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全集:覆雨翻云(全12册)

第九章 鹰刀传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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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华丽的大马车,停在武昌府府台大人宏伟的公府正门前。守门的卫士见来人气派非凡,不敢怠慢,慌忙迎了上来。

驾车的范良极脱下帽子,跳下御者的座位,两眼一翻,神气至极地道:“谁是负责把门的头儿,叫他来见我!”

那些卫兵见他虽毫不起眼,但神态傲慢,驾的马车又华丽非常,忍着气问道:“来者何人?”

范良极知道对方见了他们的排场,生出怯意,得势不让人,大打官腔道:“我们乃受大明天子之邀,远道由高句丽来华夏,代表高句丽王的专使,尔等若还不快快通传,贵府大人怪罪下来,恐怕你们担当不起。”

这群卫士从未听过高句丽之名,但对“大明天子”四字却非常敏感,一听吓了一跳,当下有人入内通传。坐在车内的韩柏听得胆战心惊,心想这死老鬼果然是来真的,现在进退两难,应怎么办才好呢?

坐在他身旁的柔柔透过窗帘,看着范良极在外面装神弄鬼,“噗哧”一笑道:“你看范大哥像不像舞台上的戏子?”

韩柏苦笑道:“我们谁不像戏子……咦!为何你不害怕?”

柔柔向他甜甜一笑道:“怕什么?范大哥最有办法,何况还有你护着我。”

韩柏想了想,的确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事,就算给人揭穿了,大不了便和范良极杀出公府,想到这里,虽然胸膛仍未能全挺起来,胆气倒壮了不少。

柔柔低呼道:“有人来了!”

韩柏往帘外望去,果然看到十多名衙役,拥着一个穿着官服,师爷模样的人由侧门走出公府来。

范良极老气横秋地迎了上去,大笑道:“这位官爷身居何职,怎样称呼?”

那官儿脸色一沉,显是端摆官腔,冷冷道:“高句丽专使大驾何在?”眼光落在车厢上。

范良极这老狐狸怎会看不出他的心意,压低声音道:“我们的朴文正专使在高句丽德高望重,架子极大,幸好最爱结交朋友,看!”从怀里掏出一个半尺见方的小盒,打了开来,原来是只通体不见一丝杂质的碧绿玉马,精美至极。那官儿乃识货之人,一看下目瞪口呆,口涎差点滴了出来。

车内的韩柏闷哼道:“若这小官知道眼前的是贼赃,不知会是副怎么样的表情?”

柔柔在他耳边轻轻道:“昨天范大哥就是去了取这些贼赃。”

车外的范良极道:“就因为我们的特使最爱结交朋友,所以预备了无数礼物,所谓先礼后……噢!后——后交友,这只敝国匠人精雕的玉马,就是我们给阁下的见面礼,是了!应怎样称呼大人?”

那官儿忙应道:“小官乃府台大人的文书参事方园,这件礼物……这件礼物……”看了看两旁没一双眼不在放光的众衙役,心中暗恨范良极为何不找个无人的地方才向他送出这份大礼,因为若给这些没有分上一杯羹的衙役告他一状,他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范良极盖上盒子,塞进他手内,又从怀中掏出一袋东西,打开来原来是十多个沉甸甸的黄金球子,嘻嘻一笑道:“我们的特使大人交朋友愈多愈好,这些金球送给各位衙差大哥好了。”

站在方园旁的衙役精神大振,不待吩咐,接过礼物,向其他衙役打个眼色,众衙役连忙大开中门,欢迎这些也不知是由哪里来的贵宾。

那参事本也不是没有疑问,但手上拿着的是绝不会交回给对方的礼物,心想我只负责通传,最多是说上几句好话,见与不见,由府台大人决定,扬声道:“高句丽专使请进府内,下官立即通知府台兰大人。”

范良极转身跳上御者的位置,驱车直进公府。拉车的四匹马中,自然有一匹是韩柏的爱马灰儿。

到了公府前的天阶里,众衙役热烈地招呼范良极这财神爷停下马车,那方园道:“这位……这位……”

范良极道:“我叫朴清,乃朴专使的侍卫长,不要看我又矮又瘦,等闲十来个壮汉也动不了我。”

方园暗忖看你的样子,能挨一拳便是奇迹了,不过手上拿着别人礼物,怎可不相信对方说的话,正容道:“朴侍卫长,你们整个使节团就是这么多人吗?”这些他是不能不问清楚的,否则府台大人问起来时,叫他如何回答?

范良极仰天一叹道:“方参事有所不知了,我们刚离开高句丽,便在塔鲁木卫被马贼袭击,噢!那情景真恐怖哩,数以千计的马贼由四面八方冲来,我们的勇士一个一个倒下,我看情势不对,护着送给大明天子的贡物,和拿来交朋友的礼物突围逃走,和朴专使也失散了,相互迷途,苦寻了三个月,才在这附近找回他,不过他的头受了震**,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

方园好奇问道:“你不是负责保护专使吗?为何这么多贡品礼物都可带走,人却走失了?”

范良极压低声音道:“你有所不知了,离开高句丽时皇上特别秘密嘱吩我,人失去了可以换另一个,宝物失去了便永远也没有,你明白吗!”

两人对视一眼,会心地嘿嘿笑起来,但方园笑声中却不无带点兔死狐悲的味道,手掌按按怀里的玉马,以肯定它的存在。

方园问最后一个问题道:“车内是否只有朴专使一人?”

范良极道:“除了朴专使外,还有位他新纳的小妾,若不是她救了专使……嘿!你可明白哩!”

方园不住点头,道:“朴侍卫长,不如先请专使下车,到迎客厅坐下喝杯热茶,让我好将详情细禀大人知道。”

范良极皱眉道:“外交自有外交上的礼节,我们专使身份非同小可,等如高句丽王亲临,兰大人虽失误了在大门外恭迎的礼仪,但起码要来此迎接专使下车。”

方园面现难色,道:“我会尽量向府台大人说项!”

范良极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较大的方盒,笑嘻嘻道:“我们专使最爱先礼后交友,烦方参事将这小小礼物交给兰大人,以示我们交友的诚意。”

方园暗忖他怀里不知是否放了个聚宝盆,否则宝物怎会拿完一件又一件,接过方盒,径自去了。那班衙役守在四周,神态之恭谨尊敬实在说也不用说了。

范良极走到马车旁,低声道:“找朱元璋那龟蛋的诏书出来,现在应是用它的时候了!”

韩柏责道:“人家请你入厅喝茶不是挺好吗?为何又要那府台大人出来迎接?若砸了整件事,你最好不要怪别人。”

范良极接过柔柔拨开窗帘递出来的诏书,出奇地心平气和道:“柏儿你太不明白官场上打滚之道了,你愈有排场,架子愈大,别人愈当你是东西,明白了这真理没有?”

韩柏为之语塞,不过他害怕之心稍减,脑筋亦活跃起来,找范良极的碴道:“你这样不分大小,逢人送礼,我看未到京师,我们会变成穷光蛋了。”

范良极胸有成竹道:“请朴专使你放心,我朴侍卫长送礼岂会送错人,因为第一关最是重要,只要我们有兰致远的证明文件,保证可一路赴京畅通无阻,而起草这文件的,不用说也是刚才那文书参事,明白了没有?”

韩柏处处落在下风,感觉像个窝囊的大傻瓜,不忿道:“送礼给那些衙役又有什么用?”

范良极不耐烦地道:“看在你是我顶头上司份上,破例再答你这蠢问题,我巴结好这群差大哥,待会出城时,他们自会抢着来护送,希望再捞点油水,他们愈尽心尽力,我们愈安全,你的小脑袋明白了没有?”

韩柏哑口无言,连搔头也忘记了。旁边的柔柔“噗哧”一笑,赞道:“大哥想得真周到。”

范良极飘飘然走了开去,逗那些衙差说话。韩柏表面虽仍是悻悻然,对范良极的老谋深算实是心中佩服,害怕之心再减三分,心情转佳,这时才发觉身旁的柔柔笑脸如花,诱人至极,想起和花解语行云布雨的情景,心中一热,伸手搂着她香肩,在她嫩滑的脸蛋香了一口。柔柔粉脸红,风情万种地横了他一眼,香唇凑过来,回吻了他一口,韩柏魂魄儿立即飞上了半天。

柔柔伸出纤手,按在他胸膛上,抛他一个媚眼,娇柔不胜地昵声道:“公子!有人来了。”

韩柏昨夜刚尝过女人的甜头,给柔柔的风情和柔顺弄得心痒难熬,可恨要务当前,强压下色心,往外望去,登时吓了一跳。十多名文官武弁,在数十名衙差开路下,浩浩****走下石阶,向他们走来,本来不太害怕的心,又提上了喉咙顶的位置。

范良极威风凛凛地迎了上去,唱个喏向着走在最前头那五十来岁的大官敬礼道:“高句丽正德王特派使节朴文正座下侍卫之首朴清,参见兰府台大人。”

兰致远还礼道:“朴侍卫长请起,贵使遭逢劫难,迷失道路,本官深感难过,只不知……”

范良极何等机灵,闻弦歌知雅意,将手中朱元璋写给高句丽王的国书一把拉开,朗声道:“托天朝洪福,贡品文牒全给保存下来。”

兰致远等眼光自然落在那朱元璋致高句丽王的国书上,当看到诏书的玺印时,齐齐浑身大震,脸色剧变,全体伏跪下来,吓得四周的衙役亦争先恐后趴在地上,整个公府前的空地,除了范良极傻子般张开着那国书外,再无一直立的人。

兰致远不胜惶恐道:“朴专使驾到,请恕下官和下属失迎之罪。”

这个连范良极也没有预估到的变化,使他得意万分,呵呵大笑道:“不知者不罪,大人和各位请起。”

朱元璋出身草莽,来自最不讲礼的阶层,得了天下当了皇帝,却最恨别人不敬违礼,犯者动辄被斩,兰致远当了二十年官,怎不知其中诀窍,惶惶道:“侍卫大人请宣读圣旨,下官伏地恭听。”

范良极笑容凝固,只剩下张开口的那个大洞,两眼一转道:“朴专使和我被挑了出来,带贡物来晋见贵国天子,当然是精通华夏语文的人,但这国书内容牵涉到很多秘密,我们不宜公开宣读。”言罢卷起国书,嚷道:“圣旨收了!各位请起。”

兰致远偷看一眼,这才敢爬起身来,身后众人纷纷起立。兰致远本来有满腹疑问,现在连问也不敢了,怕开罪了专使,将来在皇上跟前说上两句,自己恐要大祸临身,兼之又收了价值连城的一只玉碗,态度自是亲切之至。

范良极将兰致远拉到一旁,低声道:“这次专使特别依贵朝天子的要求,带来了十多株可延年益寿、起死回生的高句丽万年人参,若丢掉了的话你和我也要被杀头,只不过由不同国籍的刽子手行刑而已。”

兰致远并非什么贪官或昏官,相反颇为廉正精明,暗忖千年人参倒听过,万年人参却是闻所未闻,若是丢掉了,确是弥天大祸,更没有时间去想这不伦不类的使节团种种不合情理之处,道:“那现在应怎么办?”

范良极道:“所以本使节团赴京的行程必须完全保密,不能漏出半点风声,最好连专使也不用下车,由你一人上去见他,然后立即起程。”

兰致远断然道:“一切依侍卫长所言,我立即修书以快马通知沿途的官府,以作照应,至于保密之事,更不用担心,我会将所有知道此事的上下人等,留在府内,直至专使远离武昌,才准他们离去。”

范良极大喜,一拍兰致远的肩头,大笑道:“兰大人真是够识见。”压低声音道:“要不要留下一株万年人参你进补一下,我们的高句丽王吃了一株后,听说后宫的三千佳丽听到他来宠幸无不芳心忐忑,又喜又怕。”

兰致远吓了一跳,虽是心动到极点,但岂敢冒这杀头的大险,忙不迭地推辞。

范良极道:“在起程前,最好由大人亲自点清贡品、开列清单,再由大人和专使分别签押,先一步将消息送上京师,那更万无一失。”

兰致远一听心中大定,连仅有的一点疑虑也消失无踪,范良极这样说,摆明是肯任他验明正身,检查所有文牒贡品,要知人可以假,贡品国书却不能假,否则将来出了岔子,上头怪罪下来,丢官事小,将自己发配到边远之地那就大大不妙。

范良极怎会不知他心事,暗忖那些贡品一半是贼赃,另一半才是真货,包你这官儿大开眼界,笑道:“来!让我们哥儿俩齐心合力,好赶得及正午前出城去也。”

兰致远不迭点头,心中却想这老家伙如此通情达理,不知那专使是否亦物似类聚,若能有株万年人参不开列在清单之上,自己岂非可以叫家内那几名美妾又喜又怕,想到这里,不禁笑了出来。

秦梦瑶将韩柏的遭遇娓娓道来,听得众人目瞪口呆,想不到事情的曲折离奇,竟到了如此地步。当秦梦瑶说到何旗扬奉方夜羽之命,逼马峻声默抄无想十式,谢峰拍几而起,先向秦梦瑶一揖到地,道:“多谢梦瑶小姐将真相大白于世,长白上下永远铭感心中。”转向脸上连仅有的一点血色也没有了的马峻声大喝道:“马峻声,你还有何话可说?”一时厅内静至极点。

秦梦瑶乃武林两大圣地之一慈航静斋的代表,身份非同小可,只是她说出来的话,不需任何证明,已没有任何人敢怀疑其真实性。现在秦梦瑶的一番话,不仅说清楚了韩柏确是被人冤枉,而明显这冤狱正是由马峻声一手造成,他不是凶手,难道还有别人吗?众人至此亦不由对秦梦瑶超然的公正态度,起了由衷的敬意。怪不得她能打破静斋三百年来不踏足尘世的禁例,成为三百年内第一个涉足江湖的静斋高手。

马峻声沉默了片晌,抬头看了秦梦瑶一眼后,以出奇平静的语气道:“你们都给何旗扬骗了!”

谢峰勃然大怒道:“事实俱在,岂容狡辩?”转向不舍道:“证据摆在眼前,就要看大师怎样执行门法令。”

杨奉冷笑道:“谢兄勿要逼人太甚,若不给峻声世侄辩白的机会,如何叫天下人心服!”语气间仅余的一点客气也没有了。

谢峰眼中厉芒一闪,瞪着杨奉;杨奉嘿嘿冷笑,反瞪着谢峰,气氛立刻又紧张起来,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云裳温柔的声音响起道:“若最后真的证实了马小弟是凶手,不舍大师自会执行门法,谢兄何碍先坐下,喝杯热茶,好给马小弟一个说话的机会。”她平静的语调,使绷紧的气氛大大缓和下来。谢峰可以不理杨奉,却不能不卖脸给云裳,闷哼一声,暂保缄默。

不舍依然是那副悠然自若的模样,看了云清一眼,心中奇怪身为姑母的她为何在这事上表现得如此沉默消极,点头道:“峻声心中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吧!”

马峻声镇定地道:“当日事发之时,我和何旗扬在武库外的长廊里交谈,武库忽地传来一声惨叫,当我们冲入库内时,看到青联兄仰卧血泊里,而那小仆韩柏却手拿染血匕首,昏倒在另一边,当时我只想到这小仆行刺谢兄,但因他不懂武功,故给谢兄死前反震的内劲,震倒地上,后脑撞上地面晕倒,却没有想到这是个精心布下的陷阱,以引起我们八派间的不和,但现在梦瑶小姐发现了何旗扬竟是方夜羽的奸细,我才知道落入了敌人的阴谋中。”

简正明冷冷哂道:“那你如何解释何旗扬交给韩柏的无想十式手抄本呢?”

众人纷纷点头,若马峻声不能在这点上释人之疑,任他再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人肯相信他的话。

马峻声沉声道:“这正是敌人最高明的地方,师尊的无想十式并非除了我马峻声之外无人知道的秘密,在少林寺的藏经阁内有好几份手抄本,以方夜羽一向的神通广大,要盗取一份出来并非绝无可能,其中有两份便是由我亲手誊写,方夜羽只要找个精于仿人笔迹的书法家,可摹写一份,再以此陷害我。峻声一死并不足惜,只是不忿敌人奸计得逞。”

冷铁心冷冷截入道:“何况秦小姐亦是有嫌疑的人,若以她说的话作证据,怎能叫人心服?”

众人明知冷铁心对秦梦瑶嫌隙甚深,也不能说他话的没有道理,眼光都移到仙子般的美丽女剑侠处,看她如何应付。

秦梦瑶淡然一笑,丝毫没有因冷铁心说得极重的语气有丝毫不悦,从容道:“各位大多曾检查过青联兄的尸身,知道乃是一刀致命,青联兄全无反抗的痕迹,武库内亦没有任何打斗的遗痕……”

沙千里哈哈一笑,颇不礼貌地打断她的话道:“所以只有两种人能够杀死他,第一种是武功远胜他的,第二种是能使他完全没有戒心的,而秦小姐则两种条件均具备了,马世侄或勉强可列入第二种人内。”

沙千里和冷铁心一样,都对秦梦瑶那晚在竹林内看来是站在庞斑那边的表现非常不满,此刻为针对秦梦瑶,无意中帮上马峻声一个大忙。

冷铁心在这事上和沙千里同一阵线,闻言附和道:“纵使马贤侄在谢贤侄完全没有防备下骤然动手,以谢贤侄得谢峰兄云行雨飘身法的真传,绝不会闪避少许也来不及,除非马贤侄是贴着谢贤侄的身体时才出刀,但据闻两位贤侄并不投契,所以这种情况是不应发生的,而谢贤侄亦不应全无戒心。”

事实上这才是关键所在,谢峰不是没有想过这问题,只是一来心痛爱儿之死;二来又因对少林一向积下来的不满,故将所有怨愤,全发泄在马峻声和不舍身上。大厅静默下来。事情愈辩愈不清楚,形势混乱已极,再没有先前的壁垒分明。

云裳优美的声音响起道:“梦瑶小姐,当日你忽然离去,到今天仍无人知道是为了什么,或者由你解说清楚,才不致再产生种种不必要的误会。”

众人纷纷赞同,若秦梦瑶能证明自己的清白,问题会简单得多。要知秦梦瑶不比马峻声,若她真是凶手,问题的严重性会到达难以想象的地步,甚至引致白道四分五裂,永无宁日,那亦证实了冷铁心和沙千里对她的指责,就是她确是站在庞斑的一方。这对八派的实力和士气会造成致命的打击,比当年八派第一高手绝戒和尚死于庞斑手下,带来更严重的后果。所有人的眼光全集中到秦梦瑶身上。秦梦瑶依然是那副恬静淡雅的超然神态,像早预知自己会陷身这种境地的样子,其实若非冷铁心和沙千里因围攻庞斑失败一事迁怒于她,就算她亲口告诉别人她是凶手,也没有人会相信,肯相信的。

秦梦瑶美目突然冷冷的环视全场各人,不见一丝杂质的清澈眼光到处,竟有人不自觉地避开了和她对视,其中一个是马峻声,另一个竟是以豪雄坦**著称的杨奉,还有就是简正明和沙千里两人。她这看似轻轻一扫,内中其实大有学问,乃传自了尽禅主的一种至高佛门心法,称为“照妖法眼”,行法者本身必须有坚定正直的禅心,在别人全无防备下蓦地刺进被试者眼内,若对方心中有愧,会生出不愿与施法者对视的下意识动作,玄妙非常,纵使对方武功高强至极,也会泄出底细。不舍眼光和秦梦瑶相触时,讶异的神色一闪即逝,显示出他能觉察到秦梦瑶的“照妖法眼”。杨奉亦掠过不自然的神色,那是一种第一流高手的本能反应,感到有点不妥,但显然并不像不舍般看出问题出在秦梦瑶的眼光上。

秦梦瑶美眸奇光敛去,淡然道:“直到这刻,我还未听到有人提出一个问题,就是凶手为何要杀死青联兄?”

冷铁心针锋相对地道:“若谢贤侄的死确与何旗扬有关,而何旗扬如秦小姐所言乃方夜羽的人,那凶手的动机自是想嫁祸马贤侄,以引起我们八派的内斗。”

秦梦瑶眼神变得锐利如剑,直刺进冷铁心眼内,道:“那青联兄为何要走进武库去?”

冷铁心被她眼中神光所慑,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沙千里嘿然代答道:“那自然是有谢世侄信任的人,找借口引他进武库去。”

韩家二小姐慧芷首次出言道:“武库的门是锁着的,青联师兄是敝府贵客,怎样也不应和别人破门入内吧?”

沙千里为之语塞,狠狠看了韩家最有勇气的二小姐一眼,却找不到反驳的话,假设他坚持那凶手可说服谢青联破门而入,便变成强辩。

不舍微微一笑,向秦梦瑶道:“梦瑶小姐胸有成竹,定是对个中原由非常清楚,可否坦言直说?”

秦梦瑶幽幽一叹道:“我本来并不打算说出此事,但现在青藏的四密尊者和北藏的红日法王,均为此事来此,实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众人一齐色变。自蒙人南侵,奉藏密为国教,喇嘛僧横行中土,与中原武林势如水火,一直处于对抗的形势,结下仇怨无数。西藏又分北藏和南藏,武功以密法大手印为主流,别出蹊径,当年的蒙古国师八师巴,以“变天击地大法”震惊当代,连当年的佛门第一高手横刀头陀也间接因他而死,若非中原出了个传鹰,确是无人能制。若秦梦瑶所言属实,而这些藏密高手又与方夜羽联成一线,中原武林所要面对的问题,将更是严重了。各人更震骇的是:究竟有什么事能令这些毕生潜修密法的高手为此南来呢?

小半道人收起笑脸,干咳两声道:“梦瑶小姐可否道出详情?”

秦梦瑶脑海闪过言静庵不着一丝人间烟火的容颜,芳心叹道:“师父呵!可知你将慈航静斋的成败全寄托在她身上的好徒儿,在这尘世的泥淖里愈陷愈深呢?”

午前。位于怒蛟岛主峰山腰处的怒蛟殿内,帮中的几个主要人物正在商议着。

翟雨时面色凝重道:“刚收到九江府国贤的千里灵传书,长征和干罗昨天黄昏秘密潜走,以避开方夜羽的追兵。”

凌战天点头道:“有干罗这老狐狸在,我完全不担心他们的安危。”

上官鹰道:“但看到雨时的神情,事情似乎并非那么简单。”

庞过之道:“长征那小子粗中有细,刀法连浪首座也赞赏不已,我看雨时不需为他瞎操心。”梁秋末和凌战天都表示同意。

翟雨时叹道:“我并不担心他们,令我烦恼的只是另一个消息。”

众人齐齐动容,翟雨时是出了名的从容冷静,什么事能令他感到困扰?

翟雨时沉声道:“就在长征与干罗离城不久,国贤的人发觉卜敌和他的红巾盗倾巢而出,乘着五艘大船,往长江下游驶去。国贤知事态严重,动用了沿江所有人力物力,对这五艘船加以侦察监视,最后的结论是卜敌等的目的地,极可能是鄱阳湖内的双修府。”

上官鹰皱眉道:“只是以双修夫人和浪大叔的关系,更不用说她以小舟送大叔一程之恩,我们便不能见死不救,雨时为何如此困扰?”

凌战天道:“雨时的问题并非出手或不出手援助的问题,而是看出这是个陷阱,是吗?”最后的问话自是向翟雨时而发。

翟雨时点头道:“若方夜羽真是想覆灭双修府,理应秘密行军,不应像现在般浩浩****,唯恐天下人不知。”

庞过之冷哼道:“方夜羽太过自信,他难道有把握架得住所有援兵吗?”

梁秋末同意道:“说不定八派联盟,又或其他与双修府有深厚渊源的人,都闻风而至,鹿死谁手,岂是方夜羽所能逆料?”

凌战天摇头道:“别的门派我不敢说,以江湖正统,大明国派自居的八派联盟,一向看不起双修府这类介乎正邪间的外道门派,假若我们出手助拳,八派更乐于隔山观虎斗,若我们和方夜羽同归于尽,他们以后可高枕无忧。”

上官鹰点头道:“方夜羽亦正是看准这形势,肆无忌惮地向黑道开刀,逐一蚕食,虽说八派受韩府凶案所困,但观乎他们全无动作,也可知他们是想做那坐看鹬蚌相争的渔人。”

翟雨时道:“现在方夜羽势力如日中天,纵使有人想助双修府一臂之力,也要称称自己是否有足够斤两,而唯一够斤两的只有我们怒蛟帮,所以这次方夜羽是摆明冲着我们而来,头痛的是我们的实力方夜羽早了然于胸,而我们对他手上有什么底牌,差不多是一无所知。”

凌战天沉声道:“其中一张大牌肯定是‘人妖’里赤媚,大哥在便好办得多。”

梁秋末神情一动道:“浪大叔被敌人设计引走,当时我们便担心方夜羽会来攻打怒蛟岛,岂知现在这招引虎离巢,更要棘手上十倍百倍。”

翟雨时冷哼道:“我早知方夜羽不敢来攻怒蛟岛,因为说到水战,谁及得上我们?”

凌战天仰天一阵长笑道:“好小子!任你千算万算,仍算漏了双修府也是在一个大湖之上,可让我们全面发挥出水战的力量。”

上官鹰忧心忡忡地道:“假若方夜羽趁我们离巢之时,分兵来攻怒蛟岛,我们岂非中了他调虎离山之计?”

翟雨时露出会议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道:“姜毕竟是老的辣,凌二叔已把握到这次致胜的诀要,就是避敌之锋,游战波上。”

凌战天笑骂道:“你这狡猾的家伙,故意不由自己的口说出来,变成好像是我想出来那样!”语气中却不无对翟雨时“体贴自己”的欣喜。

要知凌战天和翟雨时均以智计著称,所谓一山难藏二虎,两人虽说前嫌尽释,难免亦会意见相左,又或生出谁命令谁的问题,翟雨时这种处理的手法,绝非多此一举。

上官鹰仍是担心地道:“但若对方确是大举攻打双修府,我们难免要和敌人正面交锋。”

翟雨时道:“二叔认为该怎么办?”

凌战天冷冷道:“我忽然变哑巴了!”接着紧抿起嘴巴。两人对视一眼,忽地一齐大笑起来。

梁秋末最爱玩闹,一把搂着翟雨时的肩头,喘笑着道:“翟军师请你勉为其难,代二叔将他的心事吐露出来吧!”

翟雨时笑道:“代人说话最是困难,看在二叔面上,我就勉为其难吧!”

上官鹰和庞过之也习染了这融洽的情绪,轻松了起来,似乎没有人再觉得方夜羽这“阳谋”是什么大不了的一回事。

翟雨时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微微一笑道:“我们大可作一个这样的假设,若我们兵分二路,一路留守怒蛟岛,一路远赴鄱阳湖,几乎可以肯定此仗有败无胜。另一个办法是倾巢而出,那亦可预见大本营必被人乘虚而入,失去了根据地,怒蛟帮亦失去了倚险而守的优势,官府或方夜羽都可轻易逐步吞食我们。”

梁秋末皱眉哂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奇谋妙计,这不成那也不成,难道我们袖手旁观吗?”

原本变了哑巴的凌战天笑骂道:“秋末你似乎忘记了雨时是代我说话,你骂他等于骂我。”梁秋末慌忙笑着赔罪。

庞过之却没有这种苦中作乐的嬉玩心情,眉头深锁道:“方夜羽这一招确是毒辣至极!雨时你究竟有何对策?”

翟雨时出奇地轻松道:“我知道大叔这次北上京师,其实是想给我们一个独力应付艰险的机会,就像他让长征去找马峻声算账那样。”

凌战天点头叹道:“说得好!因为他怕自己拦江一战会输。”

上官鹰等默然不语,他们不是没有想过这问题,却是不愿说出口来,同时亦把握到翟凌两人的意思。假若怒蛟帮全仗浪翻云一人之力支撑才行,浪翻云一旦战败身死,怒蛟帮便完蛋了;反之若怒蛟帮在没有浪翻云的情况下仍能挑起大梁,应付艰难,那浪翻云之死影响虽大,却仍非致命。亦只有浪翻云的胸襟和眼光,才敢这样做,此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上官鹰振奋起来,道:“雨时!你心中有什么良策,快点说出来吧!我们定不会叫大叔失望的。”

翟雨时坐直身体,充满自信道:“我们仍是兵分二路,但却将主力摆在援救双修府处。”

上官鹰道:“那怒蛟岛岂非空城一座?”

翟雨时淡淡一笑道:“正是空城一座,还是真正的空城,我们将所有帮众的家属分散到洞庭湖各岛和沿岸的渔村里去,只留下少量的壮丁看守。”

凌战天击台道:“好主意!假设方夜羽真敢派人攻来,我们便先撤后回,将他们的船舰全部摧毁,再将怒蛟岛重重封锁,饿他们十天半月,十个里赤媚也要埋身岛上。”

上官鹰三人一齐拍案叫绝,以他们称雄长江,官府也不敢惹他们的水师,确有能力做到这点,就算敌人愤怒下一把火将怒蛟岛的房屋设施烧个精光,以怒蛟帮的人力物力,重建怒蛟岛绝不是大问题。

翟雨时续道:“至于援救双修府,我们亦是采封锁的策略,只须将双修府的人撤离险境,我们便完成了任务,我倒要看看方夜羽是否真的三头六臂。”

上官鹰断然道:“就是如此,雨时你立即以千里灵传书召长征归队,这小子知道有这么大的热闹可凑,保证他连马峻声是男是女也忘记了。”

凌战天哈哈大笑道:“老子很久没有活动过筋骨,大哥常说我的鞭法直逼‘鬼王’虚若无,这便由里赤媚来证明一下,老帮主当日所受之辱,由我为他讨索回来。”

翟雨时向梁秋末道:“小子!你在岛上养尊处优有好一段日子了,也该滚到外面去,联络所有兄弟,告诉他们怒蛟帮全面反击方夜羽的日子来临了。”

庞过之击桌大喝道:“人来,拿酒!我们要喝三大杯!”

自听得庞斑出世后,怒蛟帮这只猛虎便缩在地洞里,现在终到了猛虎出洞的时刻。

武昌府外,长江之畔,伴江楼上。浪翻云由楼上往下望去,见到江边泊了十多艘船,其中一艘特别大的五桅船华丽而有气派,一看便知是达官贵人的专船,十多名苦力正不住将货物运往船上。坐在他对面的左诗默默吃着茶点,一眼也不敢望向他。

浪翻云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道:“往京师最舒服莫如由水路去,由这里坐轻帆沿江而下,顺风的话,不消多日可抵达京师。”

左诗低声道:“浪首座,昨夜我是否醉得很厉害?”

浪翻云哈哈一笑道:“你现在觉得怎样,有没有头痛?”

左诗的头怎样也不肯抬起来,以蚊蚋般的声音道:“没有!不过奇怪得很,我感到轻松了很多,好像抛开了一些无形的担子那样。”

浪翻云欣悦地道:“你记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