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和侯希白分在他两旁坐下,后者道:“早告诉他了!不过他似乎仍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寇仲笑道:“怎会弄不清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师公要来顶多向他打……是打躬作揖,担心是白担心。我今天是一举三得,不过任你陵少智慧通天,顶多猜中其中一项,其他两项包保想破你的小脑袋也猜不着。”
侯希白欣然道:“不要卖关子,快长话短说,秦王正召集手下将领谋臣,于议事堂待我们去商量大计。”
寇仲欣然道:“先说第一得,我终与盖苏文和气收场,这小子答应今晚离城回国,再不过问我们的事,幸好如此,否则我或可把他宰掉,却肯定须付出沉重代价。”
徐子陵喜道:“干得好!至少可对师公有好的交代。”
寇仲道:“所以我并不太担心师公子时之约,老盖离城前定要向师公禀报情由,师公的气该下了一半,另一半气当然易应付多了!”
徐子陵点头道:“理该如此。”
寇仲道:“第二得更是令人欣喜,小弟凭三寸不烂之舌,向老跋晓以大义,着他放开民族阶级的仇恨,去向芭黛儿下跪求宥。”
侯希白一呆道:“跋锋寒向芭黛儿下跪?”
徐子陵道:“不要听他夸大。”转向寇仲道:“老跋真肯听你的话吗?”
寇仲正容道:“你不觉得老跋自在毕玄手下死过翻生后有很大的改变吗?不但剑法变,性情思想更是不同。换作以前的老跋,你拿刀子架着他的小颈也逼不到他去约会我们的瑜姨。幸好瑜姨不肯原谅他,令他更感到芭美人对他死生不渝的爱,所以我才有说动他的本领。”
侯希白赞叹道:“少帅这回做得非常好,在下欣赏至极。”
徐子陵打从心底生出愉悦的感觉。事实上跋锋寒是个重情义的人,全因惨痛的经历故把一切隐藏在冷酷无情的外表下。
寇仲道:“第三得更是精采,且是误打误撞下碰个正着。我本是去跟踪烈瑕,直跟踪至明堂窝,在门外苦候时,却看到杨文干那小子扮御者驾车离开。他娘的!你猜车内载的是什么人?”
侯希白摊手道:“你不知我们正洗耳恭听吗?”
寇仲压低声音道:“若我没有猜错,那人该是林士宏,因为陪伴他的是‘云雨双修’辟守玄,而林士宏则称老辟为师尊。”
两人为之愕然,林士宏怎会有暇分身远道到长安来?
侯希白怀疑道:“会不会是辟守玄另一个徒儿?”
寇仲信心十足地说道:“我怎会看错人?此人气定神闲,一派领袖主帅的格局,其武功造诣看来更是了得,该是接近婠婠的级数。更清楚的是他密会的人是李元吉。”
徐子陵点头道:“他们在什么地方碰头?”
寇仲道:“他们在城西一所华宅见面,我并没有见到李元吉那小子,只是因把风者中有薛万彻、宇文宝和陇西派的人,从而推断是李元吉。”
侯希白不解道:“林士宏怎会搭上李元吉的?你没有潜进去偷听吗?”
寇仲叹道:“我想得要命。却怕杨虚彦那小子又或我们的婠美人亦在屋内,故不敢冒险入宅。”
侯希白皱眉道:“他们在搞什么鬼呢?”
徐子陵道:“假设在明天的举事中,李世民和李建成同归于尽,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寇仲哈哈一笑,说道:“英雄所见略同,此正为元吉的妄想,希望浑水摸鱼,自己登位。他力有不逮,唯有借助魔门的力量,而魔门则利用他,故一拍即合。”
徐子陵色变道:“不好!”
寇仲和侯希白给吓得一跳,齐声追问。
徐子陵道:“林士宏绝不会孤身而来,若我所料无误,该有一支他的精锐部队隐伏城外,伺机而动。”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杨公宝库!”
侯希白仍未掌握到他们担心的事,一脸茫然道:“在李元吉的掩护下,林士宏不难在神不知鬼不觉下偷入关中,但这和杨公宝库有什么关系?在眼前形势下,林士宏能起什么作用?”
徐子陵沉声道:“杨公宝库是进入长安的捷径,林士宏既从婠婠那里晓得宝库的存在,于必要时自可透过秘道把大批人马运进城内,以雷霆万钧之势控制全城。在正常情况下林士宏此举当然是以卵击石,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是若逢上明天那种全城大乱的情况,只要计划周详,加上里应外合,说不定会有成功的机会。”
侯希白摇头道:“李元吉怎可能如此愚蠢?这叫引狼入室,养虎为患,纵然他能坐上皇位,一旦被揭破与林士宏勾结,肯定臣民不服。”
寇仲分析道:“现在形势复杂混乱,不过仍有脉络可循,总括来说,是李渊有李渊的想法,建成、元吉各有自己的奸谋;魔门亦分裂为两大阵营,分别以婠婠和赵德言为首,各怀鬼胎,目标均是操控长安,以遂谋取天下的目的。倘若我们能把五方势力的阴谋手段弄清楚,再施以针对性的策略,我们将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徐子陵道:“不要让秦王久候,这些事留待会议桌上研究如何?”
寇仲从椅内弹起来,双手合什笑道:“感谢老天爷,如非祂老人家开恩让我误打误撞的遇上林士宏,我们肯定会被害惨,甚至功亏一篑!”
徐子陵长身而起,苦笑道:“若给婠婠发觉我们把库内兵器移走,箱内除上面两层外底下全是石头,我真不敢想象那后果。”
侯希白一拍额头,恍然道:“难怪子陵刚才大叫不好。”
寇仲信心十足的笑道:“却有可能是要到林士宏的人进入宝库,开箱取兵器时才发觉只能取出石头作暗器通城乱掷,真有趣。即使我们,由于早有定见,打开箱子看到满箱兵器,也不会翻箱倒箧般检查,还不是多瞧两眼后闩盖了事,陵少不用担心。”
寇仲领先出门,与回来的跋锋寒碰个正着,三人见他独自一人回来,没有如所料的携美同行,心呼不妙。
寇仲皱眉道:“我们的嫂夫人呢?”
跋锋寒淡然笑道:“回家了!”
三人失声叫道:“什么?”
跋锋寒哈哈笑道:“真想骗骗你们,不过现在我心情舒畅,无法作奸打诓。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们,由今天开始,芭黛儿将是我的终身伴侣,我有幸活着,会回到她身边去。”
三人大喜过望,齐声祝贺。
跋锋寒沉声道:“寇仲说得对,芭黛儿的谅解,令我心中再无障碍,现在我比任何时刻更有与毕玄硬撼的信心。你们要到哪里去?”
寇仲搂着他肩头往外举步,说道:“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我们要立即举行自旧隋灭亡后最重要的军事会议,明天长安将变成决定中土荣辱的战场,谁够狠谁便能活下去,再没有另一可能性。”
今夜的星空显得特别美丽,密密麻麻充满层次感的大小星辰漫天罩地,掖庭宫一片宁静,从外表看绝察觉不到内里正紧锣密鼓地筹划明天决定中土谁属的大战。会议在子时前结束,将士各有任命,天策府默默进入最高戒备状态。李世民、寇仲、徐子陵、跋锋寒、侯希白五人立在议事厅外的广场上,不约而同仰望迷人的星空。
寇仲有感而发道:“难怪师公迷上夜晚,确比白昼多上无限的神秘感觉。最古怪的是在白昼天空上虚虚****,惟只蓝天白云,当艳阳高照时更令人难以睁视。可是黑夜降临,竟会冒出这么多星子,就像排列于天上的神祇,默默注视着我们这人间世,是多么奇妙的事。”
徐子陵不由想起石青璇,人的故乡是否真的是夜空中某一颗星辰?
李世民叹道:“孩提时对天上的星辰总是充满遐想和憧憬,反是人长大后,对美丽的夜空变得麻木或少了留心意趣,只懂营营役役,迷失在人世尘俗中,此刻给少帅提醒,忽然生出失落错过的感觉。”
跋锋寒点头道:“这或许是成长的代价,失去了孩子的童真和幻想!现在每当我仰望夜空,想的总是自己的事,又或剑道上某个难题。”
侯希白苦笑道:“我的情况和老跋大同小异,只不过他在想剑,我却在作诗绘画,犯下所有穷酸书生的老毛病。”
众人听得哑然失笑。李世民收拾心情,向寇仲道:“时间差不多了!记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寇仲微笑道:“放心吧!我自出道以来,从未像此时此地般信心十足,感到生命和前途全掌握在手心内。”
跋锋寒道:“若你今晚去见的是毕玄,我反不为你担心,明白我的意思吗?”
寇仲点头道:“当然明白。幸好师公不但是有大智慧的人,更重感情,我肯定可安然回来,不致坏了大事。坦白说,不论事情如何发展,中土的荣辱会被排于首位,子陵有什么话说?”
徐子陵默然片晌,沉声道:“动之以情,尽力而为。”
寇仲哈哈一笑道:“我去了!”大力一拍李世民肩头,由早恭候一旁的四名提灯玄甲战士引路下,往掖庭宫南大门举步去也。
瞧着他背影远去,李世民道:“子陵和希白负责的部分最是艰难沉重,要小心行事。”
侯希白欣然道:“秦王不必把我与子陵相提并论,我只是依附骥尾,对子陵我比任何人更有信心。”
跋锋寒沉声道:“寇仲和徐子陵均是能屡把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的人。不过这次事情关系重大,我决定改为参与子陵的行动,与子陵和希白并肩作战。”
三人大感愕然地瞧着他。由于明天最有可能遇上毕玄的地方,是玄武门而非任何其他处所,为偿跋锋寒要硬拼毕玄的心愿,寇仲安排跋锋寒明天陪他经玄武门入宫,可是若跋锋寒转为与徐子陵一起行事,大有可能错失面对毕玄的机会。
跋锋寒微笑道:“该没有人怀疑我是怯战吧?我不是放弃与毕玄决战的天赐良机,而是要保证子陵能先一步控制太极宫,倘若这情况能在玄武门之战前发生,我仍有与毕玄分出高下的机会。”
李世民露出思索的神色,点头道:“结盟大典于辰时中举行,我和少帅可拖至辰时二刻进玄武门。父皇每天卯时中起床,卯时七刻抵达御书房,你们仍有三刻钟的时间。”
徐子陵道:“我们会好好利用这段宝贵的时光。”
此时李靖来报:“马车准备就绪,子陵和希白可以起行。”
李世民抓起徐子陵双手,沉声道:“拜托!”
徐子陵心中涌起无限感触,李世民从忠于李渊,到此刻反对李渊,其中过程漫长且历尽辛酸。当他在李靖掩护下离开掖庭宫,明天之战已成离弦之箭,即使李世民亦难作任何更改,一切只能朝单一方向发展,成王败寇。李世民的一声“拜托”语重心长,不但着他小心行事,更希望他不要伤害李渊。微笑道:“世民兄放心,徐子陵定不负厚望。”
四名玄甲战士两前两后,步履整齐划一的提着灯笼,把寇仲映照在光晕的核心处,进入横断广场。寇仲感觉着踏出的每一步,均令他更接近身为天下三大武学大宗师之一的傅采林,更接近面对弈剑术的时刻。他虽说得轻松,目的纯为安慰徐子陵,令他减轻忧虑。事实上他心知肚明傅采林是一意要杀他,他打不过便得饮恨凌烟阁。
傅采林思想独特,一旦形成的信念绝不会因任何人事而改变,所以傅君瑜苦口婆心地劝他们离开。傅采林并不信任汉人,高丽人与汉人更因杨广结下解不开的仇恨,傅采林当年派傅君婥来中土正是要行刺杨广,此正为傅采林务要令中土大乱的一贯方针策略。当盖苏文向傅采林请辞离城,傅采林会晓得今晚是唯一杀他的机会,如轻易放过,明天将是一番新局面!所以这是在他与李渊结盟前的最后一个机会,因此不肯把约会延期至明天。傅采林愈看得起寇仲,杀他的心愈烈。可是寇仲却是一无所惧。自今早与毕玄一战后,他终于明白宋缺的必胜信心,那是经历无数恶战培养出来经得起考验的信心。即使强如傅采林,他对自己仍是信心十足。他的心神进入天地人浑融一体的境界,不但天地在脚下头上延伸扩展至无限远处,时间亦往前伸展,即将来临与傅采林的一战,以及明天决定长安谁属的激战,还有其后接踵而来的塞外联军大举入侵,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舍刀之外,再无他物,得刀忘刀,经宋缺的循循善诱,他清楚明白在弈剑术下他必须全力反击,尽展所能,始有活着应付另两场大战的机会。这并非表示他不眷念娘的深情,而是这是唯一达致双赢结果的办法。想到这里,更是神识通透,解开心结。
寇仲昂然穿过承天门,把门禁卫全体举刀致敬,使寇仲更感迫在眉睫的连场大战。甫入太极宫,灯笼光在前方出现,一队十多人的禁卫迎面而至。
车厢内,李靖和侯希白坐前排,徐子陵和跋锋寒居后排,在李靖亲兵前后簇拥下,马车驰出掖庭宫西门,转入安化大街,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缓行。他们并不怕建成、元吉方面派人监视跟踪,因为对方绝不敢在今晚有什么激烈行动,免得打草惊蛇地令他们生出警觉。何况天策府臣将进进出出,即使有人在暗里监视,也要眼花缭乱,欲跟无从。徐子陵闭上双目,全神感应途经处周遭的动静。
跋锋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寇仲肯为宋玉致做一件令她忘掉他过去一切错失的事,令我生出深刻的感受,更反思自己的过去。现在我心障消失,享受到寇仲当日的轻松和愉快。”
徐子陵睁开眼睛,刚好见到侯希白别头回望跋锋寒充满欣喜的俊脸,只听侯希白笑向跋锋寒道:“人非草木,孰能忘情,在下忽然感到与锋寒的距离拉近很多,那是使人非常欣慰的感觉。”
李靖不知是否想起素素,垂下头去,木然不语。
徐子陵抓上跋锋寒肩头,微笑道:“希白这两句话发人深省,人非草木,孰能忘情,即使大奸大恶之徒,亦有其本性,何况是外冷内热的跋锋寒。由这刻开始,我们抛开一切,投入长安之战吧。”转向李靖道:“刘弘基可靠吗?”
李靖沉吟道:“我对他认识不深,不过当皇上要处决刘文静,刘弘基是皇上嫡系的大将中,肯为刘文静说好话的两人其中之一,另一人是李孝恭,皇上的近身御卫统领,秦王的族弟。”
侯希白接口道:“我曾为刘弘基的夫人作肖像画,知道他多一点,此人崇信孔孟,少有大志,绝非摇风摆柳之徒。”
徐子陵松一口气道:“这就成了!希白设法立即去见他,最重要是不能引人注意,杨公宝库的破绽由他填补,他如守着出口,林士宏的人来一个杀一个,出一对杀一双,可省去我们很多工夫。”
李靖精神一振道:“可由我安排希白与他见面。”
跋锋寒道:“还是不用劳烦李将军为上策,希白在长安交游广阔,这在他是小事一件。”
侯希白欣然道:“我弄醒一个朋友便成,小弟去了!”
徐子陵一把抓住他,闭目静听,跋锋寒透帘外望,当马车驶经一道横巷,跋锋寒道:“去!”
徐子陵却没有放开侯希白,已推开车门少许好让侯希白闪身而出的李靖讶道:“子陵?”
徐子陵双目猛睁,闪动着智慧的异采,说道:“或者另外有个更精采的办法,我们先找着麻常再说。”
车门关上,马车继续前行,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但车内四人都清楚知道,长安之战已拉开序幕。
领头而来的将领气宇轩昂,年轻俊伟,隔丈止步施礼道:“末将御前指挥使李孝恭,得秦王通知,晓得少帅来见傅大师,奉皇上之命特来迎迓。”
寇仲心中暗懔,李渊算是什么意思,竟派出近身御卫之首来“欢迎”自己,而非韦公公。表面当然堆上笑容,说道:“我只是和师公叙旧,皇上太客气了!”说时步履不停。李孝恭一声令下,十多名御卫掉头在前领路,他则跟在寇仲左方稍后处,默默追随。
当抵达凌烟阁院门入口处,寇仲止步道:“李大人不用守候,因为我也不知时间长短。”
李孝恭对手下打出留守此处的军令手势,向寇仲道:“请容许末将再送少帅一程,抵杏木桥为止。”
寇仲心中一动,点头道:“李大人客气了!”举步入门。
李孝恭追在他身侧,到远离院门,杏木桥在望之际,忽然叹一口气。
寇仲讶然往他瞧去,李孝恭亦往他瞧来,沉声道:“少帅请立即离开长安。”
寇仲大感愕然,说道:“李大人是什么意思?”
李孝恭双目射出复杂神色,再叹一口气道:“你们是绝没有机会的。唉!淮安王叔曾向我多番暗示,所以我已略知大概。”
寇仲在桥头立定,心念电转,这番话肯定不是李渊教他说的,而是发自李孝恭的真心,只此他已犯下欺君的杀头大罪。
李孝恭面对他站立,双目神光大盛,说道:“秦王是我李孝恭一向尊敬的人,少帅更是我最心仪的好汉子。只可惜皇上误信谗言,现在唯一化解之法,是少帅立即率众离城,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寇仲沉声道:“我想先问李大人一个问题,在长安城内,谁最有资格继承皇位?谁最有击退塞外联军的本领?谁最有心有力为统一后的中土平民百姓谋取幸福和平?”
李孝恭颓然道:“在利害关系下,这些全是废话,但若少帅肯离开,危机自解,请少帅三思。”
寇仲淡淡地说道:“李大人可曾想过我离开的后果?天下势将成四分五裂之局。当塞外联军长驱南下,中土将永无宁日。李大人或者仍不晓得,若天下一统,坐上皇位的肯定不是我寇仲,我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数的。”
李孝恭露出震动神色,旋即摇头道:“我们李家的事,只能由李家解决,少帅横加插手,只会带来不测的大灾祸。我宁愿和少帅明刀明枪的在战场分出胜负,也不愿看到少帅和秦王以卵击石。”
寇仲微笑道:“李大人知否齐王之前刚与潜入长安的林士宏碰头?”
李孝恭色变道:“不会吧?”
寇仲肃容道:“若有一字虚言,教我天诛地灭!我是亲眼目睹,穿针引线者是叛贼杨文干。所以即使我和秦王明早齐齐丧命,你们李家仍难避分裂的局面。李家之主既受蒙蔽,太子、齐王则分别勾结突厥和林士宏,长安城内唯一能服众者只有一个李世民,只有他能拨乱反正,我会尽全力助他击退塞外联军,更会把天下拱手让他。我寇仲为的不是李家或宋家,而是天下长年受苦的无辜子民,大义当前,李大人该知取舍。”
李孝恭露出震骇神色,说道:“少帅晓得明早会有危险?”
寇仲从容笑道:“若愚蒙至此,我寇仲早死去多次。李大人以为我们是任由宰割,事实上主动全操控在我们手上。自毕玄杀我不遂,率众诈作离开,我便知皇上完全投向太子一方,任由太子放肆。他奶奶的!你们皇上当我寇仲是鱼腩吗?可以那么容易入口?到长安来我确有与他结盟共抗外侮的诚意,但合作者必须是李世民。可是你看太子如何陷害秦王,皇上更是厚彼薄此,现在更因晓得宋缺受伤,连老子我也想干掉。他娘的!李世民加寇仲岂是好惹!只有我们才可带来长治久安,只有我们才有击垮塞外联军的能力。太子不行,齐王不行,你们皇上也不行,你尊敬的秦王是眼前唯一的选择。”
李孝恭呆瞧着他,好半晌后道:“少帅可知明早皇宫内最凶险之地?”
寇仲暗吁出一口气,只听这个警告,便知李孝恭至少半只脚已踏在他们一方,微笑道:“当然是玄武门,李大人放心,我打过有把握的仗,亦打过全无把握的仗,不过现在仍是生龙活虎地活着。我对李大人全无要求,只希望李大人在紧要关头,为天下着想,作出最明智最正确的选择,如此则是万民之幸。”又压低声音道:“李大人若信不过我,也该信任淮安王、秦王甚至秀宁公主。我们要收拾的人并非你们皇上,而是所有与突厥和魔门勾结,背叛李家的叛徒,皇上既受蒙蔽,当然该由你们李家内有志之士拨乱反正。若得李大人臂助,明天的事会逢凶化吉,动乱伤亡将减至最低,转眼雨过天晴。然后在李家的旗号下,李家、宋家、少帅和江淮四支劲旅合而为一,共御外敌,这是多么光明的前途。”
明知李孝恭是忠于家族者,所以寇仲动之以家族荣辱,比说任何利害更能打动李孝恭的心。
李孝恭先是俊脸阴晴不定,沉声道:“我可在哪方面帮忙,你们如何应付唐俭那支军队?”
寇仲拍拍他肩头道:“你什么都不用理,只须掌握自己该走的方向,其他事明早自见分晓。”
寇仲踏上杏木桥,心中仍盘旋着刚才与李孝恭的对答。最妙的是即使李孝恭出卖他们,仍无法告诉李渊他们方面有任何具体的计划。唯一能损害他们的是揭露李神通站在他们的一方,但他相信忠于家族的李孝恭不会这样做,否则他早告诉李渊。要李孝恭背叛李渊难之又难,可是当形势发展至某一地步,深受打动的李孝恭还是会发挥出正面的作用。
绕过主建筑,踏上通往凌烟阁的回廊,湖心池现在前方,在漫空星斗下,傅采林安坐亭内,仿若神人。广阔的白石平台在星夜下闪闪生光,环绕的湖水波光粼粼,湖岸两旁的建筑灯火全灭,融入黑沉沉的林木中,亭内石桌点燃一炉沉香,愈接近傅采林,香气愈浓。寇仲的心神进入天地人合一的忘刀境界,心中无胜无败,不喜不惧,明天即将来临关乎天下的大战也给抛到无限远处,在他心湖内没占半分席位。他的步履稳定有力,每一步尺寸相同,轻重如一,自然地生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节奏和韵律,陪伴他横过湖心桥,直抵安坐亭内身为天下三大武学宗师之一的傅采林前方。傅采林张开的双目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名传天下的弈剑平放桌上,没有剑鞘,长四尺五寸,阔两寸,剑体泛着荧荧青光,握柄和护手满布螺花纹,造型高雅古拙。
寇仲忽然跪下,“咚!咚!咚!”连叩三个响头,伏地道:“师公在上,娘的恩情我寇仲永志不忘,纵使师公一心杀我,寇仲绝不敢怪怨师公。”
傅采林沉默片刻,柔声道:“起来!”
寇仲从地上弹起,目光投向高坐亭上的傅采林。
傅采林仰首夜空,双目射出沉痛悲哀,说道:“我年过八十,始收下君婥这个徒儿,想不到造化弄人,唉!俱往矣!”目光回到寇仲脸上,淡然自若道:“少帅怎晓得我要杀你?”
寇仲苦笑道:“师公难道是要找我来闲聊解闷,又或传两手弈剑术的精华吗?只从师公称我为少帅而非小仲,可知师公你心意已决,小子只好舍命陪师公。”
傅采林不解道:“对着苏文你可慷慨陈词,分析利害,把他打动,为何面对我却一副甘心认命的神态?”
寇仲道:“我想说的话,盖大帅该早代我转禀师公,我怕师公不耐烦,故不敢重复。”
傅采林微笑道:“有道理!不过你仍未直接答我的问题,你怎知我要杀你?或者我会因苏文的传话回心转意?”
寇仲正容道:“那纯是一种刀手的感应,自我见到师公独坐亭内,小子立知此战难免,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傅采林点头道:“说得好!难怪毕玄奈何不了你。听说你曾得‘天刀’宋缺亲身指点,天刀之名,我傅采林闻之久矣,希望可从少帅刀法中得窥天刀之秘。”
寇仲露出灿烂笑容,说道:“希望小子不会令师公失望。小子更斗胆请师公指定条件,假设小子能通过考验核试,师公便放我一马。如我落败,则任从师公处置,例如废去我武功诸如此类,那师公和我都会愉快一些。”
傅采林哑然失笑道:“难怪君瑜说你机灵,君嫱斥你为狡猾,秀芳的评语则是足智多谋,念在君婥份上,只要你能在百招内逼我离座,明天我便立即回国,再不管你们的事。”
寇仲哈哈一笑,忽然举步登阶,直抵石桌另一边,安然坐下,欣然道:“剑如棋弈,此桌恰好作为棋盘。”
傅采林不但不以为意,双目还不能掩饰地露出惊诧神色,点头道:“智慧果然异乎寻常,只此一招,立令胜负难测,若有人旁观,必以为少帅是因心高气傲,不想占我便宜,事实却刚好相反。”
寇仲目光投往横搁桌上的弈剑,叹道:“因为你老人家是我的师公,而我和子陵自从娘处晓得弈剑术三字后,不断研钻推敲,不知算不算小有所成,但至少想到弈剑术的每一种可能性。以师公的绝世剑术,坐着不动和腾挪闪跃并没有分别,大小远近也没有分别,对吗?请师公指点。”
傅采林闭上双目,面容立即变回无比的丑陋,柔声道:“在我活过的日子里,我一直为某一种秘不可测和不得而知的东西努力寻找、思索;我隐隐感到这东西存在于思感某一秘处,在某一刹那甚至感触到它的存在,而它正是生命的意义,可以为我打破平庸和重复的闷局。而在我做出对此思索的同时,我从仇恨罪恶和争权夺利的泥淖中爬出来,清楚看到存在于人与人间种种丑恶和没有意义的愚蠢行为;看着其如何构成人的阴暗面,如何破坏生的乐趣。少帅明白我的意思吗?”
寇仲吁一口气道:“不但明白,还听得非常感动,师公要找寻的是打开人身内那神秘宝库的锁匙。”
傅采林猛地张目,立即变回古拙奇特的慑人容相,凝视他道:“傅采林不但不喜欢战争,且厌恶战争,可是在亡国亡族的威胁下,却不得不作出反击。若你与君婥全无关系,我可以因怜才而放过你,但因你的生命和武功均来自君婥的恩赐,反令我不得不亲手除去,皆因你是由我而来,我当然须负上责任。”
寇仲开始了解傅采林,在三大宗师中,宁道奇清静无为、谦虚自守;毕玄一派突厥人强悍暴力的作风,冷酷无情;傅采林则是专情至性,毕生寻找最美丽的某种事物。苦笑道:“师公你既一直在寻找美好的东西,为何处置我却不能循此一方向去想,难道不相信我寇仲确有化解民族仇恨的诚意吗?”
傅采林淡淡地说道:“苏文肯接受你的和议,皆因他深信少帅是言出必行的人,而他则是从自身的利益考虑,判断出与你和解对他有莫大好处,且认为你最后将成为中土的霸主。他的想法我完全同意,只不过着眼点不同,我想到的是整个民族的长远利益,想到由你一手建立的强大帝国的可怕处。凡人皆要死,死后又如何?对我们来说,只有重现杨隋之前中土四分五裂的局面,我们才有和平安乐的日子。杨广正是最好的例子,一旦中土强大,就是中土以外的国家遭殃的时候,而眼前却是我傅采林为我国奠立长久和平的唯一机会。”
寇仲咽喉艰涩地说道:“这么说,师公是铁定要杀我。”
傅采林微笑道:“正是如此!”
桌上弈剑忽然跳起来,落入傅采林手上,同一时间,寇仲把井中月连鞘横举胸前,一手握鞘,另一手抓着刀把,缓缓抽刀。两人目光交锋,只隔着直径八尺的圆石桌,不觉丝毫劲气狂飙。
杨公宝库、圆形石室。徐子陵领着跋锋寒、侯希白走到位于石室中央的圆桌坐下,麻常则往藏宝室查核。进入宝库后,他们仔细搜查,直到肯定没有敌人藏身宝库内任何角落,始到此处集合。壁上八盏墙灯燃烧着,灯光通明。
跋锋寒细审绘于桌上图文并茂的宝库形势图,微笑道:“子陵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何药?”
徐子陵道:“待麻常来再说。”
侯希白担心地说道:“若婠婠或林士宏适于此时入库,岂非大家碰个正着?对他们和我们均没有半分好处,至少子陵会被揭破没有负伤。”
徐子陵欣然道:“现在的宝库空无一人,证明我的想法无误,我们怕碰上林士宏,林士宏何尝不怕碰上我们。所以未到必要时刻,林士宏绝不会进入此库。其次是宝库内的警报系统,可令我们晓得是否有外人入侵。”
此时麻常来到坐下,说道:“三个箱子曾被掀开,却没移动箱内的兵器,所以下面的石头该仍未被发现。”三人齐松一口气。
麻常进一步解释道:“我在箱侧不觉眼的合缝位置黏上头发,揭开会把头发扯断,因只有三个箱子的头发断掉,所以知道对方曾掀过这三个箱子。”
跋锋寒颔首赞道:“麻大将军的心思缜密至教人叫绝。”
麻常谦虚道:“多谢跋爷赞赏。”
跋锋寒显然心情畅美,向徐子陵笑道:“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徐子陵道:“杨公宝库由鲁大师一手设计,以鲁大师精密的思考,宝库的设计肯定完美,可应付任何突**况。不妨试想以下一种情况,假设杨素兵变失败,必须借宝库逃离长安,在那种情形下,城内通往宝库的三条秘道肯定曝光,追兵随来,仍是没法幸免,鲁大师定有针对这情况的应变方法。”
三人目光不由落在桌面的形势图,跋锋寒同意道:“子陵的推测合情合理,城内地道共有三条,西寄园的井内秘道可以不论,因为此道充满有毒沼气,另两道分别为永安渠秘道和沙府秘道,倘能以机关封此两条秘道,将余下出城的秘道,那时杨素可安然逃命。封闭城内秘道的机关在哪里呢?是否该把雷大哥请来?”
徐子陵本在想着正应付着师公的寇仲,却没有担心,事实上他比任何人对寇仲更有信心,微笑道:“鲁大师机关学的真传弟子是寇仲,不过即使请他来也没有用处。综观整个宝库的机关设计,全建基在心战之术,这逃亡机关亦是如斯,该设计于我们最容易忽略之处。”
侯希白喜道:“这么看,子陵已智珠在握。”
徐子陵探手轻抚石桌,说道:“此桌往上拔起,立成可转动的机括,往左旋转,会打开圣舍利的藏处。”
跋锋寒精神大振道:“那说不定往右旋便是封闭城内秘道的机关。”
徐子陵道:“应是继续左旋,否则若有人先往右旋,不是把通道关闭吗?此是心战的精要,我等庸人能开启圣舍利的宝洞,早大喜若狂,哪想得到尚有再旋的机关。”
麻常叹道:“这才真叫算尽机关。”
侯希白道:“还不动手?”
徐子陵道:“我们必须先想清楚后果、关闭城内三条秘道后的情况,说不定封闭后再不能还原,那我们只能从通往城外的秘道离开,回城势要花一番工夫,动辄会被人察觉,弄来一身麻烦。”
跋锋寒道:“城内秘道该可还原,鲁大师若未经试验,怎知机括是否有效?”
徐子陵道:“这个很难说,若鲁大师蓄意令秘道不能重启,自有他的办法。以他骄傲的性格,绝不容别人来对他的机关指点说话,故大有可能连城外秘道亦会在一段时间后关闭,然后沼气入库,以他的学究天人,没有可能的事也变为可能。”
侯希白点头道:“有道理。现在我给你说得不由对鲁大师生出仰慕之心,世间怎会有超卓至此的天才?”
麻常道:“封闭秘道对我们有利无害,至少可令敌人阵脚大乱,更清楚说明我们在城外没有伏兵。婠妖女则大吃一惊,更无法晓得我们弄什么玄虚。”
侯希白道:“趁秘道尚未关闭,我先溜去向刘弘基打个招呼,有他照应,回城该没有问题。”
徐子陵道:“且慢!先让我们肯定所料是否不差。”
在他双手运作下,石桌往上升起,两寸而止。
跋锋寒笑道:“这是非常刺激有趣的感觉,来吧!”
桌往左旋,发出机括响动的声音。桌旁地板重陷下去,现出没有邪帝舍利的地洞。
徐子陵继续左旋石桌,桌子果然继续旋动,忽然停下,喜道:“成了!我感觉到另一个机括。”
众人齐声欢呼,像一群童心未泯的大孩子。
徐子陵道:“猜是这么猜,但坦白说我是紧张得要命,皆因后果未必一如所料,那就糟糕。我们今晚实负不起任何行差踏错的代价。”
侯希白道:“我现在该不该去找刘弘基?给我半个时辰便成。”
跋锋寒沉声道:“石之轩会不会出卖我们?”
徐子陵摇头道:“不会吧!”接着脸色剧变,显是给勾起别的问题。
侯希白摸不着头脑道:“明争暗斗确非我的老本行。老跋为何忽然提起风马牛不相关的石师,他出卖我们与否和宝库有什么关系?”
跋锋寒脸色凝重地说道:“我是从杨公宝库的秘道,想到尹府的入宫秘道,石之轩是唯一晓得我们曾进出秘道的人,若他把这消息透露予尹祖文和婠婠,我们明天天亮前将无法经秘道偷入皇宫。换句话说我们将无法控制李渊更没法控制皇宫皇城,倘或禁卫和唐俭的大军内外夹击,我们必然全军覆没。”
麻常张口,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侯希白舒一口气,笑道:“石师肯定舍不得害子陵……”接着往徐子陵瞧去,骇然道:“难道这才是婠婠狠心重创你的原因,是要教你不能参与明天的行动?”
跋锋寒苦笑道:“石之轩正因已把入宫秘道的秘密泄露,又怕子陵因此丧命,故传子陵不死印法,这与婠婠不谋而合,均是为保子陵的命。”
侯希白捧额道:“听得我头痛起来。”
麻常道:“若侯公子的师尊与婠妖女碰头,岂非会晓得徐爷没有受伤?”
徐子陵道:“这方面我反不担心,因为在攻我不备的情况下,即使不死印法亦挨不住天魔大法的攻击,且婠婠绝不会向石之轩透露此事。我仍认为婠婠的目的既在削弱寇仲的战斗力,更以我牵制寇仲,而非为保我的命。而她更猜到我们会利用秘道入宫,挟天子以令诸侯,故我们若仍照计划行动,势必饮恨尹府,且是自投罗网。”
跋锋寒沉声道:“婠婠的智谋不在我们任何人之下,她不但会在尹府迎头痛击我们,且会利用秘道效法我们挟持李渊之计,一举颠覆李家的天下。”
麻常道:“若石之轩参与此行动,再多两个尤婆子和宇文伤,恐怕仍拦他不住。”
徐子陵摇头道:“石之轩不会离开青璇半步的。”
跋锋寒道:“那我们更要再试明这机括,在封闭城内三条秘道后,我们再由剩下的秘道出城,找到该是藏身秘道出口外近处的林士宏,把他宰掉,一了百了,至于如何潜回城内,是难不倒我们的。时间无多,须立即实行,否则若让林士宏此刻率人进来,我们将错失时机。”
徐子陵叹一口气,点头道:“林士宏若要和他的人从容进驻尹府,会在任何时刻入库,好吧!希望鲁大师在天之灵庇佑我们。”
抓着桌沿的手猛往左扭,整座石室立时颤动起来,机关响动的声音从脚底下传上来,地底处更有水流轰隆的闷音。不半晌,似是巨石降下的隆隆声,分由各方送入众人耳内。徐子陵和跋锋寒同时色变,大叫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