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四章 勢難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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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鷹向愈退愈遠的皇甫長雄,攤開兩手,搖頭歎息。

階台上柳逢春等也看得直搖頭。心慌意亂下,皇甫長雄茫不知陸石夫領著大批官差,從外院門蜂擁而來。

皇甫長雄等於送上去。

陸石夫打個手勢,城衛們從他兩旁左右激流遇石的噴灑而去,其中兩人一個箭步,飆竄至皇甫長雄身後,到他驚覺有異,已被人拿著兩邊肩胛骨。

當官差捕快的,多少懂點擒拿手法,乃工作上的需要。逮捕皇甫長雄者,更為陸石夫的近身高手,一舉製著其肩胛筋絡要害,使他渾體酸麻,又熟練地將他雙手反拉到背後,由第三人以預備好的牛筋索綁個結實。

陸石夫冷然喝道:“官府拘捕,抗令者殺無赦。”

三十多官差,如狼似虎地湧向尚未爬起來的五個年輕劍手。

陸石夫好整以暇的繞過皇甫長雄,來到龍鷹身前,施禮道:“範先生請恕遲來之罪。”

左朝鋒等人不敢反抗,也無力反抗,逐一給提起來,綁著雙手。

龍鷹正要答陸石夫,驚魂甫定的皇甫長雄怒喝道:“放開我。”

陸石夫悠然轉身,訝道:“為何放你?”

皇甫長雄雖然沒法動彈,臉上仍清楚表露急怒如狂的神色,額角青筋暴現,叫囂道:“你曉得我是誰嗎?”

陸石夫啞然笑道:“當然清楚,不就是香安莊的大老板皇甫長雄。可是!你又知否我是誰?”

皇甫長雄怒不可遏,大嚷道:“我管你是誰,我……”

“啪”的一記清脆響音,震懾全場。

陸石夫毫不猶豫,揮手賞了他一記耳光,打斷他的話,令他口鼻滲出鮮血,臉頰應掌腫起一大塊。

左朝鋒等人本也想加入抗辯,見狀立即噤若寒蟬,鬥敗公雞似的被押至一旁,等待發落。比之皇甫長雄,他們的身份、地位、影響力遠有不如,怎輪得到他們逞強。

旁觀的閑人這才知被捕者有香安莊的大老板在內,見他被賞耳光,驚訝至合不攏嘴。

廣場內,除火炬獵獵作響,隻餘被捕者顯示心內惶恐的沉重呼吸。

台階上的柳逢春等人,雖知陸石夫借勢立威,懲戒視他的警告如無物的人,仍沒想過陸石夫做得這麽絕。

假設陸石夫有能力罩得住發展下去的情況,那今夜的事,將令陸石夫成為京師內沒人敢不給他麵子的將官,更沒人敢懷疑他不是言出必行。

龍鷹冷冷審視皇甫長雄,道:“讓小弟說句公道話,今晚之事,罪魁禍首惟皇甫長雄一人,其他是年少無知,被皇甫長雄蠱惑煽動,罪不致被收押牢房。”

“牢房”兩字如驚雷鑽耳,皇甫長雄暫忘痛楚,口舌不清的勉力嚷道:“什麽?”

陸石夫冷笑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犯事者,不是給關入大牢,難道還要向你斟茶遞水,伺候周到嗎?”

大喝道:“人來!給本官將此犯立即押往門獄。”

皇甫長雄還想抗議,給人眼明手快的塞了個布團進他口內,“咿咿唔唔”的沒法說話,被強推出門外。

陸石夫和龍鷹交換個眼色,昂然來到變作階下囚的五人前方,除左朝鋒仍勇敢的抬起頭,其他人垂頭喪氣,不敢和陸石夫對視。

陸石夫目光來回掃視眾人幾遍,最後落在左朝鋒處。

形勢比人強,左朝鋒低聲下氣道:“大人……”

陸石夫截斷他道:“人證、物證俱在,豈容狡辯。”

左朝鋒不服氣道:“何來人證、物證?”

事實上,他們確沒立即動手的意圖,隻是來煞“範輕舟”的威風,雖然發展下去,誰都不曉得會否一言不合,出手動粗。

眼前的情況,是龍鷹一手炮製,柳逢春等人最清楚。

香怪默默看著,由始到終神情木然,隻是雙目閃動痛快之色。

由於皇甫長雄和五人均非尋常百姓,後麵有大靠山,故陸石夫慎重處理,不留下任何授人以柄的漏洞破綻。

陸石夫歎道:“所以說你們年少無知,六把明晃晃的利劍,不是物證是什麽,凶器就由本官沒收。”

接著悠然道:“人證嗎?本官就是人證,瞧著你們聚眾逞凶,以眾欺寡,隻是技不如人,範先生又留手,才不致鬧出人命。哼!視皇令如無物,罪該斬首,不過看在範先生肯為你五人開脫,又見你們仍乳臭未幹,特網開一麵,從輕發落。現在暫時將你們收押在延平門獄,待丘派主來接你們走。”

左朝鋒色變道:“萬萬不可驚動他老人家。”另四人均駭得魂飛魄散。

龍鷹暗讚陸石夫,一下子拿著五人要害,自己雖不真正地明白,仍猜到丘道約極重聲譽門風,說不定一怒之下,將五人逐出門牆。

陸石夫道:“本官該驚動誰?”

左朝鋒氣焰全消,不但因清楚身陷劣境,更曉得大好前程,毀於一夜之間,頹然道:“麻煩少尹大人,知會京涼師兄。”

陸石夫打個手勢,手下們叱喝連聲的押走五人。

龍鷹移到陸石夫旁,傳音道:“我要立即見那個奸鬼。”

大相府。

偏廳。

武三思聽畢,立告眉頭深鎖,沉吟道:“事情非如表麵看的簡單,皇甫長雄確有其一定的關係實力,而你們卻不留餘地,現在大家都無轉圜之處,隻有對著硬幹。”

龍鷹微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相嗬!要在京師立威,此其時也!讓人人曉得誰是真正的話事人。”

稍頓續道:“以比武喻之,以前是隔遠叫陣,現在則來個近身廝殺,不如此豈能和對方分出高下?”

武三思道:“輕舟口中的對方,指的是誰?”

龍鷹斬釘截鐵地道:“就是所有敢挑戰大相權威的人。”

這句話鑽進武三思心坎裏去,沒可能有比這更中聽的話。思索片刻,道:“在皇甫長雄後麵,明的暗的,數不清有多少股勢力,可是,於現今法理全在我們手上的情況下,敢為皇甫長雄出頭的,隻有獨孤家和長寧公主。”

龍鷹訝道:“大相清楚獨孤家和皇甫長雄的關係嗎?”

武三思道:“本來並不曉得,但因輕舟而不得不弄清楚。獨孤家該不會為皇甫長雄出頭,還恨不得我們將他割開幾塊。問題在娘娘,隻要有人向她說項,會盡力維護她高門世族的人,而本相也很難說不。說到底,此乃私人恩怨,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

龍鷹怎想到其中有此巧妙,退求其次,道:“隻要能把皇甫長雄關上三天,我們已可達致立威的目標。”

武三思苦笑道:“最怕是連關一天也辦不到,沒有娘娘支持,如長寧親來向我求情,我不立即放人,等於不顧她的顏麵,因小失大,絕不劃算。”

龍鷹不解道:“長寧和皇甫長雄是何關係?”

武三思道:“表麵看,皇甫長雄對長寧刻意奉承,逢年過節,獻金送禮。長寧的大公主府,建築的木料由他一手包辦。此外,我還懷疑他們兩人間有私情,皇甫長雄哄女人很有一手。”

龍鷹頭痛道:“有可能安排輕舟明天向皇上請安嗎?”

武三思道:“輕舟到京師之事,本相早上報皇上,皇上對輕舟仍印象深刻,還主動提起當年輕舟為八公主奮不顧身的事,說時可看出心內歡悅,故輕舟見皇上,勢在必行,但時間拿捏上,須花點心思,由本相看著辦。”

龍鷹心忖以後說話勿說得太滿,自己再非龍鷹或醜神醫,太多事不受操控。

武三思沉吟道:“該如何應付長寧?如果關三天都辦不到,我的麵子放到哪裏去?”

龍鷹道:“從安樂處入手又如何?”

武三思點頭道:“不失為一個好主意,然行事上須非常小心,如果輕舟直接去見八公主,大公主曉得的話,會認為本相和輕舟計算她,致弄巧反拙。”

龍鷹道:“淮陽公是半個與事者,對情況知之甚詳,他出手,順理成章。”

武三思拍案道:“對!如此就不著痕跡了。”

定神打量他,半晌後道:“輕舟沒辜負本相的期望,甫來西京,立即掀起風雲,也讓本相看到以前無知無覺的事。”

龍鷹道:“輕舟現在唯一害怕的,是少尹大人的安危。”

武三思一怔道:“輕舟思慮周詳,這方麵本相也疏忽了,少尹的安全,由本相處理。”

龍鷹告退離開。

龍鷹躺到榻子去,取出《實錄》,下決心臨睡前讀完。

欲了解長寧,方便的捷徑,莫過於讀錄。

隊伍為符太停下來,車簾掀起,現出長寧公主的花容。

符太無法逃避,立在原地,隔開近丈的距離向大公主請安問好。

長寧用神注視他,初時頗予人神態端莊的錯覺,還有點賢淑嫻靜的模樣,然後她笑了,笑意從唇角波紋漣漪的擴展,最後連眼睛也笑意盈盈,其肅穆高貴的外表立一掃而清,代之是成熟女性充滿**意味的無限春色。

論美貌,她及不上安樂的容顏精致、嬌柔美豔,繼承了韋後偏窄偏長的臉形,顴骨嫌稍高些許,然而牙齒整齊雪白,令她笑起來特別好看,別具醉人的風情,也使她變得出眾,讓人忘記了她麵相的缺點。

以符太和她隻一麵之緣,未正式說過話的關係,似不苟言笑的她這般未語先笑,頓令她的笑容變得異常曖昧。

長寧說話了,聲音豐厚溫婉,如秋天暖煦的陽光,問道:“太醫要到哪裏去?”

一個普通不過的問題,甚至隻是長寧隨口的開場白,偏他卻沒法老實回答,至乎無言以對。朝這個方向走,隻能是韋後和公主們的禁地,難道告訴她是去找妲瑪?隻恨這是唯一可解窘的答話。

硬著頭皮道:“隨便走幾步,大公主又到哪裏去?”

長寧白他一眼,卻不踢破他的搪塞之言,道:“太醫看不到後麵的驢車隊嗎?在搬東西嗬!”

符太豈來閑情理會她在幹什麽,又不得不問下去,道:“大公主是到西京去?”

長寧同樣沒答他這個問題的興趣,沒好氣道:“先搬物,後遷人。太醫嗬!你站得老遠的,長寧和你說兩句私己話都不成。”

符太心呼來了,長寧大膽直接,教他不知如何應付,無奈下將自己送至窗前,旋即振起意誌,心忖我符太怕過何人,你雖貴為公主,說到底仍隻是個內心寂寞無聊,想找尋刺激的女人。自己又有“餘毒未清”護身,怕他的娘!

訝道:“大公主有心事嗎?”

長寧斂收笑容,橫他一眼,道:“誰沒心事?太醫若心裏無事,就不用答句話亦不盡不實。”

符太笑道:“大公主明鑒,勿看我外表粗魯,事實上非常害羞,見到漂亮女子時,更詞不達意,聽起來就好像不老實。查實,我是有哪句說哪句。”

長寧沒好氣道:“照本殿看,你不知多麽懂哄人,你的心究竟在不在,是否在聽本殿說話?”

符太忙道:“鄙人正洗耳恭聆。”

長寧正容道:“太醫的體質肯定異乎常人,沒半點中毒的症狀,是否已成功驅除體內毒素?”

她的作風,與其皇妹安樂截然有異,令人莫測高深,很難揣摩她真正的心意。比起安樂,長寧較深沉。

符太大奇道:“大公主的私己話,竟是問這些東西?”

長寧現出給氣結的神情,道:“不和太醫胡扯了,本殿趕著出宮,太醫明天來見本殿,本殿有事相托。”

符太道:“大致是何事?若是診症,鄙人須有預備。”

長寧笑容再現,柔聲道:“早知太醫不是那麽好相與。好吧!近日有人從西京送來一株上等遼參,說有養顏的神效,還詳列服用的方法。可是嗬!本殿隻信任太醫,太醫明白了嗎?”

符太心叫救命,眼前的大公主,比小公主更難應付,耍兩招立即把自己逼入絕地,全無推托之詞。

答道:“鄙人看著辦。”

宮內有權勢的女人,沒一個是簡單的。

符太看不透長寧,龍鷹瞧不穿她,頗有飄忽遊移的特性,無從把握。

安樂**男人,坦白直接,情熱似火,沒有保留,**刺激。

長寧收藏內斂,介乎有與無之間,且很有本身的主意和看法,說話有餘未盡,偏又肯在關鍵處放符太一馬,避重就輕,殺得符太左支右絀,窮於應付,一塌糊塗。

若這個作風,延往長寧做人處事的手段,安樂肯定吃不住她。

唯一有利的,是事情發生在秦淮樓封閉的院牆內,又是晚夜,消息沒這麽快散播開去,到傳入長寧之耳,至快也該是明早的事。

在她曉得前,自己可以幹什麽?

如果長寧與皇甫長雄確有私情,那不論做什麽,將徒勞無功。但龍鷹頗懷疑這個傳聞的真確性。《實錄》內記載的大公主,絕不像安樂般使人感到容易接近,加上長寧到西京不過兩、三個月的光景,而皇甫長雄因酒色過度,無複當年贏得獨孤倩美芳心那風流倜儻的外表,說兩人一拍即合,該不可能發生。

還有一個事實支持他的看法,就是皇甫長雄追求紀夢之事,路人皆知。

皇甫長雄去泡青樓,長寧可以容忍,當然,須偷偷摸摸,像武延秀般,如現今公然爭逐於紀夢裙下,間接證明長寧和皇甫長雄間沒有私情。

想深一重,之所以有這樣的謠傳,大有可能是皇甫長雄一手炮製,以抬高身價,一方麵令京師各大勢力,甚至權貴如韋溫、武三思之輩,不得不賣他的麵子,更可借之對抗與他瀕於決裂的獨孤世家。

龍鷹直覺感到自己的猜測,準繩極高。

如此,剩下來就隻是皇甫長雄和獨孤家的關係。

韋後幹預的可能性,比長寧更具威脅。

外人很難明白獨孤家的家事,龍鷹因香怪的關係,明白獨孤倩美不齒丈夫皇甫長雄的行為,這類事隻局內人知道,所謂家醜不外揚,特別像獨孤家般的高門望族。

韋後若弄不清楚情況,從她的立場看,獨孤倩然曾與她兒子李重潤有婚議,與獨孤世家關係匪淺,而且維護關中高門,乃她爭取世族支持的既定方針,現在身為高門一分子的皇甫長雄有難,慘給收押延平門獄,韋後不為他出頭,如何彰顯她在關中世族心內的威權聲望。

故隻要她知悉此事,肯定逼武三思放人。

思量至此,心中一動。

如在絕對的黑暗裏,看到一線希望的曙光。

有可能嗎?

他不知道,但確值得一試。

現時夜深人靜,可做的是繼續讀錄、睡覺,任何行動,須留至天明後方能進行。

真的如此?

龍鷹收起《實錄》,彈起來,推窗,下一刻他落往屋外空地,彈射登上工場之頂,幾個起落後,沒入遠方的暗黑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