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渡宇望着地上,这样的距离,使他看到人体的形状。
是谁的尸体?
巴极道:“你知道这是谁了?”
凌渡宇点头答道:“是标枪!”
巴极喟然一叹,道:“他跟了我数十年,纵横无敌……不过!这样的收场也好,总胜似缠绵病榻,老朽而亡。”
凌渡宇道:“是怎样发生的?”
巴极道:“很简单,他指挥总部所在的三层高楼宇,深夜时无故起火,火势由地下迅速向上蔓延,起始时他的手下想冲出火场,哼!大约有二十多挺重机枪等待着,当场死了二十多人,标枪和其他的手下,逃上天台,标枪想得非常周到,天台处停了一驾直升机……可是,直升机飞离天台不及二百码,一支火箭从附近的楼房射出,正中直升机的尾部,立时坠毁,标枪给手下拖出来时,成了一团焦炭。”
凌渡宇道:“以标枪这等老手,如何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巴极平静地道:“标枪和我有一套密码通讯,以使我们保持联络,但从最近种种迹象显示,敌人每一步都比我们先行,标枪的行踪暴露,说明密码已给人破译了。”说到这里,巴极脸色一沉,道:“而唯一能全面截听密码的人,一定是这里的内奸……”
凌渡宇心中再浮起白衣娇俏女子的倩影,那究竟是谁,为何要颠覆巴极的王国?
巴极道:“这里有封信,给你的。”
凌渡宇愕然,顺着巴极手指的方向,眼睛搜寻到露台那唯一的圆台上,一封信静静躺在台面,封套中书着“凌渡宇收”几个英文字。
凌渡宇拿起信函,封套是密封的,仍未被拆开,看来连巴极也不知道内容。
信内写着:“雅黛妮在我手里,我在巴拿马城等你三天,若不见你前来,莫怪我摧花无情。韩林字。”
巴拿马城是巴拿马的首都。
凌渡宇神情木然,将信递给巴极。
巴极一看,叹道:“所以我说做人绝不能有妇人之仁,想当日我如把韩林干掉,何来今日之果。”
凌渡宇哑口无言,在一个实际和功利的角度下,一认定敌人,即斩草除根,自然是最有效的办法。当日凌渡宇间接地要求巴极放了小胡子韩林,致有眼下之祸。不明白的只是:韩林这类人,为何会为了一个同伴的死亡,不惜得罪巴极,以及凌渡宇、雅黛妮所属的抗暴联盟?
凌渡宇问道:“那被我干掉的人,和韩林是什么关系?”
巴极苦笑道:“我也想知道,否则我岂会放过了他……不过,这些已无关紧要了,我相信你有足够的能力把雅黛妮找回来,所以我另有一事求你。”
凌渡宇讶然望向巴极。
巴极刚好望向他,眼中射出恳求的神色,正容道:“我请求你立即带同爱丽丝,离开这里。”
凌渡宇脸色一变,道:“什么?”
巴极道:“梦湖的对外通讯全被截断或破坏,敌人的进攻,迫在眉睫,趁我还有一定的控制力时,我要你和爱丽丝安然离去。”
凌渡宇立时把握到形势的险恶,要破坏通讯系统,必须深悉内情的人才能做到,所以梦湖水庄内的确潜伏了可怕的破坏分子。这内奸的行动当然配合着外来的攻击,所以形势确是严峻非常。
凌渡宇道:“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走,以你的财力,避过风头后,大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巴极眼中透出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毫无转圜地道:“我不走!绝对不走。没有了梦湖的日子,教我怎样过?”
凌渡宇神思不由地飞往梦湖。
露台外的梦湖,在阳光下美得不可方物,令人很难想象到大湖雾下那哀怨动人的诡异情景。
晴子!
你在哪里?
梦湖最深处,是否你栖身之所?
他明白了巴极为什么拒绝撤走,当巴极了解到“晴子”只是梦湖所产生的异物时,他已没有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巴极最渴望的,是死于梦湖。
巴极沉沉地道:“你明白了!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才明白,真正的、恶名昭彰的巴极博士,是怎样的一个人。”
一股热火直冲头顶,凌渡宇大叫道:“不!我不走!”晴子的绝世姿容,侵进了他每一条神经。
巴极眼中寒芒暴闪,坚决地道:“不!你一定要走!”
凌渡宇心头火热,他不愿意走,不愿意离开梦湖,当真正要走的时刻,他不愿走的意欲到了无可抗拒的强烈。
他怎能离开晴子。
他的真爱。
凌渡宇蛮不讲理地道:“为什么一定要我走?”
巴极脸上闪过一丝温情的笑容,自凌渡宇认识他至今,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类真诚和充满人性美的表情,感觉分外亲切和强烈。
巴极坚定和有信心地道:“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当是我请求你。”
凌渡宇默然。
巴极随即露出个狡猾的笑容,指着台上的一个小瓶道:“瓶内是治疗高山鹰的解药,你答应带爱丽丝离去,那便是你的了。”
凌渡宇颓然坐下,眼光深注梦湖,喃喃道:“为什么你的‘请求’,总是使别人难以拒绝的?”
巴极眼光落在梦湖上,道:“我为你准备了一架战机,在离此三里远的机场。”跟着说出了一对号码和暗语,道:“这是我存在瑞士银行两笔巨款的提取暗码,怎样安排爱丽丝以后的生活,你看着办吧!”
凌渡宇沉声道:“爱丽丝是你的什么人?”
巴极一震,犹豫片刻,才石破天惊地道:“我的女儿。”他不愿再深入这话题,话锋一转道:“好了,时间无多,立即起程吧。”
凌渡宇站起身来,道:“其他的人呢?”
巴极道:“这数天来,无关的人和妇孺早全部送走,剩下的都是我审核为忠贞的战士,他们皆是有约在身,现下是他们卖命的机会了。”
凌渡宇提起精神,把台面盛解药的小瓶纳入怀内,毅然向出口走去,到了出口前,转过头来,眼中射出复杂的感情,糅合着同情、尊重、怜悯、歉疚……
巴极眼中亦首次射出对这敌友难分的人深刻的感情,真诚地道:“珍重了!”
凌渡宇苦笑道:“这句话似乎由我向你说比较适合点。”
巴极微微一笑,有种说不出的镇定和从容,予人全不把生死看在眼内的感觉,左手一翻,一个比烟盒略大的电子感应仪器,安安稳稳平放掌上,道:“只要我按动这仪器的两个引擎,分布在不同秘密点的导弹发射台,会将数十枚惊人强力的导弹向梦湖水庄和沿湖区发射,届时所有地方都会变为灰烬,所以无论敌势如何强大,顶多亦是同归于尽的结局,哈……想置巴某于死地的人,需付出他们的生命做代价。”
战机冲离跑道,逐渐升进蔚蓝的天空去。
这是苏联制的SU.24 FENCER攻击机及持续轰炸机,动力来自两个可以产生高达五万磅冲力的涡轮风扇引擎,飞行高度极限可达五万尺以上,时速最高一千八百公里,航程远至两千公里外,灵活性虽远不及他先前驾来偷袭梦湖水庄的美制鹰式战机,空中战斗的能力亦大为逊色,可是能深入敌人空防大后方进行特殊任务,且因其高速及高空持续飞行的效能,有惊人的远航能力。以之逃走,更是理想;足可使他返回玻利维亚抗暴联盟秘密基地有余。
爱丽丝被冲力带得仰贴椅背,俏脸上交织着怨忿和茫然,她一方面不敢违抗巴极的命令,一方面知道要由凌渡宇把她带走,大为不妥,心内百感交集。
凌渡宇望着她可爱的侧面,想起巴极一代枭霸,却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敢相认,自然是怕祸及亲人,还要故意说些言辞,以掩饰和爱丽丝的关系,确是可悲。
敌暗我明,眼下邦达和白理臣等人得内奸接应,切断了巴极对外的通讯网络,占尽优势,随时会发动强大的进攻,巴极可说陷于完全被动的形势。战争开始时,最令人忧心的问题,就是巴极的防御布置还有多少依然有作用。
战机在空中优美转身,改向东南方玻利维亚的方向飞去,那也是梦湖的方向。
倏忽间,美丽的梦湖静静地躺在正前方,一团清澈碧绿的水光,在阳光下如银蛇钻动。
爱丽丝眷恋地以目光紧紧攫抓着眼下的美景,这个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回想起来像一个毫不实在的美梦。她知道这个美梦,将在她心灵留下永不能被其他经验和生活磨灭的烙印。
泪珠爬下俏脸。
飞机忽地一震,机鼻不自然地朝下,直向梦湖冲去。
由万多尺的高空,向下急冲。
爱丽丝吓了一跳,侧头望向凌渡宇,在泪光中,凌渡宇脸色青白,汗水从额上冒出来,双目紧闭,头向后仰至极尽,张大的嘴不断喘气。
爱丽丝想叫,却叫不出声来,死亡的恐惧使她全身冰冻乏力。
飞机继续下冲,机身强烈抖动,似乎任何时刻也可以整架飞机散掉开来,像骨灰似地撒往梦湖。
凌渡宇完全不知道眼下千钧一发的危状,他的每一条神经,他的心神和灵魂,充溢着晴子强烈得足以把钢枝化作绕指柔的爱火。
当梦湖在前方出现时,他听到晴子的呼唤,瞬间后两人的心灵缝合在一起,就像那晚在玻璃屋的露台上。
晴子的孤急和无助,潮水般把他吞噬。
在万多尺高空飞行的战机,与地上的梦湖,通过心灵与心灵的融合,毫无隔阂地汇流在一起。
梦湖像个庞大的磁石,使他在完全不自觉下,把飞机朝梦湖驶去。
笔直地冲下去。
爱丽丝两耳“隆隆”,气压的改变使她的胸口压上千斤大石,她拼命大叫,大叫到了喉咙的位置,变成“咯!咯!”的怪响。
梦湖不断在眼前扩大,飞机一下子冲下了数千尺,不断加速。
凌渡宇的心灵内充斥着晴子无可抗拒的忧伤和悲怨,怪责着他的不顾而去,一波接一波的凄哀,造成心灵的滔天巨浪,造成心灵大海内的暴雨狂风。
梦湖愈来愈近,梦湖水庄的景物已能清晰辨认。
死神在咫尺之前。
凌渡宇在心灵的风暴中,细听着晴子对他的怨怼。
晴子的声音在他心灵响起道:你为何要走?你是可以完全地拥有我,就如我可以完全地拥有你,我会在你那里,让你分享我,成为我,而我亦成为你,同在永恒的爱火里,就像四面八方注进梦湖的千百河溪,就像生命无尽无穷的湍流。我们可以做这宇宙间最好的一对,比任何人类更爱对方、更能了解彼此,在日照下,在梦湖的大雾里,在心灵的星空内,恣意逍遥。我们可以在梦湖旁密林的凉荫里,在嫩绿植物织成的地毯上,极尽爱的奉献,远离孤独那黑暗凄惨冷漠的荒原,击败人类心灵内最恐怖的“孤独”。人类发明了“神”,绝非偶然的事,是因为他们对孤独的极度恐惧,恐惧这宇宙空无其他生命,恐惧那孤独的荒原,隔离的宇宙。我们的爱,就是“神”的化身,不须再追求任何这以外的“神”,所以你怎可以离我而去,使我们各自重回那孤独的荒原?
凌渡宇在心灵内狂喊道:晴子!晴子!我爱你。我爱你远超于“永恒”、“爱”和任何事物。当我还陷身于生命噩梦的深洞里,你把我拉了出来,重见天日,你教会了我“爱”是什么东西。我愿意把双目生剜出来,将我所见的一切向你作无条件的奉献,只求你赐予我一下轻触,然而现在我必须离去,无论在责任上或道义上,我都必须离去。我一定会回来,在完成了我的责任时,便会回来。
晴子无限凄怒的声音响起道:你不能走,这宇宙间,还有什么物事比爱更重要,更有意义,你走后,我将成为一个孤独的个体,那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一个失去了一切星辰的虚黑夜空。
凌渡宇在爱的漩涡中挣扎狂叫道:不!不!不是这样的,人作为人是有基本的道义和责任,你是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是梦湖和人类精神结合下产生的生命。可是你要设法去明白,我是一定要离去,才能完成我的责任,我可以向永恒的宇宙立下血誓,我是会回来的,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便会回来……
当凌渡宇说及晴子是“梦湖和人类结合下产生的生命”那一刹那,他感到晴子的心灵翻起了更强烈的巨浪,无助和焦虑淹没了心灵的大地,他感到晴子的心灵向后不断退缩,就像她忽地了解到本身的情形:她是一种不同于人类的异物。两人的心灵被这洪流分隔开来。
一声尖叫强闯进了凌渡宇和晴子的心灵风暴里。
凌渡宇蓦地醒觉。
那是爱丽丝的尖叫。
战机直向梦湖冲去,只剩下两千多尺的距离,俯冲造成飞机的失速,血丝从两人的口鼻耳渗出来。
爱丽丝终于叫出声来。
凌渡宇猛睁双目,梦湖在眼前大镜般闪烁反射,一时间他什么也看不见。
凌渡宇一抽控制盘,张开增强浮力的机翼,死命将机鼻提高。
飞机继续向下冲落。来到离梦湖百多尺的上空时,战机冲势始歇,斜斜向上升起,气流把梦湖的湖水带起一片雾珠,在日照下闪闪生光,炫人眼目。
战机慢慢飞离湖面,逐步爬升,没入云里。
凌渡宇终于离开了梦湖。
巴极站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默默地看着战机俯冲至湖面百多尺的上空,斜斜反飞往上,再没入冉冉飘飞的白云深处。
他的感觉很奇怪,他的脑袋不能思考,只是条件反射般对眼前凶险的事物作出观察,就像晴子投向了凌渡宇后,他由主角的地位沦为一个无关重要的旁观者。
麻木和颓丧的情绪,使他对世上的物事再提不起兴趣,包括他的权力和生命。
他失去了争雄的意欲。
自出生以来,这种意念驱使他成为了世上最富有和最有权力的人之一。
他的智慧令他透视人生,从而掌握人生。
入口打开,负责梦湖水庄防务的积克大步走了进来。
积克身形高瘦,面目相当有精神,充满着对自己的自信,是眼下巴极绝不会怀疑的手下之一,追随他有二十多年的历史。
巴极面无表情地道:“形势怎样了?”
积克道:“所有非战斗的人员,包括了不能完全信任的人,均被运输机从安全航线送离梦湖,除了一个人外……”
巴极冷然道:“是谁?”
积克道:“是夏太太,由昨天黄昏开始,没有人见过她,对她的搜索还在进行中……”
巴极举手做了个阻止的姿态道:“不用了!我们现在有多少人可用?”
积克道:“我们的总人数是一千四百二十八人,其中二百八十人驻守四个飞弹发射台,负责防务,其他的人有一大半分散在外围,形成一个离梦湖水庄三至五里的保护伞,余下的五百人守在梦湖水庄各处,以生力军的形式,可随时增援任何失陷的据点。”
巴极道:“敌人不来则已,否则一定是从陆路发动攻击,利用梦湖西南的广阔雨林作掩护,进行重兵突进的偷袭,使我们的战机难以作用。”
积克道:“我也想到这问题,可是内奸的存在,将使我们不敢集中兵力作战略性的分布,而只能把兵力散注每一个有可能被袭的据点,唉!真是气人。”
巴极嘴角牵出一丝苦笑,他的梦湖水庄三面俱是平原之地,敌人无隙可乘,成为天然屏障,若要从空中来攻,他四个地对空导弹发射台,可予敌人迎头痛击,在防守上,可说稳如铁桶。但假设己方的布置,全部由内奸漏往敌人,那么敌人自然可择弱舍强而攻,自己若把兵力分散,却变成每一环节也是弱点,想想亦叫人头痛。
积克继续道:“两小时前,在东南方和西南方,都出现了战斗直升机,显然在不断运送兵员和装备,准备向我方进攻。我们派出的一架侦察机,和我们在两小时前失去了联络,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加上先前被击落的四架战机和六架直升机,总共失去了十一架战机,敌人来攻时,将不能提供空中的支援。”
巴极道:“尽量监察敌人的动静,一有消息再通知我。”
积克领命而去。
巴极目光转回梦湖。
湖面在这短短的光阴里,积聚了一层薄雾。
雾气迅速加浓,阳光开始软柔乏力。
天边的暗云爬行过来,背后像有一对无形的手,把天幕关闭。
巴极知道:这是大湖雾的先兆,心中苦笑,也好,就让不可一世的巴极,在大湖雾中,葬身梦湖。
死在梦湖。
飞机缓缓降落在抗暴联盟玻利维亚的跑道上。
飞机停下。
凌渡宇向爱丽丝坚定地道:“下机吧!记得那提款号码和把解药交给我方的人。”
爱丽丝噙着两眶眼泪,软弱地道:“我也要回去!”
凌渡宇硬着心道:“绝对不可以,这是博士的吩咐,你怎可以不遵从。”
爱丽丝叫道:“你不要回去,你会被杀死的。”泪水夺眶而出。
凌渡宇眼中射出火热的光彩,道:“死何足道,我一定要回去。”
机门打开,几个抗暴联盟的人在机下示意他们走下来。
凌渡宇坚决地喝道:“下去!”跟着放低声音道:“你难道不想我回去帮助博士吗?我一有机会,便来找你,好吗?”最后几句他说得软弱无力,连他自己也不能信任那有多少真诚。
他只想回去见晴子。
爱丽丝茫然下机,女性的直觉使她知道没有人可以动摇凌渡宇的决心。
直到战机重返云霄,她的眼泪仍没有停下来。她可能已变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但那算是什么呢?
梦湖!梦湖!
一个令人魂牵梦萦的地方。
所有梦想的所在地。
敌人的进攻从黄昏开始。
在前所未有的大湖雾掩护下,敌人避过了几个顽强的防守点,先以几队散兵从四面八方佯攻,当巴极方陷于杯弓蛇影的状态时,才以重兵从梦湖水庄东南方的雨林以强攻突破的形式推进,现在到了正面对垒的时刻。
炮火的闪光使梦湖的黄昏带着悲剧的艳丽,孤寂的梦湖,在隆隆的火箭炮、榴弹和自动武器的震天响声里,默默忍受着。
浓得化不开的湖雾,把一切暴行隐藏起来。把敌我双方的鲜血以纯净的白露遮掩起来。
照明弹不断发射上梦湖的上空,噼噼啪啪,却透不过那一重又一重的浓雾,一切若隐若现,有种噩梦般的不真实。
飞弹开始不竭地从巴极布置于梦湖四个战略性的扼要地点飞出来,投射向邦达的攻击部队,飞弹和空气摩擦发出的尖啸,压下了其他的声音,造成强烈的爆炸,完全镇住了邦达大军的推进。
在飞弹的强力掩护下,巴极的私人军队阻挡着敌人疯狂的进攻。这批手下大部分随着巴极出生入死,其忠诚是不容置疑的,他们对巴极有种近乎对神的崇敬,愿意为他献出鲜血和生命。
巴极这时在玻璃屋下的一个地库内,指挥着己方的进攻退守。
这是梦湖水庄的战略指挥总部,布满了通讯设备,超过三十多个人员,繁忙地收听各方传来的战报。
巴极通过荧光幕,观看着各处的情况。
积克这时来到他身旁,报告道:“根据初步的估计,敌人的雇佣兵团达五千之众,武器精良,在两小时内攻破了外围的防御,但仍未能突破梦湖水庄本身的防守据点,照目前的情形,除非敌人的实力增加三倍以上,否则我们绝对有抗争的能力,甚至可以借占优势的炮火和导弹网,在敌人锋锐稍减时,争回主动,予敌人致命的反击。”
巴极淡淡一笑,有种说不出的从容和孤傲,使积克打从内心敬佩,他跟随巴极这么多年,无论在什么情形下,生死的关头里,巴极始终是这副从容不迫的神态,在人心惶惶里,仍能发出最正确的命令,使他们死里逃生,败中求胜,只不知这次又如何?
这时正东的一个据点传来告急的消息,那是进入沿湖道路的一个关口,若叫敌人攻破,便可沿湖侵入梦湖水庄,若让那样的情形发生,将会非常危险,因为敌人将以优势的兵力,进行巷战式的推进,而梦湖水庄的固定武备装置如炮台、导弹台等,将完全失去作用。
巴极想也不想,发出增援的命令。
积克咬牙切齿地道:“那个叛徒若落在我手里,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巴极知道积克说的是白理臣,淡淡一笑,这世上的名利,对他来说已毫不重要,他想起三十年前,亲手杀死一个毒枭的情景,像在刚才发生。生命是一个永不停止的梦。停止即是死亡。
巴极转过身来,眼中电芒闪现。
积克心中一凛,知道巴极有很重要的事要向他说,当年巴极要向另一个雄霸哥伦比亚的毒枭开战时,亦是这般神态。
巴极压低声音道:“你还记否我们的‘梦湖计划’吗?”
积克恍然一惊:“当然记牢在心,可是若照眼下的形势,我们是否要动用这计划?”
“梦湖计划”是巴极、标枪和积克三人当年建造梦湖水庄之初,居安思危下订定的逃生计划,是他们三人间的最高机密,连白理臣这等负责对外的领导人也不得与闻。计划非常简单,就是在玻璃屋下造了一个两层的大地库,地库被铅板密封,其设想在于抵御核子战争的摧残,上层是他们目前处身的指挥部,下层的地库,布置了数百部水底推进器和潜水器材,可通过水闸神不知鬼不觉下潜入梦湖,从水底逃之夭夭。要知梦湖四通各方的河流,敌人尽管知晓他们由湖底溜去,亦只好高叹奈何,毫无办法。
巴极正容道:“我太明白白理臣这人,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怎敢来碰我,待会儿你一听到警号,立即依我们平日的演习,把所有人撤退入地库,由八条秘密通道进入地库下层,迅速逃走。到达安全地点后,把我们积蓄的钱财,分配各人……各位兄弟跟随我多年,我也希望他们能安度余年。”
积克浑身一震,张了大口,好一会才道:“怎么?尽管我们暂时退走,以我们的财力和博士的声誉,绝对可以卷土重来,咽了这口鸟气。”巴极前所未有的自暴自弃,使他震动非常。
巴极盯着积克,忽地一把抓紧积克的肩头,沉声地道:“不要问!我要你就像以前一样,不问原由地去执行我的命令,记着!这是至为重要的事,一个不好是全军覆灭的命运。”
尽管巴极有力的手把他抓得非常痛楚,积克眉头也不皱一下,毅然点头道:“好!”
巴极满意一笑,能有积克和标枪这样的手下,真是一场造化。
积克待要说话,“轰隆!”一声巨震,整个地库也感到东南方传来爆炸的震动。
积克脸色煞地刷白。
一个传讯员叫了起来道:“东南的飞弹发射站发生爆炸!东南的飞弹发射站完了!”那是进入沿湖路的重要据点,阻挡敌人沿湖攻入梦湖水庄的重镇。
积克叫道:“一定是内奸所为。”话犹未已,西北方传来又一惊天动地的爆响及一连串的激爆,烈焰直冲上梦湖的天空,另一个飞弹发射站遭到同等命运。
巴极脸容平静无波,好像这一切均与他无关,淡淡道:“立即将屯驻水庄内的人手全部出动,接应前线的兄弟……”跟着转头望向积克,断然道:“兄弟,撤退的时候到来了。”
积克怒嘶一声,说不尽的悲愤无奈。
撤退的警号响彻梦湖。
所有正在奋战的人,并不知道这是撤退的响号,在平日的演习里,他们只知道当这讯号响起,须立即有规律地分批退入玻璃屋的地库内,没有人知道地库还有可使他们逃出生天的下层。这是巴极高明的地方,让手下知道还有退路,可能带来反效果的作用,失去破釜沉舟的决心。
撤退开始。
巴极方面的炮火反而加倍增强,掩护开始的撤退。
一时炮火隆隆,梦湖沿岸区成为屠场。
凌晨二时,战事进行了七个小时。
炮火闪亮了整个梦湖的上空,水庄的大多数建筑物在炮火中先后倒下,战争仍没有丝毫停下的兆头。
巴极的私人军队退而不乱,每退出一个据点,便布下地雷,使邦达和白理臣的人推进的速度缓慢不堪,要挑战巴极这雄霸南美的首席枭雄,确是吃力的一回事,代价亦是惊人的庞大。
湖雾把这一切人类间的暴力掩埋起来。
炮火蓦然加倍剧烈,似乎所有人都想一下子把所有弹药用尽,邦达的雇佣兵在强大的火力前,攻势完全受挫,像对巴极这被赶进穷巷的狗,产生了不敢硬逼的恐惧。
巴极方的炮火完全停了下来。
邦达方的炮火在此消彼长下,忽地加强,然后再沉寂下来。
梦湖在刹那间恢复往日的宁静。
除了倒塌的楼房,着火燃烧的林木和屋宇猎猎的声响,以及空气中浓烈的火屑味,一切也如往日的美好及和平。
邦达方面被这突然的转变震住,一时间不知应采取什么行动。
在这令人不知所措的时刻,一种奇怪的声响,从东北的天际传来,声音迅速增强。
战机!
邦达方的炮火轰然响起,向着这天空来的目标疯狂攻击,梦湖水庄四周密布飞弹发射台,对付任何从天空飞来的物体,这架战机并不牵引梦湖水庄的地对空飞弹系统,自然是巴极方的战机无疑,邦达方怎能放过。
“隆!隆!”
飞机在密集的炮火下,终于被一枚炮弹命中,机尾冒着浓烟,笔直插进梦湖里,火光迸现,再是一连串的爆炸,把湖心的浓雾变成一团又一团的光晕,煞是好看。
一切重归寂静。
梦湖的浓雾无风自动,情景说不出的诡异。
温温的湖水令凌渡宇感到无比亲切,像是重新回到母亲怀抱。
在战机炸毁前,他早弹出机舱,借着降落伞投进梦湖去。
浓雾掩护了他的行踪,否则他现在身上将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他默默地潜水,只有换气时才冒出水面。
目的地是玻璃屋。
他不明白为什么战火停了下来,难道巴极一败涂地?
可是他的心神已不放在这等成败之上,他回到梦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见晴子。
他的直觉,梦湖无风自动的浓雾都清楚地告诉他,晴子还在这里。
当他的脚一触湖水时,湖雾旋动起来。
晴子知道他回来了。
可是!晴子的心灵并没有和他接触。她的心灵似乎退缩在梦湖的深处,沉浸在无助与彷徨里。
凌渡宇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和颓丧。
他不断向玻璃屋游去,湖水使他的身体非常松弛和舒适,若要找一个死去的地方,他会毫不犹豫地挑选梦湖。
死在梦湖。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想到死亡,而且是那样地强烈。
他心中不断喊叫:晴子!你快出来,为了与你的结合,我什么也愿意放弃。
他浮上湖面,深深吸了一口气,玻璃屋在前方不远处,在浓雾中若现若隐。
玻璃屋前的大露台,被炮火轰塌了一角,整座建筑物却出奇的完整。
他的心灵再次呼唤:晴子!晴子!我回来了,就像上次那样,你到露台来见我,好吗?
一点反应也没有。
梦湖一片寂然。
沿湖的道路不断传来爆炸的声响,敌人进行扫雷的工作,缓缓地向梦湖水庄推进。他们再没有向水庄发动炮火,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占领巴极余下来的另外两个飞弹发射站,以之反制巴极,发射站一日在巴极手上,他们就一刻不能高枕无忧。
在找不到晴子的失望下,凌渡宇从梦湖爬攀上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刚踏足露台上,凌渡宇浑身一震,好像看到最不该看到的物事。
玻璃屋的玻璃大多已碎破,可是露台的小圆台,两张坐椅,依然如故。
圆台上还放了一瓶酒,两只酒杯。
巴极坐在右边的椅子上,眼神虽装满落寂,却是平静至一种死寂的感觉。
他那可以毁灭梦湖水庄的电子感应仪器,四平八稳放在酒杯旁。
两人的目光在浓雾中交织在一起。
巴极微微一笑,倒满一杯酒,递向凌渡宇道:“你若不想死,喝干此杯后,请你重投湖内,否则这处还有一张空椅,可让你死时安安乐乐坐在这里,看梦湖最后一眼。”
凌渡宇取酒一干而尽,坐到空椅上。
心中出奇地沮丧。
没有晴子,日子怎样过?
梦湖迷失在前所未有的大湖雾里。
天地尽是白茫茫。
死!
是解决生命的最好方法。
生命只是一个孤独的荒原。
人类可以相互爱抚、相互交谈,可是这并不能改变他们孤立的本质。
只有心灵的结合,才能带来本质上的改变。打破隔离和孤立。
没有了晴子,一切也没有了。
人类用虚假的言辞进行自我欺骗,可是他们的心灵在实质上,仍是在自己孤独的荒原上失望和悲泣。
凌渡宇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
好吧!
这样结束一切。
死在梦湖。
巴极倒满两杯美酒。
两人一干而尽。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白理臣的声音。
声音通过扩音器,响彻梦湖,道:“博士!我是白理臣,现在向你发出最后警告!”
扩音器传来数下急促的呼吸声,显示白理臣心内的紧张情绪,他长年处在巴极下,尽管眼下似乎稳操胜券,然而余威犹在,冷静的他亦不由失去常态。
白理臣的声音继续传来道:“你手中的王牌:四个导弹发射台,两个被炸毁,余下的两个在我们掌握中,你已经绝无平反的机会,限你在五分钟内,抛下所有武器,举手走出来,否则发射台的每一颗导弹,都会射进水庄去。”
凌渡宇望向巴极,茫然道:“你的如意算盘打不响了,没有了导弹台,怎样和敌人同归于尽?”
巴极淡淡道:“你太小觑巴某人了,要胜要败,要留要离,岂会被他人操纵!来!让我送他们一份大礼,做场好戏阁下欣赏。”伸手往台上的电子控制仪,修长的手指在那组按钮上灵活地跳动。
凌渡宇心下不解,巴极还能干些什么?
时间一点一滴地漏走,五分钟的期限只剩下十多秒了。
扩音器的沙沙声再次响起,白理臣还未说出话来,惊天动地的强力爆炸,在梦湖的南方和西南方传来,地动山摇,余下的两个发射站冒起浓浓的烈焰,腾升上半空,掩盖了敌人的哀号,接着同一地点继续更强烈的爆炸,把湖雾染得血红一片。
凌渡宇骇然望巴极,后者神态从容,却没有胜利者应有的表情。这时他才恍然巴极刚才发出的电子讯号,启动了余下发射台的毁灭装置,这一着,无疑会给邦达带来严重的伤亡,进驻发射站的人将无一幸免,只不知邦达和白理臣是否其中两个。
巴极摇头叹道:“低估敌人,是致命的因素。”跟着严肃地向凌渡宇道:“好了!现在到了最后时刻,你留下还是离去?”
凌渡宇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道:“留下吧!”心中却不明白,巴极似乎还有摧毁邦达大军的力量,可是四个导弹台都被毁去,他凭恃什么呢?充其量他只可发动可能装置于玻璃屋的自动毁灭系统吧!
巴极微笑道:“梦湖!永别了。”
右手缓缓伸往台上的电子控制仪。
凌渡宇闭上眼睛,利用死前的半刻空闲,心灵延伸往梦湖。
他再次感到晴子的无助和彷徨。面对死亡,使他的脑子突然灵活起来,醒悟到晴子的无助和彷徨是他一手所造成。
昨天离开梦湖时,晴子哀求他留下时,他告诉了晴子事情的真相:她只是梦湖和人类精神的结晶品,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异物。便像一个在世为人的鬼魂,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突然间给人提醒自己早死去多时,魂魄已经散去。
晴子是自然和人类精神产生的异物,既拥有人类思维的特质,又拥有远超人类的灵异,她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自己是什么东西?
所以从一开始接触,凌渡宇已感到她的无助彷徨。
巴极的手愈来愈近台上的仪器。
愈接近死亡。
“轰”!
枪声大鸣。
凌渡宇和巴极两人跳了起来。
电子感应仪被枪弹击中,跳了起来向外抛起,恰好碰在栏杆上,又倒掉回露台的地上。电子感应仪是用非常坚硬的合金组成,子弹除了造成一个凹痕,并没有丝毫损毁。
凌巴两人一齐转身望向后方。
一个娇小的身形,一对纤手各握着一支枪,英姿凛凛。
凌渡宇失声道:“是你!”他早应估计到是她,那天在玻璃屋偷听巴极和白理臣对话的女子,可惜与晴子的事弄得他心神恍惚,失去平日的精明。
是夏太太。
巴极沉声道:“我待你不好吗?由你和晴子来到梦湖后,我待你如上宾,尽管晴子死后,你要留下,我仍是那样待你。”
夏太太冷笑道:“你待我当然好,否则如何补偿你心中的内疚。”
巴极道:“你知道了?”
夏太太阴沉地道:“晴子的自杀,可以瞒过其他人,却瞒不过我,甚至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巴极一呆道:“你知道什么?”
夏太太道:“晴子自杀的真正原因。”
旁观的凌渡宇也给他们的对答引出兴趣来,晴子的自杀,难道还另有内情?
夏太太继续道:“你以为我真是晴子的下女吗?不!你错了,我是她同父异母的姊姊。”
巴极恢复平静,道:“那又怎样?”
夏太太提高声音道:“那又怎样?哈哈……由一开始,你纯洁无瑕的晴子,便在欺骗你。”
巴极沉喝道:“你说谎。”
夏太太一紧手中握着的枪,叫道:“我说谎?你以为晴子真是个纯洁的商人之女,告诉你,那只是一个虚假的身份,由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反毒组安排,目的是引你掉入布好的陷阱,可惜晴子这个蠢货,爱上了你这杀人魔,还傻得去自杀,她的死是你造成的,我一定要毁了你,为她报仇。”
她一边说,巴极脸色一边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口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
凌渡宇明白了一切,晴子和夏太太这对同父异母的姊妹花,是美国中央情报局训练出来对付南美毒枭的反间谍。可是晴子爱上了巴极,后者又不肯放弃毒品生意,晴子在重重矛盾下,唯有一死解决。
凌渡宇首次发言道:“那你为何又勾上邦达?”
夏太太右手的枪扬向凌渡宇,狠狠道:“你这见利忘义之徒,没资格和我说话,那天我还故意揭露韩林的事来助你,估不到你这么快便和这魔鬼一鼻孔出气。”跟着暴喝道:“不要动!”拿枪嘴指向巴极。
巴极刚要扑往栏杆旁的电子仪器,无奈停了下来。
他俩已被剥夺了选择自己死亡形式的权利。
夏太太将蓄在心内的话一口气说出来,痛快非常,继续道:“你那天杀的人,是韩林的相好,可笑你懵然不知,哈……”
凌渡宇恍然大悟,原来韩林是同性恋者,自己杀了他的相好,难怪他恨之入骨,掳走了雅黛妮,可是自己眼下自身难保,忽又想起曾把麻醉针发射器交给了雅黛妮,希望她能以之脱难,那就好了。
巴极道:“你既然是美国情报局的人,为何眼下又助邦达对付我?”这也是巴极想知道的问题。
一个男人的陌生声音插入道:“道理非常简单,晴子自杀后,美中局改变了对南美的策略,不再进行对付巴极的计划,于是夏太太找上了我,南美唯一可与巴极博士抗衡的人。”
浓雾中十多人现身出来,挤满了露台靠近玻璃屋的一边。
一个秃顶的大胖子,排众而出,他的双目眯成两线,笑嘻嘻地打量着巴极。头戴高帽,一身礼服,就像来参加盛宴。
白理臣站在他身后,神情木然。
巴极沉声道:“邦达!”
秃头胖子脱下高帽,持帽夸张地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见了一个礼,躬身道:“博士你好!”四周手持自动武器的大汉,均是神情肃穆,巴极现在虽是阶下之囚,但他的威名,在完全劣势下所表现的通天手段,使没有人敢起丝毫不敬之心。
秃汉转向凌渡宇道:“凌先生你好!”
凌渡宇淡淡一笑,脑中转了几种逃生的方法,都派不上用场。这刻他反而不想死了。
想想也是奇怪,前一刻他还安然等死,这一刻想的却是如何逃出生天。
生命自有一股令人活下去的力量。
另一名领袖级的大汉问道:“巴极!其他的人到了哪里?”
巴极道:“不知道!”
那人怒喝一声,大步抢前,举起枪柄,要痛击巴极。
白理臣喝道:“停手!”
那人动作凝在半空,询问的眼光望向邦达,表示只以邦达的意见为准。
邦达点首道:“住手!我和白理臣先生早有协定,可以处决博士,却不可以对他有丝毫不敬,对吗?白理臣先生。”
白理臣恢复木无表情,走到巴极身前,恭敬地行了一个礼,道:“博士,这次背叛你是别无选择,我不能置我庞大的亲族和利益不顾,随你一同退出毒品买卖,但你依然是我最尊敬的人。”跟着垂头道:“你可以为你和你的朋友,选择被处决的地方。”
巴极望向凌渡宇,后者双肩一耸,做了一个什么地方也没有关系的姿势。
巴极笑了,道:“不如就在湖心的祭台上吧?”
能死在梦湖,还有值得遗憾的地方吗?
邦达和白理臣的联合部队,循着沿湖的两条主要大路,迅速驻进梦湖水庄,对他们的战利品进行彻底的搜索和查察,对敌人进行根绝的残杀。
邦达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尽管巴极方的炮火完全沉寂下来,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发射台的自动爆炸,使他心有余悸。
通出祭台的木制浮道,除了炸开的一两个缺口,基本上仍是完整。
凌渡宇和巴极两人,被一个手铐把凌渡宇的左手和巴极的右手锁连在一起。
十二个手持自动武器的大汉,把两人押往湖心的祭台。
众人的脚踏在木浮道上,发出“吓,吓”的声响,造成一种步向死亡的奇异节奏。
玻璃屋露台上的十二盏大雾灯,除了两盏被损毁外,全都亮着了。
沿着浮道直至祭台的百多盏雾灯,一齐亮了起来,在大雾中散发着诡异炫人的黄光,把正在步往祭台的处决者和被处决者,照得毫发毕现。
浮道两旁的湖岸,沿湖的灯亮了起来,聚集了三千多名战胜者,默默旁观这最后的祭礼,气氛庄严肃穆。
将要被处决的两人。
一个是南美纵横不败的第一霸主巴极博士。
另一个是最富神秘和传奇色彩的中国人凌渡宇。
在南美的黑道历史上,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枪声一响后,历史会以另一种形式进行,权力架构将重新安排。
邦达、白理臣、夏太太等数十人,站在浮道起点处的大平台,静待处决的来临,巴极和凌渡宇的身形在他们眼中逐渐缩小,最后停了下来,站在祭台的正中。
十二名大汉提起机枪,平指着祭台中的两人。
湖雾无风自动、不断旋转着,似乎为两人的处决欢呼狂舞,又似悲愤万状。
凌渡宇侧望巴极一眼,后者脸上平静如昔,一点没有被处决的惊惶。
凌渡宇的目光由眼前的处决者,逡巡到左右两岸密麻麻的武装敌人身上,逡巡到浮道尽端的邦达等人,再移往玻璃屋那空无一人的大露台上,心中苦笑:想巴极每次在那里观察别人在祭台受刑,有否想到主客逆转的今天。
世事的发展,出乎人的意想之外。
凌渡宇望向锁连着自己左手和巴极右手的手铐,想不到竟和自己要杀的人死在一块儿。这更是始料未及。
手铐虽把他们连在一起,他们仍只孤独地面对死亡的来临。
“咔嚓!咔嚓!”
子弹上膛的声响,扣动每一个人的心弦、数千人的灵魂。
凌渡宇忽地想到玻璃屋露台栏杆旁的电子感应仪。
十二门黑幽幽的枪嘴,慢慢举起,动作似乎很快,又像世纪般恒久。
他再次想到那电子仪,想到死亡和毁灭。
就在那一刻,他感到巴极和他相连的手铐一下剧震。
难道巴极惧怕了,凌渡宇不解地望向巴极,后者两眼睁大,射出前所未有的奇光,凝望着前方。
他顺着巴极的目光,望向玻璃屋的大露台,登时瞠目结舌起来。
晴子!
在给雾灯化成一晕晕金黄的大湖雾里。晴子在白纱飘舞下,冉冉地出现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在这距离下,他只能看到一团若隐若现的白色身形,在湖雾中优美地盈盈俏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凌巴两人的身上,没有人注意到她,又或者只是他两人有见到她的能力。
凌巴两人的心神全集中在晴子的身上。
难道晴子来参与这死亡的盛典,这另一幕的湖祭。
有人大叫道:“准备!”
十二名大汉的手指抠动了扳机。
湖水中忽地响起奇怪的尖啸,啸声倏忽间从四面八方响起。湖水一阵翻腾,几条水柱在远近的湖面激冲而起。
巴极喃喃道:“天!她按动了毁灭装置。”
十二名处决者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低头追查啸声的来源,枪嘴不自觉垂了下来。
邦达等人同时低头望向湖内。
沿岸的观刑者一阵**,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凌渡宇和巴极。
凌渡宇明白了,巴极在湖水下,还装置了其他的导弹发射台,这是他最后的王牌。
啸声转眼间变成刺耳的尖号,由湖面移往天空。
邦达方不知谁人狂喊道:“危险!是飞弹!”
跟着下来的狂乱是完全没法想象的。
数千人你推我撞地向掩护物内散去。
凌渡宇见机不可失,一撞巴极,两人齐齐跌进湖水里。
跌进湖水前,第一下惊人的爆炸声撕裂了每一个人的情绪,跟着是一下接一下的狂爆,湖水激起巨大的水柱,沿湖的区域完全淹没在水光和爆炸里。
祭台和它的浮道弹上半空,成为满天飞舞的木屑。
强力导弹的威力笼罩着水庄每一个角落,笼罩着沿岸的每一寸地方。
强烈的爆炸,掩盖了人们死前的惊喊。
在跌进湖水的刹那前。
凌渡宇的心灵和晴子的心灵紧紧连在一起。
晴子的绝世容颜,浮现在他的心湖内。
凌渡宇的心灵狂叫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会把你毁灭的。
晴子在他心灵内平静地答道: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吗?死亡是一切生命的归宿,梦湖赐予了我奇异的生命,正如天地孕育出人类,我已经历过生命的爱火和热力。那不是足够吗?我已不负此生了。我毕竟只是一种异物,虽妄图和你相爱,最后终究只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我虽因人类而生,却是“非人类”,将因不了解人类,而长居那孤独寂离的荒原。若是那样,有什么能比死更理想。
凌渡宇狂叫道: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你是人类千百年来的梦想,医治人类孤独的最佳良方……
一幅强烈清晰的图像,在他眼前出现。
玻璃屋在火光和爆炸中,徐徐倒下,碎石激飞往四周广大的空间,大露台上晴子陷入熊熊的烈焰里,被倒下的建筑物完全掩埋,再是一连串的爆炸,残余的碎石缓缓注进湖水里。
两人的心灵联系,像给利刃当中劈下,蓦然断绝。
晴子死了。
一股强大的悲哀和失去一切生命意义的颓丧,狂涌心头,模糊间,他沉进温温的湖水里,他感到巴极的手,有力地箍上他的胸颈,带着他在湖水中游动。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给人拖上湿润的草地上。
泪水不断流下。
失去了晴子,也失去了一切梦想。
梦湖把一个美梦赐予了他,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听到巴极在他身旁道:“她死了!她死了!”
凌渡宇张开眼睛,看到全身湿淋淋的巴极,坐在他身旁,木然望着远岸的熊熊火光。
梦湖水庄变成历史的遗迹,败瓦颓垣。
至于邦达等是死是生,现在已是无关痛痒。
晴子死了!
凌渡宇感到痛楚万分。
巴极举起右手,连着的手铐把凌渡宇的左手也提了起来,道:“我知你是个合格的锁匠,可以打开它吗?”
凌渡宇呆了一呆,好一会才缓缓在胸前搓揉,把人造胸皮翻过来,取出一条长形的条子,不一刻把手铐除了下来。
巴极站起身。
梦湖的雾逐渐散去。
漆黑的夜空缀满闪亮的星辰。
凌渡宇欲要站起来,一轮自动武器的声音骤雨般响起。
巴极鲜血飞溅,打着转倒跌开去,一头栽进湖边的浅水里。
凌渡宇悲叫一声,跳了起来,向巴极扑去。
他把巴极浸在水里的头抬起放在腿上。
巴极口鼻渗出了鲜血,神情出奇的平静。
一个女子从林木间走了出来,手中提着自动武器。
雅黛妮!
凌渡宇来不及理她,望向怀中的巴极。
巴极眼中沉浸着无尽的孤独和悲哀,喃喃道:“这也好,这也好!记着,我死后,将我的骨……灰……撒往……”头一侧,死去了。
这纵横南美的枭雄,终于死去了,死在梦湖的湖水里,以他的鲜血为梦湖增添颜色。
他虽然未说出要将骨灰撒往哪里,凌渡宇已知道了答案:那是梦湖。
只有这样,巴极才可以和晴子在一起,没有人可再将他们分开。
巴极虽然得到了全世界,却从未能有片刻离开他那孤独的荒原。
就像凌渡宇。
或是雅黛妮。
以至乎世上任何一人。
另一轮枪声响起,雅黛妮倒在血泊内。
凌渡宇缓缓转头,看见雅黛妮抱着枪头倒指向自己的机枪,倒在血泊内。
雅黛妮自杀了。
她得不到巴极的爱,只有以血和死亡来清洗这耻辱。
她究竟怎样逃出韩林的魔爪,是否用凌渡宇给她的麻醉针,这一切也不关重要了。
死亡终结了一切。
凌渡宇望向梦湖。
梦湖梦湖!
人类多少梦想随尔而来,亦随尔而去。
七天后,凌渡宇安全返抵玻利维亚抗暴联盟的秘密基地。康复了的高山鹰亲来迎接他下机。
凌渡宇脸容平静,把晴子自我毁灭所造成的心灵创伤深深地埋藏。
高山鹰道:“爱丽丝走了,她说:若你要找她,自会找她。她需要的不是怜悯,而是真正的爱。”
凌渡宇喃喃道:“爱?什么才是真爱?”
他想起巴极的骨灰,在梦湖上浮**。
巴极!你是否仍在那孤寂的荒原,作永无休止的独行?
《湖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