”

徐子陵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想充当探子,先去探路,看看颉利有没有命手下多设些绊马索、陷马坑那类防御措施。”

突利笑道:“我们还是回帐休息吧!我们突厥人从来是重攻不重守,只会以攻为守,绝不会以守为攻的。颉利现在唯一会做的事,是尽量争取休息的时间,以应付他以为会在明天才发生的草原会战。”

寇仲道:“摸清楚路线和敌人的部署是有利无害的,可汗先和菩萨兄回帐向诸位大酋解说清楚我们的策略,使他们及早作好准备。”

突利皱眉道:“颉利会像我般放出猎鹰,从高空监视是否有外敌潜入,你们这样摸去岂非会打草惊蛇?”

跋锋寒笑道:“放心吧!谅颉利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随便把猎鹰放出来。”

突利和菩萨不明所以,三人扬长下丘,鬼魅般借草原的长草树林掩护,朝敌阵掠去。

突利的营地灯火于初更时倏地熄灭,此事发生在同一时间,本身已充满诡异神秘的味道,自然不出寇仲所料,紧张的气氛立时笼罩金狼全军,睡着的人都给喝令从帐内钻出来,进入作战的状态,箭手则枕弓以待。灿烂迷人的星空下,三人藏身一株大树的枝叶间,在敌阵不远外默察敌人调动的情况。

寇仲笑道:“你说他们会保持这种情况多久?”

跋锋寒肯定地说道:“那要看颉利敢不敢放出猎鹰。”

徐子陵笑道:“箭神准备。”

跋锋寒反手从背上摘下亡月弓,说道:“这一箭关系到我们的生荣死辱,绝不容错失。”

寇仲道:“若颉利放出多头猎鹰,该射哪头才好?”

跋锋寒摇头道:“这种能作探子的通灵猎鹰非常罕有,千中无一,被我们射伤的猎鹰肯定尚未复原,他该只剩一头。”

徐子陵道:“来了!”

一个黑点从汗帐上方急冲上天,一个盘旋后,朝他们直飞而来。

寇仲望洋兴叹似地苦笑道:“!竟飞得这么高!”

猎鹰在离地三百丈的高空疾飞,两把神弓的射程加起来也沾不到它半根羽毛。三人眼睁睁瞧着它在上方滑翔而过。

徐子陵道:“鹰儿懂不懂分辨人数?”

给他一言惊醒,两人却暗骂自己是傻瓜。

跋锋寒苦笑道:“陵少永远是我们之中头脑最清醒的人,我们一心想把它射下来,却想不到让它发现敌踪能起更大的威胁作用。”

寇仲提议道:“我们分三条路线回营,若鹰儿乖乖的逐一回报,就像有三支人马要去袭营了!”

徐子陵和跋锋寒大叫好计,付诸行动。繁星仍在深黑的夜空照亮大地,茫不知激烈残酷的战争,正在它们眼底下酝酿发生。

以数千计的火把同时亮起,照得黑狼军延绵七、八座山头的营地明如白昼,就像在个半时辰前熄灭般突然。

颉利一方瞧得提心吊胆时,敌营那边的平原以万计的黑狼战士齐声呐喊道:“突利必胜,颉利必败。”接着两边各亮起以百计的火把,由明到暗的照出黑狼大军摆开横亘达两里的战阵,中军则陷于火把光影以外的暗黑中,充满诡秘不可测度的味道。只是火把明暗的变化,即收声势夺人的奇效。

号角声起,前排开始推进,隔开三数个马位之后,轮到第二排出动,前两排均为刀盾手,到第三排和第四排才是箭手,中军的情况始终隐在暗黑中。突利、寇仲、跋锋寒、徐子陵、菩萨五人居中军之首,后方是五人一排三千名最强悍且休息充足的黑狼军精锐。他们借黑暗的掩护,不让敌人看破他们的虚实,令对方摸不透他们的实力。

突利喝道:“击鼓!”战鼓大鸣,全军随着战鼓的节奏,昂扬而坚定地朝敌阵推进。

菩萨笑道:“颉利定以为我们活得不耐烦,不睡觉地赶着去送死。”

跋锋寒扫视敌阵的形势。起伏不平的山丘上再不见任何营帐,敌方的箭手均藏在山脚的树林内,骑兵一组一组的布于各处丘顶上,可以推见当箭手以密袭的箭矢抵挡他们后,山丘上的骑兵将像潮水般冲下平原来,对他们展开无情的冲击战。战略上确是无懈可击。可惜颉利的对手再非突利,而是诡变百出,智比天高的寇仲。

在寇仲巧妙的心理战和疑兵之计下,使颉利对来犯者的部署捉摸不定,加上金狼军本士气低落,又是欠缺休息的疲兵,一旦接战失利,难以守稳阵脚。

跋锋寒点头道:“若我们全线冲刺,确是等于自寻死路。”

突利高举托在肩上的伏鹰枪,露出充满信心的笑意,欣然道:“自成为幽、燕两地的可汗后,我还是首次充满信心的视颉利为必败之将。”接着微一沉吟,向左旁的跋锋寒道:“锋寒会不会抽空到幽都见芭黛儿一面?她自洛阳南返后,一直不肯与任何人接触。”

自赫连堡两人捐弃前嫌,突利是首次对跋锋寒提起芭黛儿,两人当年的仇恨,正因跋锋寒掳去芭黛儿而起,听突利的语气,他对芭黛儿仍是很关心的。

跋锋寒苦笑道:“我会去见她。”

突利右旁的寇仲竖起拇指道:“这才是肯承担的好汉子。”

突利以汉语赞道:“少帅的突厥话愈说愈棒了!”

徐子陵手提突利给他的重型长铁枪,策着万里斑,心中忽然浮现师妃暄的影子,她会不会也到域外来寻找石之轩呢?

寇仲凑过来道:“那晚在赫连堡,陵少你在颉利进攻前两眼像是发光的凝想着什么?是否想着某个美人儿,究竟是师妃暄还是石青璇?”

徐子陵没好气道:“不要胡扯乱说好吗?我当时心中无牵无挂,只想到人死后会不会成天上的星星,那时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寇仲啐道:“竟来骗自己的兄弟,那时我刚向你吐出心事,怎会不勾起你同类型的遐想?快从实招来,否则我绝不放过你,由今晚开始,以后早午晚必追问你一次。”

徐子陵投降道:“你这小子真烦,唉!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我当时竟忆起美人儿场主第一次试吃我们怪菜肴的情景。”

寇仲剧震道:“商秀珣!”

敌阵的火把倏地熄灭。黑狼军此时离敌阵前线不到三千步的距离,如若采取全面攻势,在敌暗我明下,肯定要吃大亏。突利不慌不忙,再推进千步后,一声令下,全军停止前进。

跋锋寒沉声喝道:“是时候啦!”

突利发出命令,战鼓震响,又急又密,充满杀伐的意味。两翼各两千精骑冲出,循迂回的路线,绕击敌人阵地左右外翼。突利一声呐喊,带头冲出,菩萨、跋锋寒居左,寇仲、徐子陵居右,后方是三千精锐,像一条巨龙从暗黑的深渊冒出来,全速杀向敌阵,直指颉利所在的心脏地带。

其他队伍则继续缓进,务要压得敌人难以集中力量应付这支由三千精锐组成的巨龙的凿穿战术。只要能冲凿破一道缺口,他们会如破堤的洪流,把任何挡路的东西冲毁淹没。

跋锋寒和寇仲的亡月与灭日首先发箭,横过草原,一丝不误地贯穿两名藏在丘脚树林指挥箭手的将领胸膛,拉开战争的序幕。在星光底下,以两人的眼力,其视野和白昼看物只有少许差别。两翼的进攻部队只是佯作攻击,纯以箭矢牵制敌人两侧的军队。只有这支凿穿军才是出鞘攻敌的利刃。敌阵蹄音沓杂,轰传各处山头,号角长鸣,显示颉利终察破他们出人意表的战术,匆忙调动军队变阵迎战,但已失却先机。

寇仲大喝道:“颉利小儿,我们讨命来啦!”他带着外地口音的突厥话,在金狼军已是耳熟能详,肯定无人不晓得杀过来的是他寇仲。

箭矢像骤雨般从树林内洒来,却犯下严重的错误,全以凿穿军的龙头作目标,却给徐子陵、菩萨和突利以长枪盾牌一一格挡,箭射来的愈多,他们的长枪盾牌就挡得愈快,三人分处左右外档和中间的位置,护体真气般不但保住龙首,还令寇仲和跋锋寒得以放手连珠发射,每箭必中的射得对方左仆右倒,士气大挫。跟在后方的精锐只须举盾护身,紧随五人之后,等待杀入的一刻。在如此情况下,金狼军熄灭所有照明的火把,实是棋差一招,骑兵是大草原上最具机动性和灵活度的进攻兵种,六、七百步箭程只是几下呼吸起落的短暂光景,兼之这条采凿穿战术的巨龙可迅速把敌人远程打击的范围收窄,强劲的箭矢对它构不成任何威胁。金狼军身处前线者纷纷倒地,及见来的是在赫连堡大展神威的寇仲等人,神颤胆怯下竟然四散奔逃,毒龙阵就像锋利的枪尖般刺进丘坡下的树林区去。

暗黑的树林里喊杀震天,山头上布防的两千金狼军完全摸不清树林内发生何事时,突利五人带头冲上斜坡,朝丘顶杀去。后随的三千战士仍大致保持完整的队形,位于中间的担任发射,外排的则以盾牌挡箭,刀枪御敌。此正寇仲想出来的凿穿战术的厉害处,不理你兵力如何雄厚,只集中力量狂攻一点,清除挡路的所有障碍,一往无前的直指敌阵心脏要害,把主动完全操控在手上,以快打慢,速战速决。不过胜败决于一线之差,若非金狼军兵疲将倦,又倘颉利一方早一步瞧破寇仲的战术,集中力量以强碰强,黑狼军势将一败涂地。

火把光再次燃亮,虽照清楚形势,可是恶龙已深入腹地,使纵横无敌的颉利再难挽回颓势。在大后方的总指挥结社率晓得敌人已呈乱象,一声令下,两翼骑兵从佯攻变作实攻,全力冲击敌阵。余下的六千黑狼军往前推进,力压敌人前线阵地,教他们无法分身攻击破入敌阵中央的主攻大队。突利的伏鹰枪、跋锋寒的斩玄剑、菩萨的长柄巨斧、寇仲的井中月和徐子陵的重铁枪,对从丘顶迎击的金狼骑兵展开绝不留情的歼灭战,杀得对方尸横山野,血染草石,势如破竹地登上敌阵内第一座小山之巅。四面八方尽是朝他们攻来的金狼军,胆气稍差者保证可吓至手足发软,任人宰割。

突利第一个从千军万马中发现颉利的汗旗往另一山头移动,戟指大喝道:“追!”

寇仲乘机大喝道:“颉利小儿,想逃到哪里去!”声传战场,金狼军的攻势登时窒缓,纷朝移动的汗旗瞧去。

跋锋寒知道寇仲的攻心之计大奏奇效,狂喝道:“颉利纳命来!”带头冲下山丘,直朝处于两丘间的颉利主力军杀去。

黑狼军硬在敌人的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全力以赴的摘取胜利的果实。

前线喊杀震天,进入短兵相接的肉搏战阶段。寇仲等无一不负伤浴血,跟来的三千精锐减至二千五百余人,可见战况的惨烈。不过人人都晓得胜利在望,士气高涨至极点,勇不可当。突利一枪挑得敌方一将翻跌马背,忽然压力大减,原来金狼军纷纷往两边散逃,对向以悍不畏死震慑大草原的金狼军来说,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跋锋寒眼中只有颉利在远方金光闪闪的标志,加速奔驰,变成领头的前锋,挡者披靡。杀下山坡之际,金狼军全面崩溃,掉在山野的火把燃起数百处火头,浓烟卷天,颉利的主力军从主动优势变成丧家之犬般四下逃亡,没在另一座山丘之后。

当突利成功攻上山头,胜负已定。颉利虽侥幸逃进黑暗的林野去,但再非大草原上从未尝过败绩的无敌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