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立在运河旁一座小丘上,后方不远处就是梁都,天上嵌满星星,万里斑在一旁吃草。寇仲仍在城内主持一个接一个的军事会议,尽可能在明天出发前把一切安排妥当。徐子陵参加研究整体行动的会议后,骑上万里斑出城到这里透气休息,享受独处的宁静平和。他想到师妃暄。这仙子般的美女会怎样看他?现在他已卷入寇仲争霸天下的大业去,若有选择,他绝不愿这样做,因并不符他闲云野鹤,不想与人争斗的性格。可是由于与寇仲深厚的兄弟之情、天下百姓的幸福,他却不能袖手旁观。在某一程度上,他对李世民亦有点失望,他把家族放于首位的态度,是他最不认同的。若李世民肯掉过头来反对已被魔门和突厥人侵蚀的家族,他会尽一切能力说服寇仲去支持李世民。可惜事与愿违,李世民明白表示忠于家族,且绝不放过寇仲。这令他没有别的选择。师妃暄能明白他吗?
石青璇现在应已抵达她在邪帝庙附近的新居,开始新的隐居生活。他多么渴望可以抛开眼前一切,到那里去陪伴她。若她仍然拒绝他,他绝不会怪她,只会怪造化弄人,她既然选择独身的生活,自己得尊重她的选择。早前寇仲表现出他软弱的一面,他不但同情他更了解他,战争的压力实在可怕,因为牵涉到社会各阶层的人,其中大多是无辜的可怜百姓!作为一个领袖的任何决定,对他们均会造成不同的伤害。正如寇仲所强调的,战争是个看谁损伤更重,谁先挨不住的残酷勾当。王玄恕所描述有关洛阳的恐怖情况,是正常人不忍耳闻,更不愿目睹,而寇仲却被迫去面对这一切。石青璇隐居的小窝,可能是他唯一的乐土,唯一的避难所。可是他却要留在这里,参与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冷酷战争。
蹄声自远而近,徐子陵不用回头去看,认出是千里梦的足音。天上传来破空之音。无名降落到他肩膊去。这灵性的猎鹰除寇仲外,也听他的命令。
徐子陵探手轻抚无名鹰背柔顺的羽毛,寇仲来到他旁,兴奋地说道:“好小子!竟躲到这里来享清福。我就惨了!开会开得头昏脑胀,到最后完全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徐子陵迎风深吸一口气,说道:“有什么重要决定?”
寇仲道:“佯攻江都由宣永总领负责。”
徐子陵讶道:“不用我吗?”
寇仲道:“杀鸡焉用牛刀。从明天开始,我们少帅军开始动员,在高邮集结水师和野战军,准备攻城的工具,这叫声东击西。李子通在不明我军虚实下,说不定真如所料的把延陵的粮食和兵员集中往江都,我们可唾手夺得延陵。这是一场不用打的仗,只是另一场调兵遣将的习作,让宣永再多一个指挥少帅军水陆两栖作战的机会。”
徐子陵皱眉道:“那我干什么呢?不是要我陪你去守洛阳吧?”
寇仲笑道:“我怎会那么不够兄弟,明知你不想与李小子正面交锋,仍逼你去和他打生打死?”
徐子陵哂道:“你的情绪波动确是大起大落,刚才还像想去一死了之的样儿,现在却是志得意满,一副胜券在握的乐观模样。”
寇仲苦笑道:“因为我晓得若连自己都不振作,将会累己累人!战场上的李小子可不会和你说笑,他会比任何人更狠辣无情,而这正是他到现在仍这么成功的原因。建成、元吉若不是有突厥人和魔门分别在背后支撑他们,说不定早被他派人刺杀。”
徐子陵叹道:“我倒希望他是如你所言的这种心狠手辣的人,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寇仲道:“言归正传,照我们粗略估计,我和杨公的运粮队,第一次竭尽所能送往洛阳的粮食和日用品,顶多只够洛阳军民十来天的应用,此后还需继续送粮。”
徐子陵恍然道:“你想我负责监运粮食。”
寇仲道:“我们第一趟运粮成功的机会最大,首先是因有声东击西之计,李小子又没有防备,兼且唐军仍未有足够时间于洛阳城四周掘堑筑垒,而小弟则有无名探路,可避过敌人耳目,破围入城。”
徐子陵同意道:“有道理!”
寇仲道:“可是当李小子生出警觉,不但运粮行动日趋困难,更可虑者是李小子令李世勣攻打我们的城镇,所以我们既要不断供应洛阳所需,更要应付李世勣以虎牢为主要根据地的军队的进攻,在这情况下,只有陵少可担此重任。”接着轻拍无名,说道:“这宝贝除我外,只听你的吩咐,也只你一个懂得鹰言。”
徐子陵听得眉头更皱,心忖沈落雁既到虎牢,岂非等于和她作战?
寇仲道:“对你来说该算是好差事,我并非要你和李小子交锋,只是由你救援洛阳无辜挨饿挨病的老百姓。对吗?”
徐子陵叹道:“李世勣是李密手下头号大将,若他挥军来攻,我挡得了他已是邀天之幸,哪还有余暇分身送粮,一个不好给他重重包围,那时需要粮食的将是我。”
寇仲胸有成竹地地说道:“陵少放心,你老哥有此忧虑,皆因不清楚真正的形势。我保证李世勣不敢尽起手下精锐来犯。谁不晓得我们和窦建德的关系,李世勣若抽空守卫虎牢一线各城的兵力,窦军可随时派兵渡河突袭,虎牢若陷,我军可与窦军会合,李世民那时除撤军外别无他途。所以李世勣顶多只能作骚扰性的突袭。”
徐子陵点头同意。
寇仲眉飞色舞地说道:“我们最接近虎牢的城池是陈留,位于运河上游南岸,水路一天可抵洛阳,陆路多半天工夫。我决定由宏进领三千兵进驻陈留,守稳城池。而长林则坐镇梁都,以飞轮船从梁都送粮往陈留,必要时更可调动梁都的兵员,为陈留破围解困。只要李世勣无法封锁运河,他便没有能力孤立陈留。我倒希望我们的飞轮船能与唐军水师有个硬撼的机会。”
徐子陵亦不得不承认在战略上寇仲的安排部署是无懈可击的。
寇仲拍拍他肩头道:“我把手下五百飞云骑和无名交给你,你老哥可顺便代我训练他们,所谓兵之强在练,能教他们的东西我已尽传他们,包括刀法、马术、轻身提纵的功夫和箭术,又请陈公老谋为他们量身打造盔甲战衣、盾牌兵器,装备之优良,不在李小子玄甲战士之下,再加上战场的实习,将会成为我最重要的骨干。他们就是运粮队,由你负责指挥。”
徐子陵点头道:“好吧!”
寇仲目光灼灼的扫视对岸的山野平原,说道:“我自决定争霸天下后,从没有一刻感到成败关头是如此接近。只要说服窦建德渡江西来,我们将有七、八成的赢面。听说窦建德与孟海功的争战胜负已定,后者只余挨揍的份儿,一是投降,一是战死,形势对我们绝对有利。”
徐子陵道:“假若你和窦建德联手击败李世民,你如何处置和窦建德的关系?”
寇仲洒然耸肩道:“窦建德这人相当不错,有仁有义,更有我们绝对信任的刘黑闼辅助他,让他当皇帝又如何?”
徐子陵道:“这可非宋缺对你的期望,你怎样向宋缺交代?”
寇仲叹道:“大家兄弟直话直说,现在我唯一的愿望是求存,不希望跟着我的大群兄弟给人杀得横尸荒野和破城的墙头上,其他的事唯有留待将来设法解决。我们的少帅军到这一刻不但未及得上唐军,比起王世充的军队仍逊上一两筹。少帅军中最有战力仍数杨公战场经验丰富的子弟兵。现时我是想尽办法去栽培我的少帅军,一方面避开会带来严重折损的硬仗;另一方面又要增加他们的行军作战经验,加强他们的团队精神。幸好有李子通给他们作试金石,否则若一出师即遇上唐军,几个照面我们即溃不成军。”
发出命令,无名冲天而起,直飞高空。寇仲仰首凝望无名,苦笑道:“兄弟!我最感不安的是把你卷进这场战争来,而你却是憎厌战争的人,我等于逼你做不情愿的事。不过自古至今,就是由不同战争串连起来的历史,最早可远溯至‘阪泉之战’和‘涿鹿之战’,轩辕黄帝凭此两役擒杀蚩尤,奠定我华夏的基础。自此以后,战争此起彼继,史不绝书,汤之讨桀,武王伐纣,春秋战国群雄争霸,始皇嬴政一统天下,秦末的刘项相争,西汉远征匈奴,汉末黄巾之乱,魏蜀吴三国兵争,西晋内乱外患,南北朝的相持不下,旧隋的统一南北。由这连串战乱正可看出唯有通过大规模的战争,大批战士抛头洒血,天下才能出现长治久安的一段美好日子,此为不争的史实。战争会带来大灾难,也是达致和平的唯一途径。我寇仲岂是好杀的人,只因目睹战争的可怕,希望能以武止武,让天下百姓有和平幸福的日子。”
徐子陵讶道:“为何忽然生出这么大的感触,不是想借此说服我吧!你该晓得我为人,除非是我本身深信不疑的事,否则没有人能改变我的想法。而我已不用你费唇舌来游说。”
寇仲摇头道:“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想说我和你般一样不爱战争仇杀,所以如能击败李家,就让窦建德去当皇帝,我相信他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也算是对你有个交代,其他的事均是次要。”
徐子陵心中一阵感动,以寇仲好胜的性格,肯下这决定实是非常难得,而他更明白寇仲这决定有大半是因他而来的。寇仲抱持着这心态,几可肯定能说服窦建德发兵来解洛阳之围。
徐子陵探手搂紧寇仲肩头,点头道:“确是我的好兄弟!现在我们的目标终于变得一致哩!”
接着的七天,寇仲一边在高邮集结兵员,虚张声势,另一边以飞轮船在黑夜的掩护下,经运河不断把粮货和战士运往陈留。治理少帅国的重责落到虚行之身上,以任媚媚为辅,同为六部督监的牛奉义和查杰对治国仍然陌生,故尚在摸索学习的阶段,须虚行之和任媚媚不时提点指导。工部督监陈老谋则胜任其职有余,还不断有新主意,对各城池进行各类型的改善工程,重点加强具战略性城池的防御力。少帅军最大的优点是国库充实,在龙游帮、竹花帮和翟娇的竭力支持下,向外大举购买粮食和日用品,不虞缺乏。像新得的城池如锺离和高邮,一律免税一年,人民直接受惠,当然拥戴新主。虚行之进行还富于民的德政,以不扰民为主,鼓励生产,令少帅国生机勃勃,更吸收大批因战乱迁徙到境内的灾民,使国力不断增强。
这晚日落西山后,寇仲、徐子陵、杨公卿和麻常率领由五千杨家军和飞云骑组成的庞大运粮队伍,押着近五百辆载满粮食杂货的骡车,从陈留出发往洛阳。同行者尚有王玄恕与他的三百亲兵。行军的路线早经拟定,离陈留后折往西行,穿过开封北面的山野,避过西北方管城、荥阳和虎牢的敌人重兵所在处,绕偃师由嵩山的捷径抵洛阳东面伊水和洛水间的伊洛平原,再借林木的掩护潜近洛阳,然后破围入城。由于李世勣受高邮的虚张声势所惑,兼之唐军防窦军之心远过防少帅军,加上寇仲有无名探路,故能屡避敌人哨探耳目,昼伏夜行,无惊无险的抵达伊水东岸。
寇仲、徐子陵、杨公卿和王玄恕策骑到伊水岸缘,藏在岸边一处密林观察渡河的理想地点。无名在天空盘旋打转,侦察远近情况。
杨公卿指着上游林木特别茂密处道:“我曾在那里渡河,浮桥的设施仍留在林内隐秘处,若没被人发觉破坏,稍经修复将是现成可用,省回我们最少一晚造桥的工夫。”
寇仲仰观天色,时在午后,天上却是积云重重,皱眉道:“今晚怕会有一场大雨,如河水暴涨,水流湍急,对我们渡河颇为不利。”
王玄恕道:“那不如我们立即渡河,只要派人在附近高地放哨,行动迅捷,可避过这场雨。”
杨公卿摇头道:“此事鲁莽不得。现在我们人睏马乏,没有几个时辰的休息,绝难恢复过来,一旦敌人来攻,我们会无反击之力。成功在望,我们尤要谨慎。”
王玄恕一向尊敬杨公卿,虽心中不尽同意他的看法,只好闭嘴。
寇仲晓得王玄恕是心切洛阳,转向徐子陵道:“陵少怎么看?”
徐子陵仰望无名,沉声道:“有点不妥当?”
寇仲愕然道:“什么地方不妥当?”
杨公卿和王玄恕紧张起来,齐声追问。
徐子陵道:“伊水平静得出乎意料,我们在这里半个时辰,仍不见一艘唐军巡河的快艇,此事是否不合情理?”
王玄恕松一口气道:“我们既成功避过敌人探子耳目,他们疏于防范是理所当然吧!”
徐子陵道:“玄恕公子这回到梁都,是否经过一番惊险?”
王玄恕呆了一呆,点头道:“我们是趁唐军尚未完成围城部署,乘夜突围而出,凭马快撇下追兵,过程确非常惊险。”
寇仲拍腿道:“我明白陵少的意思了,以李世民的才智,当猜到洛阳会向我们少帅军求援,所以多少会加强这一带的侦察。我们凭无名在高空侦察的锐目,虽可避过哨探,却无法躲避事后敌人对我们轮迹蹄印的追寻,李世民可由此判断出我们往洛阳的路线和时间,待我们兵疲将乏,又以为成功在望之际,予我们致命一击。伊水一片平静,是因李世民不想打草惊蛇。”
杨公卿色变道:“若子陵没有猜错,渡河将是最危险的时刻。”
王玄恕失魂落魄地说道:“那怎么办才好?”
寇仲双目神光电射,缓缓道:“唯一的方法,是先把敌人的突击军找出来,以雷霆万钧之势把他们击溃。若我所料不差,敌人当藏在上游某处,无名可轻易寻得他们的位置。此事包在我和子陵身上,我们沿河寻去,当有发现。”
徐子陵道:“且慢!看无名!”
三人仰头瞧去,无名正作出鹰舞,显示上游有人往他们移近。
寇仲抓头道:“这才不合情理,唐军岂会如此大模大样的操过来?”
不片晌上游方向隐闻蹄声,迅速逼近。
寇仲皱眉道:“只得一个人,咦!”竟拍马出林,往上游奔去。
杨公卿和王玄恕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徐子陵亦面露欢容,笑道:“不用慌张,是自己人。”说罢拍马追着寇仲马尾去了。
来者是寇仲期待已久,应来而未至的跋锋寒,他策着塔克拉玛干,背挂偷天剑,风采更胜从前。他毫不讶异,气定神闲的与寇仲在马背相拥,两匹马儿亦你嗅我,我嗅你的亲热一番。徐子陵领杨公卿和王玄恕赶到,介绍两方认识。
跋锋寒仰望天上无名,欣然道:“看到天上的突厥猎鹰,我便猜到是突利送你的大礼,想到你在附近,所以故意以蹄音引你们前来相见。”
徐子陵讶道:“你怎晓得到这里来寻我们?”
跋锋寒微笑道:“入关后我打听得你们不在洛阳而在梁都,连忙赶去,却扑个空,幸得长林告诉,知道你们送粮到洛阳去,并大约晓得你们行军的路线,遂衔尾穷追,途上却发现一些有趣的事儿,耽搁了一天工夫,否则昨晚早该赶上你们。”
寇仲精神大振道:“是否想置我们于死地的唐军?”
跋锋寒哈哈笑道:“少帅果然精明,我们找个好地方再说话,最好把猎鹰召回来。”
寇仲微一错愕,打手势令无名飞回肩上,随跋锋寒朝附近一座山头驰去。五人在小山岗下马,登上高处。阳光普照下,阵阵吹来的秋风仍使人感到寒意,原野黄绿红三色交杂,一片斑斓。
跋锋寒遥指正西方远处,说道:“大约一万唐军藏在那座山后,清一色是骑兵,由李世民的天策府大将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和庞玉三人率领。”
寇仲失声道:“竟是他们三人。”
徐子陵、杨公卿和王玄恕明白寇仲的震惊,若追来的是李世勣,是理所当然,那代表他们行藏露光,探子飞报李世勣,李世勣亲率骑兵来追截。可是长孙无忌三人乃李世民的随身大将,理应留在李世民旁助他攻打洛阳,而庞玉之于李世民,等于洛其飞之于寇仲,专负责情报探察,追兵既由他们率领,可知李世民先一步晓得他们会运粮往洛阳,所以派出精锐,突袭他们这支运粮队。
跋锋寒沉声道:“我于你们离开陈留后两个时辰到达陈留,所以上路时间比你们只落后两个时辰,甫过开封,发觉这支人马远远跟在你们后方三十里许处。我曾趁他们扎营休息时潜近观察,发觉他们携有八头凶悍的秃鹫,当时还不明白有什么作用,直到刚才瞧到你们的猎鹰,才恍然这批空中杀手,是用来对付你们的鹰儿。还有是他们侦察兵身上挂满树叶,显是为瞒骗鹰儿的眼睛。”
杨公卿一震道:“我们的少帅军内肯定有内奸。”
寇仲探手轻搂无名,抹一把冷汗道:“好险!”
跋锋寒道:“尉迟敬德、长孙无忌和庞玉都是战场上的老手,行军兵分数路,前后左右互相呼应,不怕埋伏突袭,兼且这一带全是平野河川交汇之地,没有险要的地势可供利用,除非你们放弃粮货,否则不论以何种方式与他们冲突交战,吃亏的必是我们无疑。”
众人大感头痛,最不利的是他们再不敢让无名到空中察敌,如非跋锋寒来通风报信,无名必无幸免。敌人既带八头凶猛的秃鹫来,这批经过训练的恶鹫,肯定是无名的克星。
徐子陵叹道:“李世民确不可低估,这此恶鹫该是针对突厥人的猎鹰培训出来的。”
寇仲皱眉道:“这内鬼能晓得我会亲自送粮到洛阳去,在我军内的地位不应太低,因为这次行动绝对保密,下面的将士到出发时,才晓得是送粮到洛阳去,且由我亲自押阵。”
跋锋寒道:“此事留待日后查究。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无惊无险的渡过伊水,那时要战要逃,都有很大成功的机会。”
寇仲道:“我们何不来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徐子陵首先明白过来,点头道:“可是先决条件必须是杨公弃下的浮桥设施仍可应用。”
跋锋寒不解道:“什么浮桥?”
寇仲解释后道:“方法很简单,我们把粮货卸下,改载差不多份量的石头,然后到下游五里许处,再伐木造桥,虚张声势,待引得敌人跟去,我们留在这里的人可迅速搭成浮桥,迅速把粮货送往对岸,然后……唉!这方法像太复杂了!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跋锋寒笑道:“现在吹的是什么风?”
寇仲道:“风似是从西北方刮过来。”
跋锋寒仰首望天,说道:“若我没看错老天,今晚午夜前必有一场大雨,我们就在大雨淋漓之际搭起浮桥,虽是辛苦一点,凭我们的身手仍可办到。由于水位暴涨,浮桥会隐藏在水面下,敌人的探子隔远侦察,只会看到我们仍在下游伐木造桥,绝猜不到早架起接通两岸的浮桥。到明晚水位下降,露出桥面,我们可迅速渡河。”
杨公卿道:“只是五百辆负上重货的骡车,没有三个时辰休想全部过河,敌人马快,转眼即至,我们的情况仍没有任何改善。”
跋锋寒淡淡地说道:“所以水、火二计必须同时应用,伐木造桥虚张声势的地方必须与真正渡河处相隔半里,当我们准备渡河,即依风势放火烧林。虽说下过一场大雨,可是经一天曝晒,兼且风高物燥,火势迅速蔓延,浓烟蔽天,敌人纵敢冒险进击,会因摸错真正渡河点而错失良机。”接着一拍背上偷天剑,双目神光电射道:“主动既在我们手上,我们自可作出稳当部署,狠挫唐军,教他们无力渡河追来。”
寇仲拍腿叫绝道:“此计叫水火相济,即使孙子兵书亦没有记载,正事要紧,请杨公先带我们起出浮桥,再研究其他细节。”
寇仲等寻得仍大致完好可以用的浮桥设施后,忙把粮车队移往该密林区,又依兵家惯例在四方设阵。可惜“天不作美”,安顿一切后老天果于黄昏时分下起雨来,却非跋锋寒这位观天辨候专家所预料的大雨,只是漫天茫茫雨粉,把整个河原林区笼罩在梦幻般湿寒的水雾中,对河稍远处已没入茫茫雨丝中,能见度大减,即使没有恶鹫的威胁,无名仍发挥不出察敌的功能,利攻不利守,最教人担心的是他们五百辆粮车塞满林内,目标明显,成为负累。寇仲等大为头痛,不知应否立刻架起浮桥,还是另寻他法。
此时麻常提议道:“我们必须立即动手伐木,令敌人以为我们在赶造浮桥,不会立即纵兵来袭。我们只要专挑高大的树木砍断,让它们倾倒横压,可造成障碍,阻挡敌人攻来,而敌人一时间还以为我们是在伐木造桥。”
寇仲、跋锋寒、徐子陵和杨公卿动容大喜,麻常的方法简单易行,比先前跋锋寒想出的方法更有效,且万无一失,今晚便可渡河,砍他数百株大树,即可阻隔敌人于断树之外,比木寨坚固,于断树之后守以强弓,使敌人强大他们数倍的兵力亦难奈何他们。寇仲对麻常衷心夸奖一番后,一边使人下水架桥,另一方面派出二千斧手,沿粮车所在范围砍树布阵。
火把高燃照耀下,众人在雨雾迷茫的河林区“叮叮笃笃”的努力伐木。“哗哗”“轰隆”声中,一株又一株大树在绳索拉扯下倾颓倒地,只两三株树即形成阔达三四丈不规则的障碍间隔,架桥的工程进行到一半时,断树坚阵完成,敌人仍没有动静。杨公卿和麻常在河道一边指挥搭桥,王玄恕负责看管粮车,寇仲、跋锋寒和徐子陵则在断树阵后严阵以待。细雨仍下个不休。
寇仲笑道:“老手有老手的弱点,就是以为一切尽在算中,他们会以自己以往造桥的时间作出估计,猜我们至少一晚工夫架设浮桥,遂把进攻时间定在那时间。岂知我们竟有道现成浮桥,到他们的战马给我们的木阵撞昏,知中计时悔之已晚。”
跋锋寒哑然失笑,说道:“我们三个一向自负聪明,偏想不出这么便捷易行的方法,你这位手下麻常是个难得人才,寇仲你必须珍惜。”
寇仲欣然道:“我在慈涧之战早看出他的优点,现在只是进一步证实肯定原先的看法。我们三兄弟又再并肩作战,老天确待我寇仲不薄。”
徐子陵道:“敌人现在该借雨雾的掩护潜来近处,以地听之术监察我们动静,当粮车移动之时,就是敌人发动攻势的一刻。小仲千万勿让无名离身,因敌人其时必会放出恶鹫在空中袭击无名。”
寇仲轻抚肩上无名,笑道:“放心!没有我的命令无名绝不会离开我的肩头。”转向跋锋寒道:“好小子!我们尚未有机会问你为何这么久才到中原来找我们,不是乐不思蜀,舍不得芭黛儿吧?”
跋锋寒道:“我在突利的地盘遇上仍在那盘桓的伏骞,陪他到高昌打个转,然后到沙漠进行百日的剑道苦修,功行圆满后立即来找你们,时间不是刚好吗?”
寇仲喜道:“伏骞!久不闻那小子的消息,他近况如何?”
跋锋寒道:“他不但很好,且大有所得,至少弄好与突利的关系,建立起过命的交情。令他在对抗东突厥统叶护的事情上大有好处,现在他该已返回本国去。听他的口气,在不久的将来他会重返中原,无论是李阀胜出,又或统一天下的是你寇仲,他都会设法修好,借你们汉人之力与东突厥抗衡。”旋即叹一口气道:“伏骞是个既有野心又有眼光的人,本有入侵你们中土之心,不过见过李世民和你寇仲后,早死去这门心思。除非你们两人有负他的看法先后完蛋,否则他只会在中土外谋发展。”
寇仲苦笑道:“我和李小子先后完蛋,你倒说得有趣,不过成为事实的可能性却极大。”又问道:“好小子,竟学懂避重就轻,你该晓得我们要问你与芭黛儿之间的事。”
跋锋寒显是不想回答这问题,淡淡地说道:“迟些有机会再告诉你们吧!”
徐子陵知寇仲性格,定不肯放过他,岔开道:“锋寒兄在剑道修行上有什么突破?”
跋锋寒立即双目精芒闪闪,露出缅怀神色,沉声道:“那会是我毕生难忘的生命片段,我把人世间所有人事置诸脑后,无人无我,每天打坐练剑,把过往所有经验和领悟融会贯通,对我影响最大的不是与毕玄的两次交锋,而是死而重生的经历。所以洛阳之战对我非常重要,只有在那种面对生死的极端情况,我的偷天剑法才能再作突破。初时我打听到寇仲不在洛阳,我失望得想哭呢。”
寇仲欣然道:“现在不用哭啦!陵少看吧!老跋才是真正好战的人。”
徐子陵哂道:“他是好武而非好战,该有点分别!”
此时麻常来报,浮桥架设完成。寇仲道:“先派一千人悄悄徒步过桥,在对岸布阵兼侦察,于高地放哨。待肯定情况安全,然后把所有马儿牵往对岸,包括我们的坐骑,立即进行。”麻常领命而去。
跋锋寒赞道:“少帅的脑筋愈来愈灵活,难怪声威如日中天,我从山海关南下,打听有关你的消息时,无人在听到你的大名后敢不肃然起敬。”
寇仲叹道:“我却是有苦自己知,陵少最清楚,若非尚有点运道,我根本没有在这里与你叙旧谈笑的机会。”
跋锋寒肃容道:“这回洛阳之行,你有什么力挽狂澜的大计?我所遇的人里没有一个是看好王世充的。”
寇仲道:“我的大计是先稳而后求援,就是先助王世充守稳洛阳,安定军心,然后突围向窦建德求援。”
跋锋寒精神一振道:“突围求援?那将会非常刺激有趣。”
徐子陵凝望水气迷蒙的密林深处,脑海幻出寇仲和跋锋寒冲出洛阳城门,往敌人兵力最强的大河方向杀去,而李世民则派出猛将精兵,全力拦截的激烈情况。回彭梁与渡大河往见窦建德是两回事,因李世民驻重兵于洛阳之北,大河北岸诸城又尽入其手,旅途的艰困可以想见。
时间一分一分的地去,到麻常来报战马全体渡河,离天明只有两个时辰,细雨仍是无休止的从黑沉沉的夜空洒下来。寇仲发出粮车渡河的命令。车轮声在后方吱吱嘈鸣作响,把守树阵内围的五百飞云亲卫和二千杨家军弯弓搭箭,蓄势以待。
跋锋寒低呼道:“来了!”
蹄音逐渐清晰,从前面分三路攻来,若非早有准备,又有树阵隔敌阻敌,此刻必然手足无措,阵脚大乱。胜败只是一线之差。
寇仲喝道:“掷火把!”命令远传开去。手下忙把手上火炬往树阵外围投去,火燄划过林内雨雾弥漫的空间,带起一道又一道的芒光,煞是好看。火炬烧的是耐燃的脂油,落跌湿润的草树间,虽燃不着湿叶湿草,却不熄灭,使得树阵内围一片漆黑,外围则处处火光。
敌骑愈逼愈近,像来自阴冥不具实质的幽灵骑士,现身水雾深处。寇仲和跋锋寒的刺日、射月两弓同时爆响,两骑应声堕地。“放箭!”二千五百枝劲箭从内围射出,穿过林木间的空隙穿人透马,一时马嘶声和惨叫声,响彻木阵外围的森林内。失去主人的战马奔到木阵,始觉前无通路,仰跳嘶喊,互碰倒地,又或回头奔去,踏上火炬的马儿更是惨嘶连连,情况混乱至极点。箭如雨洒,一排一排的劲箭从强弓射出,无情的射杀任何出现木阵外围会移动的生物。对方中有人大嚷道:“中计!撤退!”敌人来得快,退得更快,留下遍林死状千奇百怪的马骸人尸,伤重未死的人和马呻吟声此起彼落,教人惨不忍闻忍睹。
徐子陵没有射出一箭,呆瞧着眼前有如修罗地狱的可怕景象。粮车轮子磨擦浮桥的声音响彻后方渡河处,木阵这边一片沉默,只有沉重和紧张的呼吸声。
跋锋寒细听敌人蹄音,说道:“唐军还会再来送死吗?”
寇仲摇头道:“若是那样,长孙无忌三人就不配做李世民的心腹爱将。这截粮之战他们必须认输。待粮车过河后,我们分批撤退,毁掉浮桥,明天黄昏我们可在洛阳对着城外的李世民喝酒,一边聆听老跋和芭黛儿那段英雄美人的缠绵**情史。”
林木上方传来振翼之音,恶鹫果已出动,寇仲肩上的无名露出注意神色,显是觉察到天上危险的情况。恶鹫是无名的克星,李世民又是否会是寇仲的克星呢?
当太阳移过中天,宏伟的洛阳城终于出现在前方正北处。寇仲下令运粮队暂作休息,与杨公卿、徐子陵、跋锋寒三人驰上高处,遥观洛阳城外的情况。伊水在他们左方流过,蜿蜒而去,流过城墙渠洞穿往城内,向南的厚载、定鼎和长夏三门紧闭。城外一里许远处山丘上唐军筑起一座木寨,显是建成不久,规模不大,只能容纳数百人,对他们难以构成威胁。不过若他们要攻破这防守力强的木寨却不容易,倘惹得其他唐军来援,说不定会吃上大亏,所以是谁都奈何不了对方的形势。
寇仲叹道:“若依原来计划,陵少此时该率飞云骑返回陈留,运来第二批粮食,现在这想法显然行不通。”
徐子陵点头同意,首先是无名受恶鹫克制,难再发挥功用,其次是内鬼的问题。运粮队伍行动缓慢不便,若行踪暴露,运粮往洛阳与自杀全无分别。
跋锋寒讶道:“子陵不随我们到洛阳去吗?”
寇仲道:“陵少回梁都主持大局,唉!这粮食供应的问题真教人头痛,据玄恕所言,虽有大批人逃离洛阳,可是留在城内的军民仍过十五万之众,我们送来的东西顶多够半个月之用。”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你这条数是怎样计算的,五百辆粮车,每车两头骡子,合共壮骡千头,每天杀骡百头,可食足十天。杀骡后再杀马,一个月怎都挨得过去,何况洛阳尚有余粮,就当仍可挨一个半月,该够时间让窦建德来解围吧!”
徐子陵听得毛骨悚然,与寇仲你眼望我眼。后者拍额道:“为何我从没想过吃骡肉,唉!骡子们啊!真对不起你们,你们辛辛苦苦为我运粮,我还要宰掉你们吃肉。”
跋锋寒摇头苦笑道:“所以我们突厥人常说你们汉人拥有的是娘儿的心,够不上狠辣。战争就是这样,为胜利什么都可以牺牲。”转向徐子陵道:“子陵,随我们到洛阳去吧!守稳洛阳后,我们就杀出重围往见窦建德求援。我们三兄弟并肩作战,生死与共,是多么痛快的一回事。在战争中只有敌我之分,什么友情都派不上用场。李世民代表的是李阀而非他个人,他是在为李渊和李建成打天下,李渊、建成与你没有任何交情,除非你想让他们来统治中土,否则就该立定决心,誓要击败他们。我并非能言善辩者,只是把心中的话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