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全集:大唐双龙传(全20册)

第三章 群魔乱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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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玄恕尚未有下楼机会,董淑妮杀至,大发娇嗔道:“你和寇仲算什么意思?我现在来要人,给我立即把人交出来。”

可是她的手势却与她的话绝不配合,频指楼下,王玄恕看得莫名其妙,徐子陵终于会意,回应道:“在下有密事奉禀贵妃,贵妃明白后当认为我们情有可原,不过只能让贵妃晓得。”接着向王玄恕打个眼色道:“不准任何人上来打扰我们,贵妃的从人可到最下层候命。”

王玄恕一面狐疑的领董淑妮的随从下楼去也。董淑妮还故意大声道:“好!我就听你有什么话好说的。”一屁股坐到刚才寇仲坐的位子上。

徐子陵静心细听好半晌,点头道:“贵妃可放心说话啦!”

董淑妮探手过来,扯着他衣袖,以急得想哭的样子和语调道:“你们要立即走,皇上已在建成、元吉、尹祖文、裴寂等人怂恿下,接受毕玄的条件,要你们不能活着离开长安。”

徐子陵直觉感到她字字出于肺腑,非是假装,大讶道:“这般机密的事,怎会让你知道?”

董淑妮放开他的衣袖,凄然道:“你们怎都要信我一次。昨晚皇上召我去伴寝,接着韦公公来报,说你们要到宏义宫去见秦王,皇上大为震怒,后来和韦公公一番细语后,勉强按下怒火。接着他召来建成、元吉、裴寂和尹祖文四人,谈了近整个时辰才返回寝宫休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且不时目露凶光,任人家怎样讨好他,他仍是那副神气。最后更召来韦公公,我偷听到他是要去见毕玄和赵德言。若非关乎到你们的生死,他怎会在三更半夜去惊动毕玄?”

徐子陵感到整条背脊骨凉飕飕的,沉声道:“你这样冒险来警告我们,不怕启人疑窦吗?”

董淑妮嘴角露出不屑神色笑道:“他们只是把我视为没有脑袋的玩物,我定要他们后悔。”

徐子陵皱眉道:“你就为这个原因背叛他们?”

两人虽没有明言“他们”是所指何人,但心中均明白说的是李渊和杨虚彦。

董淑妮双目射出深刻的仇恨,低声道:“玄恕表兄是王家现在仅存一点血脉,我董淑妮绝不容人把他害死。子陵啊!信任奴家吧!你们在长安是全无机会的,还要立即溜走。毕玄是个很可怕的人,是突厥人里的魔王,我很怕他哩!”

徐子陵一颗心直沉下去,董淑妮说得对,他们在长安再没有成功的机会,因为李渊已完全靠拢建成和毕玄的一方,如非董淑妮冒死来告,他们仍对李渊存有一丝侥幸的希望。李渊今早肯按捺怒火,亲到宏义宫宽恕李世民,只是为骗他们回城。至于中断毕玄和寇仲的决斗,大有可能因刺杀他徐子陵的行动失败,觉得尚未是适当时机,又或是另外的原因,因而毕玄才表现得那么轻松。

董淑妮的低语续传进他耳内道:“我恨李渊,更恨杨虚彦,寇仲说得对,是他们害死我大舅全家。”

徐子陵道:“你不是不肯相信寇仲的话吗?”

董淑妮的热泪终夺眶而出,满脸泪滴的悲声道:“我是回去后找玲珑娇吐苦水,得她提醒你们是怎样的人,就像从个糊涂的噩梦中清醒过来,想通以前所想不通的事。你们快走吧!”

徐子陵记起梅珣在福聚楼试探他们和宋缺情况的话,李渊之所以忽然改变态度,令事情急转直下,极可能是误以为宋缺因与岳山决战受了重伤,无法过问北方发生的事,所以现在若能杀死寇仲和他徐子陵,又能暂解塞外联军的入侵,将是他乘势一统天下千载一时的良机,以他如此恋栈权力的人,怎肯轻易错过。

董淑妮举袖拭泪,说道:“玲珑娇在哪里呢?”

徐子陵道:“我们派人护送她回塞外去。淑妮你现在立即装作愤然回宫,再也不要理我们的事,我们自有打算。”

寇仲避过下人和府卫耳目,潜至府第内刘政会书斋旁的园林,功聚双耳,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刘政会与常何在密语,说的正是他寇仲。

只听常何道:“此事真教人左右为难,你来告诉我吧!现在我该怎办好?”

刘政会沉吟片刻,说道:“寇仲不论少帅或莫一心的身份,均是义薄云天,我看他该不会泄露与你的关系。只要你和我当作不知情,应可免祸。”

常何叹道:“若我是这么想,便不会来找你,徒然把你牵涉在内。令我为难处是昨夜太子尽起长林精锐,埋伏在兴庆宫门外,务要把少帅四人一举击杀,幸好少帅及时对我表露莫一心的身份,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刘政会骇然道:“竟有此事,太子不怕皇上降罚吗?”

常何沉声道:“照我猜皇上应是默许此事,否则太子岂敢如此大胆?听说颉利向皇上开出条件,只要献上少帅人头,保证三年内不会进犯中原。”

刘政会颤声道:“颉利狼子之心,他的话岂能轻信?且若少帅遇害,定触怒宋缺,更令天下群情激愤,皇上怎可如此甘冒天下的大不韪?”

常何道:“江湖上盛传宋缺决斗岳山身负重伤,短期内难以领兵上战场,这个传言影响皇上对结盟的心意。”

外面的寇仲听得心中一震,心忖原来如此,难怪李渊竟容毕玄对付他。

刘政会道:“如少帅遇害,长安还有秦王容身之所吗?”

常何叹道:“所以你现在应明白,为何我要来找你商量。”

“笃!”寇仲弹出指风,击中窗门。窗门张开,露出常何和刘政会震骇的面容。

化身为丑神医莫一心的寇仲现身窗外,微笑道:“两位老哥大人好,让我进来说几句话好吗?”

董淑妮去后,徐子陵失去呆候的心情,匆匆下楼,正思忖该不该去找寇仲,告知他这关乎生死成败的重大消息,跋锋寒神态悠闲的回来,微笑道:“子陵欲外出吗?须否跋某人送你一程?”

徐子陵暂把心事撇开,讶然审视跋锋寒神情,说道:“你究竟溜到哪里去,为何心情竟似大佳?”

跋锋寒耸肩笑道:“我刚去向毕玄发出挑战书,跨过可达志这讨厌的障碍逼他决战,当然心情大佳。”

徐子陵一呆道:“你如何向毕玄发挑战书?”

跋锋寒一拍外袍内暗藏的射月弓,欣然道:“当然是以神弓送书,我在皇宫旁的修德坊一所寺院拣得最高的佛塔,一箭射越掖庭宫,直抵陶池,以突厥文写明毕玄亲启,保证挑战书可落在他手上。若他有点羞耻心,只好准时赴会。”

徐子陵色变道:“决战定于何时何地?”

跋锋寒若无其事道:“就在明天日出前,地点任他选择,我正静候他的佳音。”

徐子陵大感头痛,心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情如脱缰野马,再不受控制。

常何和刘政会把老朋友“莫一心”从窗门迎入书斋,都有百感交集、心情矛盾为难,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

寇仲以莫一心的招牌和难听的声音反客为主道:“两位大人坐下再说,我这次来是念在兄弟之情,为你们和全城军民的身家性命财产着想,提供唯一可行之法。你们万勿犹豫,因为活路只有一条。”

常何和刘政会忧心忡忡的在他左右坐下,前者叹道:“我们早因你犯下欺君之罪。唉!你叫我们怎办好?”

刘政会道:“在现今的情势下,莫兄……不!少帅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作为。”

寇仲淡淡地说道:“假设我立即拉队离开,两位以为长安会是怎样的一番局面?”

常何和刘政会欲言又止,说不出话来。

寇仲肃容道:“你们不敢说的话,由小弟代你们说出来,那时我唯一选择,是赶返梁都,全力备战,待塞外联军南来攻打长安,即挥军洛阳。而李渊在那时只好褫夺秦王兵权,甚或以叛国罪处死秦王,大树既去,长城已倒,军心涣散,大唐国不但无力抗拒塞外联军入侵,更没有能与我颉颃之人,我可保证秦王辖下诸将领会逐一向我寇仲投诚,因为那是最明智的选择,那时中土的安危将是我和颉利之争,大唐国只余待宰的份儿。”

他的样子是丑神医莫一心,声音神态却是名震天下的少帅寇仲,对常刘两人生出诡异的震慑力。

常何道:“这对少帅有百利无一害,为何仍要留在这里冒险?”

寇仲撕下面具,纳入怀内,双目闪着光辉,正容道:“我为的不是自己,而是中土的老百姓,他们已苦透了,再不堪大规模连年累月的战火摧残。你们或已猜到,我不是要自己做皇帝,而是希望在统一天下后,让有德有能者居之,此君正是李世民。我寇仲若有一字虚言,教我不得好死。我晓得两位是忠君爱国的人,不过民为重,君为轻,值此动辄国破家亡的时刻,有志为民生着想者均应作出正确的取舍,否则错恨难返,更要为可怕的后果负上责任。”

常何苦笑道:“我们绝对相信少帅的诚意,但问题是即使我们肯投向少帅,于此皇上、太子、齐王全力防备的时刻,我们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寇仲喜道:“有常大人这番话,我已感不虚此行。首先我想问你们,像你们般看不过皇上厚建成薄世民者有多少人?大唐臣将里又有多少人认同建成不顾羞耻地讨好和勾结对我们怀有狼子野心的突厥人的所作所为?”

刘政会道:“少帅是否准备行弒……嘿……”

寇仲摇头道:“我要杀的是建成与元吉,但李渊必须退位让贤。”

常何颓然道:“这是没有可能办到的。”

寇仲从容道:“你们仍未答我,若秦王与建成、元吉公然冲突,有多少人会站在秦王的一方?”

刘政会坦然道:“长安城的军民,大部分是支持秦王的。”

寇仲一抬手道:“这就成了!我有批能以一挡百的精锐部队,正枕戈城外,随时可开进城内助阵,配合秦王的玄甲精兵,力足以让长安变天。在民族大义的前提下,你们必须作出抉择,否则我立即离城远去,再不管长安的事。”

“砰!”常何一掌拍在身旁几上,说道:“好!我常何相信少帅和秦王,就这么决定,政会你怎么看?”

刘政会道:“只看少帅不杀我们灭口而只选择离开,可清楚少帅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刘政会一向自许饱读圣贤之书,当知择善而从的道理。好吧!请少帅赐示。”

徐子陵呆坐双辉楼大门石阶顶尽处,苦候寇仲回来。跋锋寒返回卧室闭门静修,作好应战的准备。侯希白此时步履潇洒的回来,纵使在如此沉重的心情中,徐子陵仍因他天生优雅闲适的神态感到绷紧的神经得到舒缓,侯希白不但文武双全,且是个乐天知命的妙人。

侯希白在他旁坐下,笑道:“这叫近朱者赤,我从没想过会坐石阶的,竟是这么清凉舒服。”旋即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猜我带了些什么东西回来。”

在午后温柔的春阳下,置身于兴庆宫园林内,令人没法想象宫外繁嚣的城市街道情况,更难联想到兵凶战危的紧迫气氛。

徐子陵微笑道:“不如你来猜猜,我脑袋里准备好什么东西招呼你?”

侯希白一呆道:“我怎知道?”

徐子陵道:“你正说出我的答案。”

两人对视一眼,相与大笑,充满知己兄弟的情意。

侯希白喘着气道:“好!我说吧!我在福荣爷的府第见过麻常,这人确是能担当重任的人才,早看穿我们形势不妙,故在过去两天透过黄河帮把部分兄弟和兵器运进城来,他们主要藏身于泊在码头的船上秘舱里,除非敌人有确切情报,否则不虞会被人察觉。”

徐子陵点头道:“他做得很好,非常好!”

侯希白道:“听到我的传话后,他决定放弃杨公宝库的秘道,改为加速潜入城内,只要我们的少帅大爷发出讯号,他可凭信号呼应。你猜到我怀内的救命宝贝哩!”

徐子陵皱眉道:“是否发信号的烟花火箭?”

侯希白大力一拍他肩头,另一手掏出以蜡纸包裹的烟花火箭,说道:“烟花火箭分红、绿、黄三色,每式四箭,如见红色,麻常会领人朝火箭升空处杀去,绿色则以太极宫后大门玄武门为进攻目标,黄色则攻占永安渠出城的关闸,接应我们从水路逃生。”

徐子陵赞叹道:“麻常想得很周到。”

侯希白道:“麻常说最好让他们与天策府取得直接联系,那起事时可与玄甲兵互相配合。现在他倚赖黄河帮广布城内的眼线耳目,对城内兵力分布了如指掌,可是皇宫内的情况,特别是驻于西内苑由唐俭指挥的部队,却所知不多。”

徐子陵道:“待寇仲回来,他会与麻常碰头,作出指示和安排,这方面他比我在行。”

侯希白担心道:“老跋呢?”

徐子陵道:“他回房睡觉。”

侯希白大喜,继而打个呵欠,笑道:“回来就好了!我也想倒头睡一个大觉,今晚还要去见师公。你脑袋内有什么想告诉我的东西?”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不死印法。”

侯希白愕然以对。

徐子陵凝望他好半晌,说道:“令师已传我不死印法,现在我转传予你,到你感到有把握时,杨虚彦就交由你去负责清理门户,如何?”

侯希白难以置信地说道:“师尊竟传你不死印法?老天!这是怎么一回事,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徐子陵想起石青璇,苦笑道:“别问我,因为我也大感糊涂。到现在我才真正掌握什么是化生为死、化死为生,为何令师自认不死印法是一种幻术,而宋缺亦有相同的看法。”

侯希白呆听无语。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不死印法真是出神入化后的一种幻术,针对的是我们脑袋内的经脉,可令人产生种种错觉,知敌后惑敌愚敌,配上能化死为生、能令真气长时间处于巅峰状态的独门回气方法,故能立于不死之地。”

侯希白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子陵请指点。”

寇仲从后门进入兴昌隆,迎接他的是段志玄,后者低声道:“少帅请!”领路往后院一座似是货仓的建筑物走去。

兴昌隆的大老板是卜万年,身在关外,长安的铺子由二儿子卜杰主理,属关中剑派的系统,当年徐子陵首度混入关中,便是透过他们的关系。寇仲往见常何前,通过联络手法,约李世民于此密会。

仓房的大门张开少许,露出庞玉的俊脸,神色凝重地说道:“秦王恭候少帅大驾。”

寇仲似老朋友拍拍他肩头,轻松笑道:“不用紧张,直到此刻,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半晌后,他在堆满货物的一角,与李世民碰面。

李世民神色沉着的挥退庞玉与段志玄两人,说道:“世民正要找少帅。”

寇仲微笑道:“是否因令尊颁令,以后你们三兄弟出入太极宫,必须经由玄武门。”

李世民民愕然道:“密谕在午时颁布,消息竟这么快传入少帅耳内?”

寇仲道:“我刚从常何那里听来的。长安的大臣均为此议论纷纷,不明白皇上为何有此一招,只知绝非好事。”

李世民双目精光大盛,振奋道:“常何?”

寇仲点头道:“正是玄武门四大统领之一的常何,他现在是我方的人,已宣誓向秦王効死命。”

李世民大喜道:“这消息是久旱下遇上的第二度甘霖,虽然我们回长安只不过两天的光景。”

寇仲欣然道:“尚有其他好消息吗?”

李世民道:“正午前刘弘基来找我说话,直问少帅是否全力支持我李世民。在父皇的心腹将领中,他一向与我关系较佳,且为人正义,所以我没有瞒他。”

寇仲道:“我支持你的事现在是全城皆知,他要问的大概是若生异变,天下统一,当皇帝的是你还是我。”

李世民点头道:“少帅看得很准,值此成败存亡的紧张关头,我必须把他争取到我们一方,所以我直言相告,动之以国家兴亡的大义,他立誓向我效忠。”

寇仲喜出望外道:“这确是天大的好消息。”

李世民激动道:“刘弘基肯归顺,全赖少帅昨夜赴宏义宫途中与他的一席话,深深地打动他。他对我说,以少帅一个外人,且实力足以和我唐室抗衡,在塞外联军压境的情况下,不但不乘我之危,还舍帝业力求中土免祸,如此大仁大义的行为,更突显建成、元吉甚至父皇的只求私利,令他义无反顾的靠向我们的一方。”

寇仲谦虚道:“这只是其中一个诱因,秦王你仁义爱民,在战场上不顾生死的为大唐屡立奇功而成的那面金漆招牌,才是招徕贵客的本钱。”

李世民哑然失笑道:“想不到少帅的话会令人听得这般舒服。”

寇仲笑道:“我拍马屁的本领,不在我的刀法之下。”

两人对视而笑。

李世民正容道:“得常何和刘弘基加入我们阵营,令我们胜算大增。尚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不过连我也难以判断好坏。”

寇仲皱眉道:“竟有此事?”

李世民沉声道:“毕玄的使节团,于正午前离城北去,据说守护宫门和城门的将士均不知情,一时手足无措,只好眼睁睁地放行。”

寇仲愕然道:“难道毕玄因令尊中断他和我的比武,令他恼羞成怒,故率众拂袖而去?”

李世民问道:“什么比武?”

寇仲解释清楚后道:“若毕玄确与令尊决裂,反目离开,那便代表令尊确有结盟之意,情况并不如我们想象般恶劣。”

李世民沉吟片晌,说道:“你的推想合乎情理,不过正因合情合理,令我总觉得有点不妥当。”

寇仲道:“这是你们的地盘,应可确知毕玄是否真的返回北疆。”

李世民摇头道:“他们乘的是突厥快马,离城后全速驰往北面的河林区,事起仓促下我来不及派人侦查,实无法弄清楚他们的去向。”

寇仲道:“可达志是否随团离去?”

李世民道:“现在仍不晓得。”

寇仲苦笑道:“毕玄这一手非常漂亮,我感到又陷于被动下风,更使我们在心理上难以立即举事,而这本是我来见你的初意。”

李世民双目精光流转,缓缓道:“毕玄的离开,会在长安引起极大的恐慌,代表塞外联军即将南侵,我们再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及早动手,否则后悔莫及。”

寇仲欣然道:“你老哥终于把长安视作战场,故能重现战场上成王败寇、当机立断的爽飒风姿。对长安的情况你比我清楚,应于何时发动?”

李世民道:“杨公宝库既不可靠,你们只好由黄河帮掩护入城,当少帅方面准备妥当,我们可于任何时刻举事,只要我们行动迅速,可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控制皇宫,再凭玄武门力阻唐俭的部队于玄武门外。”

寇仲道:“经常驻守皇宫的御卫军力如何?”

李世民道:“军力约一万人,另太子的长林军有三千之众,若不计宫外的护城军和西内苑唐俭的部队,我们仍须应付的是在我们一倍以上的敌人,所以必须谋定后动,以快制慢,事起时必须占据宫内各军事要塞,而最关键的必争之地就是玄武门,只要能夺得玄武门的控制权,至少有一半成功的希望。”

寇仲道:“幸好有常何站在我们这一方,大增事成的机会。”

李世民叹道:“我刚才说准备好后随时举事,可惜我无法定下日子时辰。因为若由我联同你们主动策反、血染宫禁,实情理难容,所以我们必须等待一个机会。”

寇仲皱眉道:“什么机会?”

李世民道:“当太子和齐王欲置我于死地的一刻,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寇仲道:“他要杀我们又如何?”

李世民道:“皇兄多番尝试,仍没法奈何你们,故何必舍易取难。先除去我后,结盟之议再不可行,父皇将别无选择,必全力把你们留在长安。故此太子若能成功,是一举两得。否则将来联军南来,太子、齐王连战失利,形势所迫下,我大有可能重掌兵权,而这是太子、齐王甚至父皇最不愿见到的。”

寇仲苦恼道:“我不得不承认你把形势看个透彻,令尊厚彼薄此之举,令全城军民对你深表同情,若再来个保命反击,没有人可说你半句闲话。问题在我们怎知太子在何时策动?那岂非主动完全掌握在敌人手上。”

李世民道:“这正是我们现在最精确的写照,我们必须枕戈待旦、蓄势以待的静候那时机的来临。而我们并非完全被动,我们可通过魏征、常何、封德彝、刘弘基等几个关键的人物,监视和掌握对方的动静。现在情势微妙,没有人晓得少帅何时失去耐性拂袖而去,故对方必须速战速决,尽快打破这僵持不下的局面,若我所料不差,我们该不用等多久。”

寇仲道:“好!我们分头行事,联系魏征等人由令叔淮安王负责,务要快敌人一步,在这个赌命的游戏中胜出。”

李世民道:“我们的情况绝非表面看上去的悲观,假设现在开始,我的活动缩窄至只在早朝时出入太极宫,那对方能设伏之处,已是呼之欲出。”

寇仲点头道:“玄武门!”

李世民道:“若毕玄的离去是个得父皇首肯的幌子,便显示父皇完全站在太子一方,且已接受颉利开出的条件,献上少帅人头。而下令我和太子、齐王三人以后须经由玄武门出入太极宫,正是针对我们而来。父皇的转变,应是因宋缺决斗岳山致负重伤的谣传所引发,令他再无顾忌,以为除去少帅后,天下唾手可得。”

寇仲道:“谣传从何而来?”

李世民道:“此传闻是从林士宏一方广传开去,而林士宏全力反击宋军,进一步令父皇对此深信不疑。”

寇仲暗骂一声他奶奶的,皱眉道:“若是如此,令尊首要杀的人是我寇仲,希冀借此讨好突厥人,解去塞外联军的威胁,然后全力扫**群龙无首的少帅军。说到底你终是他的儿子,怎么都会念点骨肉情分。”

李世民苦笑道:“杨广杀兄弒父的先例,令父皇没法忘记,故一旦认定我是另一个杨广,父子之情反变为疑忌难消。少帅初入长安时扮作与我没有任何联结,忽然又亲到宏义宫见我,摆明与我共进退,更坚定父皇对我们暗中结盟谋反的怀疑。若我向你投诚,父皇将失去关外所有土地,他的天下岌岌可危,在这种情况下,若你是他,会作如何选择?”

寇仲点头道:“若我是他,会制造一个可同时把你和我杀死的机会,一了百了,那时最恶劣的情况,只是突厥人反口南下,而他却不用再担心关东的牵绊。”

李世民道:“去掉我们两人后,父皇会封锁长安,消灭一切与我们有关系的人,使消息不致外泄,再派元吉出关接收洛阳,稳定关内外的形势,倘若突厥人依诺守信,天下几是父皇囊中之物。这想法令我感到很痛苦,不过自被父皇逐到宏义宫,我对他不再存任何幻想。”

寇仲苦思道:“他怎样可以制造出一个可以同时收拾你和我的机会呢?”

接着一震下朝李世民瞧去。李世民亦往他望来,相视颔首,有会于心。

蹄声传至。徐子陵向侯希白笑道:“毕玄的回复到了!”

侯希白叹道:“唉!真令人担心。”

一名飞云卫策马驰至,翻身下马,双手奉上一枝长箭,箭上绑着原封未动的信函。

徐子陵接过飞箭传书,虽不懂其上的突厥文,仍可肯定是跋锋寒箭寄毕玄的挑战书,登时大惑不解,问道:“谁送来的?”

手下答道:“由一位相当漂亮的突厥姑娘送来,要立即交到跋爷手上,还说毕玄圣者在箭到前已率众离城北返,说罢匆匆离开。”

徐子陵和侯希白听得面面相觑,大感不妥。手下去后,两人入房把传书交到跋锋寒手上。

跋锋寒捧箭发呆半晌,苦笑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子陵道:“或者因李渊干涉毕玄对付寇仲,故毕玄反目离开,芭黛儿却选择留下来。”

跋锋寒摇头道:“若毕玄一心要杀死寇仲,没有人可横加干涉,寇仲亦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战到底,此事必有我们尚未想通的地方。”说罢长身而起,披上外袍。

侯希白道:“你要到哪里去?”

跋锋寒正要跨步出房,闻言止步淡淡地说道:“我想到宫外随意逛逛,好舒缓心中郁结的闷气。”就那么迈开步伐去也。

侯希白担心道:“他不会出岔子吧?现在的长安城,总给人步步惊心的危险感觉。”

徐子陵沉声道:“若我没猜错,他该是去找芭黛儿,与毕玄的决战既暂搁一旁,他对芭黛儿的心不由自主的活跃起来,说到底芭黛儿仍是他最深爱的女人,即使瑜姨也难以替代。今早瑜姨爽约,对他的自尊造成沉重的打击,希望他能跨越民族仇恨的障碍,与芭黛儿有个好的结局吧!”

侯希白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小弟也感到气闷,有什么好去处可散散闷气?”

徐子陵笑道:“你给我乖乖的留在这里,一切待寇仲回来后再说。最黑暗的一刻是在黎明前出现,暴风雨来临前正是最气闷的时候。告诉我,你回巴蜀后干过什么来?”

侯希白苦笑道:“你当我是小孩子吗?竟没话找话来哄我留下,这样吧!分派点任务给我,否则我便到上林苑好好消磨时间,今晚才回来陪你们去见师公。”

徐子陵拿他没法,沉吟道:“好吧!你乘马车去上林苑打个转,设法把麻常秘密运回来,我们必须定下种种应变的计划,以免事发时手足无措。”侯希白含笑领命去了。

寇仲一脑子烦恼的回兴庆宫,宫门在望时,横里闪出一人,说道:“少帅请随奴家来。”

寇仲定神一看,赫然是金环真,冷笑道:“你也有脸来找我?”

金环真苦笑道:“少帅爱怎样骂奴家也好,奴家可发誓没有任何恶意,只希望我们夫妇能稍尽绵力,报答少帅和徐公子的救命大恩。”

寇仲心忖难道我怕你吗?且看你们又能弄出什么花招,沉声道:“领路吧!若有事情发生,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金环真凄然一笑,领他转进横巷去。

徐子陵独坐跋锋寒房内,心中思潮起伏。此回抵长安后,诸般事情接踵而来,令他们应接不暇。毕玄忽然率众离开,令局势更趋复杂和不明朗,吉凶难料。董淑妮说的话究竟是实情,还是她对李渊的误解?于他们来说,任何错误的判断,均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魔门中人一向擅长玩阴谋手段,他们的布置如何,若弄不清楚这点,极可能成为他们致败的因素。想到这里,心现警兆。

徐子陵朝房门瞧去,人影一闪,美艳不可方物的婠婠现身眼前,微笑道:“人家可进来为子陵解闷吗?”

在一座位于胜业坊的宅院里,寇仲见到周老叹夫妇,三人在厅内坐下。

寇仲肯定没有埋伏后,肃容道:“我可以不计较你们在龙泉恩将仇报的事,不过请勿和我玩手段,因为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们说的话,明白这点便不要浪费我宝贵的时间。”

出乎寇仲意料之外,两夫妇对望一眼后,一言不发的同时起立,并肩跪对南方,齐声道:“圣门弟子周老叹、金环真,向圣门诸代圣祖立下圣誓,若有一字瞒骗寇仲,教我们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永世沉沦。”

寇仲听得呆在当场,瞧着两人重新在桌子另一边坐下,抓头道:“你们为什么忽然对我好至如此地步?”

周老叹脸上密布的苦纹更深了,愈发显得金环真的皮光肉滑。他正容道:“少帅虽然对我们印象极差,但我们夫妇是有恩必还、有仇必报的人,若少帅仍不肯相信我的话,我们也没有办法。”

金环真道:“我和老叹已决定离开这是非之地,归隐田园,好安度余生。自圣舍利的希望幻灭后,我们一直有这个想法,只是身不由己,现在机会终于来临,且要借助少帅一臂之力。”

寇仲道:“说吧!只要你们有这个心,我定可玉成你们的心愿。”

徐子陵安座床沿,一言不发地盯着鬼魅般飘进来的婠婠,后者笑靥如花,神态温柔地在他旁坐下,轻轻道:“师妃暄走了!子陵伤心吗?”

徐子陵有点害怕她如此接近,因婠婠深悉他的长生气的底细,若不怀好心,以她已臻极致的天魔大法,可对他造成难测的伤害。自亲眼目睹她瞒着他们秘会石之轩,他无法再信任她。兼且她一直避开自己,如今忽然现身,事情绝不寻常。长身而起,步至窗台,目光投往外面的园林美景,淡淡地说道:“为何要说这种话?”心中随即升起答案,是要乱他心神,这推断令他大感震惊。

婠婠如影随形的来到他身后,呵气如兰的幽幽道:“算婠儿不对好吗?撩起子陵的伤心事!幸好子陵仍不愁寂寞,因为石青璇来了!”

徐子陵叹道:“你来见我,就是要说这些话吗?”

婠婠语调更转平静,说道:“子陵不想听,人家不再说这些话吧!听说宋缺与岳山决斗,两败俱伤。岳山竟能伤宋缺?真教人难以置信,是否确有其事呢?”

徐子陵心中剧颤,表面却不露丝毫痕迹。他直觉感到自己的答覆事关重大,若能令婠婠深信她仍能成功骗倒他和寇仲,他绝不应在此事上说谎,如此一来其他的话,均可令婠婠深信不疑。徐徐道:“使宋缺负伤的不是岳山,而是宁道奇。”

以婠婠的镇定冷静,仍忍不住娇躯轻颤,失声道:“宁道奇?”

徐子陵道:“他们决战于净念禅院,确是两败俱伤。宋缺在不欲同归于尽下,故而九刀之约尚欠最后一刀。宋缺依诺退返岭南,不再过问世事,否则何来结盟之事,我们更不会待在这里。”

婠婠不悦道:“你们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徐子陵平静答道:“你该明白原因,此事愈少人知道愈好。不过既然你垂询,我只好如实奉告。”

婠婠道:“宋岳决斗的消息虽与事实并不完全符合,但已传进李渊耳内。你们有什么打算?”

徐子陵早拟备答案,从容道:“寇仲对李渊的耐性已所余无几,若非毕玄率众离开,他今晚便拂袖离城,可是若李渊明天仍没作下决定,我们也再不会在这里坐以待毙。”又低声道:“如不是与傅采林有约在先,恐怕我们不会等至今夜。”

婠婠道:“你们不是要扶助李世民登帝位吗?为何又有离去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