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六章 舊情複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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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鷹以道別為名,登門求見上官婉兒,“不幸地”才女竟在府內,責任落到他肩上去,硬著頭皮進入昭容府。

曲江池是西京皇胄權貴府第集中的地方,占用了大半的皇室園圃芙蓉園,各自興建華宅。龍鷹到過的有公主府、相府和眼前的昭容府,莫不規模宏大,婢仆如雲,剩此三座府第,耗用了不知多少民脂民膏,何況尚有其他的公主和貴胄。幸好女帝遺留下來的底子厚,撐多幾年該不成問題,但當然不可以長此以往的耗下去。

人是很難走回頭路的,開始了將一直走下去,權力卻在他們手上,到國庫耗盡,節衣縮食的當然不是他們,而須犧牲其他開支,例如削減國防和軍費,那將是大唐國走向衰敗的先兆。

故此龍鷹的“長遠之計”不可以太長遠,否則誰登上帝位,亦要回天乏力、積重難返。

上官婉兒在內堂見他,遣走婢子後,道:“婉兒正想找你。”

龍鷹暗忖上官婉兒是最清楚宮廷事的人之一,很多時比韋後知得更多,這兩天異常之事一波接一波的,她沒反應才怪。

道:“今次來見婉兒,首先是道別。形勢使然,我不得不借故暫離西京,以應付默啜的入侵,此仗不容有失,否則後患無窮。”

上官婉兒秀眉輕蹙地說道:“今次有鷹爺,但下趟呢?如此下去,終不是辦法。”

龍鷹攤手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鍾。能令默啜在打後的一段時間內,興不起南犯的念頭,算達成軍事目標。婉兒有更好的辦法嗎?”

上官婉兒淡淡地說道:“婉兒女流之輩,可以有什麽意見。可是鷹爺縱橫天下,所向披靡,不論情況多壞,怎可能束手無策,坐看中土沉淪?”

龍鷹在心裏提醒自己,千萬勿忘記胖公公千叮萬囑的一句話,就是“宮內每一個有權勢的女人,沒一個是正常的”。

龍鷹自己認為大義當前的事,在上官婉兒心裏或許根本不當作一回事,剩瞧刻下身處的昭容府,實看不出她與其他極盡奢華的權貴的分別。

生活在宮內的人,誰知民間疾苦?關心的是己身的榮辱,隨波逐流,上官婉兒“大義凜然”的質詢他,大可能隻為利益著想,希望弄清楚龍鷹的計劃。

所以,盡管與才女有親密的男女關係,仍不可以將她的心視作己心,誤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她身上,差之毫厘,謬以千裏。“神龍政變”裏,上官婉兒避而不見,可知利益當頭下,她向利益完全傾斜。

她和太平,乃韋後外,當今朝廷最具影響力的女子,與她們保持微妙的關係,至為重要。

微笑道:“那就須看大唐的國運,小弟答應過聖神皇帝,在三年之期內,保著她兒子的皇座,不容那女人得逞。三年之後嘛!將與本人無關。我並不是鐵鑄的,總有心疲力累的時刻,這是小弟來找大家的另一個原因,是希望大家促成湯公公的願望,讓他挑選的人繼承他的位置,效勞皇上。”

上官婉兒動容道:“原來目前的形勢,竟是鷹爺一手促成的。”

龍鷹從容道:“大家太看得起小弟,確切點說,是出自老天爺的妙手安排,人力哪有如此能耐。”

此番為攻心之話,點出他龍鷹得天之佑,上官婉兒如和他作對,等於和老天作對。

上官婉兒沉聲道:“你和符太想殺田上淵?”

龍鷹和她說話,不用費唇舌,因她冷眼旁觀,又清楚“範輕舟”是龍鷹,想得不但遠比其他人深到,且一矢中的。

龍鷹道:“是姑且一試。送上門來,盛情難卻。”

上官婉兒“噗嗤”嬌笑,掩嘴道:“永遠都是那麽沒正經的。”

多年沒見過她的媚態嬌姿,意想不到下,倏現眼前,哀樂難分的滋味,填滿胸臆。

上官婉兒俏臉紅起來,低垂螓首,輕輕道:“若可回到以前的日子,多麽好呢?”

龍鷹清醒過來,暗自警惕。

歲月如流,過去了的日子,永遠不回頭。當時,他龍鷹是才女利之所在,兩情相悅,如蜂遇蜜。可是隨著政局形勢的改變,此情難再,證明了他們的感情,經不起時間和現實的考驗。

對上官婉兒的看法,龍鷹一直感情用事,幸好有胖公公耳提麵命。女帝曾想過殺上官婉兒,因曉得她是龍鷹的破綻弱點,但終瞧在龍鷹份上,放過她。女帝用人精明,不含感情,純視利用價值,又與才女相處的時間比他長許多,其看法不容忽視。

可是,無論如何,即使沒有對王昱的承諾,龍鷹仍會保護她到底。

很想問她目前與武三思的關係,卻知不宜問。歎道:“過去了的日子,總令人緬懷。”

接著回到正題,道:“現在太少到宮內向皇上下藥,此藥叫‘誰可信任’,尚欠一個指名道姓之人,此人非上官大家莫屬,婉兒可幫小弟這個忙嗎?此事宜速不宜遲,若娘娘曉得太少無恙,事難成矣。”

龍鷹故意在與高力士的關係上弄得模模糊糊,雖知上官婉兒定會懷疑,總好過清楚說出高力士是他們那邊的人。

上官婉兒盈盈起立,移至龍鷹身前,腿膝相碰。

龍鷹心叫救命。

與嬌妻分手後,不知多久沒碰過女人,說沒想女人就是騙自己。李裹兒的依偎,隻有兄妹之情,沒絲毫色欲味兒。但上官婉兒的親暱動作,明顯不同,就像回到以前打得火熱的情濃之時,充滿挑逗性。

唯一令龍鷹仍保持理智的原因,是想起《實錄》內符太對上官婉兒投懷送抱的描述,知她為遂目的,並不吝嗇色相。

“神龍政變”,便如飛馬牧場的馬球賽,龍鷹方是真正的贏家。眼前的西京風雲,仍是龍鷹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主導朝廷內外的局勢。

憑上官婉兒的才智,雖尚未掌握到龍鷹的真正意圖,仍然清楚龍鷹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舊情因而複熾。

才女俯首看他,雙目透出灼人的火熱。

龍鷹心忖又不是沒和她發生過肉體關係,多一次沒什麽大不了的,是一家便宜兩家著。就在此時,足音傳來。

上官婉兒返回座位,秀眸射出不悅之色,不管來打擾的是誰,定要遭殃。

一個內侍臣滾進來道:“稟上昭容,皇上急召。”

回到七色館,天已黑齊。

龍鷹頗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滋味。剛才他安排李隆基與宇文朔和幹舜在東大廟秘密碰頭會麵,大家談了小半個時辰,暢論天下形勢,融洽投契,也讓宇文朔兩人看到未來的一線曙光。

陪李隆基去的有商豫和六個鐵衛,隻是這個實力,教兩人刮目相看,曉得在龍鷹撐腰下,李隆基準備十足,自保有餘,可應付任何硬仗。現在再加上傳統上忠於唐室的世家大族,於暗裏支持下,更是如虎添翼。

現時的西京,波譎雲詭,誰都不曉得在下一刻,麵對的是何情況。

唯一須做,卻尚未有時間做的,是向閔天女道別。

明天肯定比今天更忙,更難抽身,看來隻好做本不願選擇的事,就是來個夜探香閨。

七色館燈光火著,為明天的啟業努力,看情況須趕通宵,人人士氣高昂,不但沒絲毫以之為苦,且是樂在其中。

香怪在前鋪主持大局,拿主意將各式各類的“七色彩夢”上架,主力的是“更香”,因天下隻此一家,成為七色館的招牌貨,可一下子將香安莊完全比下去。

這場做生意之仗,皇甫長雄全麵敗北,再無反撲之力。

鄭居中截著龍鷹,告訴他太醫大人來了,在後鋪候他。

為各人說了幾句打氣的話後,鄭居中陪他深進鋪內。

龍鷹問他自己最關心的事,道:“我們的牌匾趕得及嗎?”

鄭居中欣然答道:“我今天走了五趟,大字雕好了,隻差禦款,明天日出時定可送到。為保萬無一失,我派了五個兄弟去護匾。”

龍鷹讚道:“做得好!”

鄭居中滿足地說道:“即使在許多年之後,我們仍會懷念這段輝煌的日子。”

龍鷹點頭道:“這就是白手興家,從無到有的樂趣。”

見鄭居中臉上現出惋惜的神態,將他在工場門外扯停,龍鷹語重心長地說道:“相信我,有很多表麵上看似可惜、舍不得的,事實上卻焉知非福。舉凡事物初興之際,背後均有股奮發有為的精神和明確的意念,直至功成的一刻,便像七色館明天的開業,接著就是另一回事。開始時的精神和氣象將逐漸消退,甚至失去方向,各類千奇百怪的念頭紛至遝來,使人迷失。國家亦如是,看大唐開國時的盛況,比對現今的朝廷,居中該明白我在說什麽。功成後能身退,是一種福分。事實上我們已分享了勝利的果實。”

鄭居中動容道:“範爺這番話,發人深省,我須立即向李趣說,他是最舍不得的人。”

說罷掉頭返前鋪。

龍鷹暗歎一口氣,“功成身退”,說易做難,多少帝皇將相,莫不虎頭蛇尾。假設張柬之等五人像姚崇般高明,知所進退,今天不會落至如此淒慘局麵。環顧當世,誰看得破?碌碌眾生,每被一時的勝利衝昏頭腦,隻有智者,還要是有大智慧的人,方能從誕生裏看到毀滅,從敗亡中掌握複甦。天地循環往複,不為一時之得而喜,一時之失而憂。

被辟作臨時儲物倉的後鋪堂,符太悠然自得的據椅安坐,看著龍鷹坐在身旁,遞來另一冊《實錄》,道:“老子昨晚沒睡覺的趕製而成,好讓你這個愛竊別人私隱不長進的家夥,曉得你來京前後發生的事。老子暫時金盆洗手,不沾筆墨。唉!給你累死,現在晚上不搖搖筆杆,總有點不自在,沾上窮酸的陋習。”

龍鷹喜出望外地將新鮮熱辣的《實錄》收納內袋裏,道:“加起來有冊半,我也患上讀錄症,臨睡前不翻閱,難有安眠。你這小子,經曆過這麽多事,說話仍然尖酸刻薄什麽窮酸?是讀書人,這個天下就是他們創造出來的。”

符太哂道:“勿往他們臉上貼金,他們中稱得上英雄豪傑者有多少人,大多是死守所謂聖賢之訓,不懂掌握時局,滿腦成見、偏見,像張柬之便是這類讀壞書的人。不和你說廢話,找到我們的大美人嗎?”

龍鷹道:“還差些兒失身。發生何事?李顯派人來召她入宮,救回我的小命。”

符太道:“緣於老子無心卻有意的一句話。花了老子近半功氣,催發昏君全身血脈,李顯變得生龍活虎,我猜他當時想的,肯定是找一群貴妃來寵幸,但又不得不按捺著待我這個恩人把話說完。”

龍鷹道:“你究竟說了什麽話?”

符太道:“有什麽好說的,依我們擬定好的說出來。幸好老子在最後加上一句。”

龍鷹好奇心大起,道:“加了句什麽娘的廢話?”

符太失聲道:“廢話!虧你敢說。這句話足有五雷轟頂之力,將李顯失掉了的魂魄震回來。老子見昏君對什麽高小子得我真傳,是宮內唯一懂照顧他的人一類忠言,當作耳邊風,完全無動於衷,忍不住向他放句狠話。”

龍鷹大感趣味地說道:“問題在他當時是生龍而非死龍,怎可能‘居安思危’?懂的話便不用做昏君。說嗬。”

符太道:“老子當時衝口而出,向他道,‘如皇上對臣子的話置若罔聞,終有一天追悔莫及’。”

龍鷹倒抽一口涼氣,道:“這句不隻狠話,且是犯上的話,如果李顯不愛吃你開的藥,肯定著人將你推出去斬了。”

符太得意洋洋地說道:“聽故事須有耐性,肯定你猜不到李顯的反應。他一雙龍眼瞪得大大的,空空洞洞,嚇得我以為他虛不受補,挨不住這般的血氣催鼓,因加得減,正要急救時,他一震後恢複過來,說了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話,包你猜不到。”

龍鷹沒好氣道:“當然猜不到。怎麽猜?我是神仙嗎?”

符太模仿李顯的語氣,顫聲道:“湯公公走了!”

龍鷹聽得心內喚娘,整條脊骨寒慘慘的。

符太朝他瞧來,道:“你現在的反應,正是老子當時的反應,遍體生寒,太陽尚未下山,卻似伸手不見五指,四周鬼聲啾啾,想嚇壞人嗎?”

龍鷹示意他說下去。

符太道:“好一會兒後,李顯朝我瞧來,兩眼仍然空空洞洞,似見不到我,喃喃自語道:‘朕剛才白日做夢,見到湯公公穿上新衣,眉開眼笑的來見朕。朕記得很清楚,那套衣服是朕當年榮登大寶時,公公為此穿著的。公公!’”

龍鷹打個寒噤,道:“可以不模仿得那麽繪影繪聲的行不行,想嚇壞我?”

符太聳肩道:“沒辦法,印象太深了!是否真的這麽靈?”

龍鷹籲一口氣道:“要老天爺才清楚。唉!我們很快曉得,到洛陽後,若湯公公確已壽終正寢,弄清楚他離世的時間,便知……唉!這類事還是模糊點為妙。”

符太續道:“李顯跟著哭出來,飲泣告訴我,當日湯公公向他說的,與我剛說的大同小異,都是要讓高小子代替他,李顯肯定這是湯公公顯靈,透過我的口說出來。”

龍鷹肅容道:“那你就是給湯公公的鬼魂上了身,引發李顯白天見鬼。”

輪到符太打個寒噤,抗議道:“這種事勿要胡言亂語,若老子從此怕黑,惟你是問。”

龍鷹道:“勿自己嚇自己,湯公公又不會害我們,怕他的娘。接著呢?”

符太道:“接著他立下決心,立即召那婆娘、太平、李旦和才女去見他。昏君最信的就是這類鬼鬼神神的事,今次是天王老子都沒法動搖他的決定,高小子發大財哩!”

龍鷹問道:“高小子曉得了?”

符太道:“他本想隨我來,知道後隻好守在大明宮候召。”

又道:“我有件事,想你給意見。”

龍鷹受寵若驚道:“難得太少虛心垂問,小弟洗耳恭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