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沸腾

第二十章 安稳如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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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安稳老家在偏远山区,不通公路,到最近镇子还得翻两座大山。父亲老实本分,一生守着几亩薄田,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在当地农村,没有儿子顶门立户,会被说闲话的。父亲拿出少有的执拗,不生出儿子绝不罢休。就这样,经历了前三胎都是姑娘的苦楚,终于苍天开眼,父亲年近四十,母亲才在家徒四壁的堂屋,生下了叶安稳。

叶安稳自幼脑筋聪慧,超出同村孩童一大截,这让父母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为此,三个姐姐很早就辍学打工养家,专供弟弟读书。他倒也争气,从村小学到县中学,一直名列前茅。后拜远房表姐所赐,以当地状元的名头,进到石屿市蓝海中学高中部读书。

父亲亲戚里有位堂姐,与木讷的父亲不同,早早就脱离山村、远嫁石屿市。堂姐女儿叫苏雪妮,名牌大学毕业,人长得漂亮还善工心计,一次在酒局上结识刘复舟,被他大胆的商业蓝图所吸引,那时候蓝海还只是很小的公司,但她慧眼识珠,毅然辞去稳定工作,加入蓝海,很快坐到宣传总监的位置上。当蓝海发展成为集团,苏雪妮也奉子与刘复舟成婚。

刘复舟进军教育领域,创立蓝海中学,妻子自然成为名誉校董。有着雄厚财力的蓝海中学,招贤纳士,汇聚了业内教师的顶尖团队,短时间内就在石屿市崭露头角,成为莘莘学子的向往之地。

远房外甥女成了名校校董,也传到了叶父耳朵里。为了儿子前途,叶父背起满满编织袋的土特产,敲响堂姐家门,堂姐本不想结交这门穷亲戚,可架不住叶父的数次拜访,才勉为其难,答应给自己女儿引荐。

第一次见到比自己小十来岁的远房表弟,苏雪妮内心十分不喜。叶安稳从小体质差,脑袋很大,头发稀疏枯黄,身如薄片,一副没发育起来的模样,而且,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洗不掉的土腥气。

表姐苏雪妮,却在叶安稳眼中惊为天人。剪裁合体的衣裙,高雅的气质,不俗的谈吐,让他自惭形秽。原来,人世间还有这么优雅的女人。表姐的冷漠非但没有伤害到叶安稳,反而在他内心深处,把能得到表姐垂青,作为激励自己奋斗的目标。

叶安稳年少时就懂得隐忍,并没在学校里通过宣扬他和苏雪妮的关系来换取好处,反而口风很严,把精力都用在书本上,这点,倒很让苏雪妮意外。

高二时,同桌换成了钟燃,有学霸在一旁做标靶,更加激励叶安稳头悬梁、锥刺骨,忘我学习。

高考前夕,钟意杀人事件把蓝海中学推进舆论旋涡。几乎每天,叶安稳都能看见表姐清早就赶到学校,与校委会人员一起研究对策,常常工作到深夜。表姐步履蹒跚地从办公室出来,晃动酸痛的肩膀、扭动僵硬的腰身……每一下都牵动叶安稳脆弱神经,让他内心充满愤懑。他责怪那些衣冠楚楚却不能替表姐分忧的废物们。从那时候起,叶安稳就暗自下定决心,自己要考入法学院,成为最棒的律师,守护表姐。

轿车驶出校门,车内的苏雪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隐藏在阴影处,有一双充满忧郁的眼睛在凝视自己。

与钟燃不同,叶安稳大学毕业就选择回到石屿市,并把自己第一份简历郑重投给了蓝海集团。他没有去找表姐,想靠自己的实力,正大光明地进入集团法务部。可简历就像泥牛入海,音信皆无。

在焦躁等待中,他想通了,自己大学刚毕业没有任何实战经验,不走后门就想进这样的大企业,谈何容易。他决定从法律援助开始做起,等羽翼丰满,再去叩响蓝海集团法务部的大门。

一起交通肇事案,却将他推入人生谷底。

原告的父亲周满堂,是外来务工人员,薪资微薄,与聋哑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努力维持着生计。一次偶然,大儿子在送外卖时被闯红灯的跑车撞伤,司机酒驾并且逃逸,留下浑身粉碎性骨折、生命垂危的周家大儿子。被告方倚仗权势,趾高气扬,想通过狸猫换太子的方式让人顶包,还企图拒绝赔偿受害者家属。叶安稳作为法援律师,年轻气盛、正义感爆棚,主张民事赔偿并协助周父提起刑事诉讼,根据大量翔实证据,在庭上据理力争,维护了原告的合法权益。

最终法院裁决,官司打胜了,驾驶肇事车辆的富二代赔偿了原告一笔不菲的费用,还被关进监狱。

叶安稳大获全胜。当晚,难得下回馆子的他,一高兴还喝了点酒。

深夜,回家路上,在一条没有监控的小巷里,叶安稳突然被人袭击,铁棒猛击在小腿上,清脆骨折声,痛彻心扉的疼痛让他摔倒在地,行凶者似乎还不解恨,持续施暴殴打,直到叶安稳奄奄一息,才掏空他钱包、借助黑暗遁去。满脸是血的叶安稳,没看清伤人者面目就昏厥过去。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晨跑的市民拨打120送进医院。

周满堂一家,听到消息急忙赶至医院,精心陪护。等叶安稳苏醒过来,才知道自己躺在医院病**,骨折的腿被石膏厚厚固定住,浑身上下裹满了纱布。

几天后,警方调查结果出来了,案发于深夜,没有目击证人,案发地没有市政监控摄像头,白天这条小巷市民常走,无法有效提取脚印……说白了一句话:调查取证很难,不要抱有希望。这样的结果,叶安稳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他怀疑这件事因周家案所起,但苦于没有证据,怨不到他们身上。

把这几年攒的积蓄都掏空,叶安稳才勉强支付上治疗费用。伤腿落下残疾,从此以后,走路一跛一跛的。为自己申冤的律师,最后落得这个下场,周满堂对世界充满失望,他要带着一家人回老家。临行前把自己的女儿拉到身前,让她给叶安稳磕头,并告诫她,要牢牢记住眼前的恩人,长大了记得报恩。

小女孩很乖巧,喊了声“叶叔”,就要给他磕头。

周满堂朴实的情感让叶安稳感动,急忙伸手拦住小女孩。

小女孩叫周如叶,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叶安稳,把他牢牢记在心里。那一年,她十一岁。

2

叶安稳和周如叶的再次相遇,已在五年后。

立秋后天气转凉,叶安稳双手插兜,缩着脖子在鱼嘴岘站等车。这个被城市遗忘的角落,要等很久才会来一辆公交车。

终于,387路公交车从远处晃晃悠悠驶来。此刻站台上等车的人不安分起来,不再顾及早已排好的上车顺序,随着公交车开始慢慢蠕动。气刹声响起,车门打开瞬间人群蜂拥而上。南腔北调的叫骂声此起彼伏,在这方寸之间的上空炸裂开来。

叶安稳被人浪裹挟着一会儿奔左、一会儿向右,他腿脚不灵便,数次与车门近在咫尺,又被推了出去。

“我真的有急事,请借个方便,让我上去。”叶安稳叫道。

“哪个还不是有急事噻——”他被更加焦躁的声音了回来。

“我排队了……”这句苍白无力的话,都没有人愿意费口舌反驳他。

“是……是叶叔吗?”一个清脆的声音刺穿这团污浊秽气,飘进叶安稳耳朵里。

叶安稳大脑没时间予以回应,一门心思地往车上挤,等车门终于在眼前粗暴关合上,他才发现,自己依然站在原来等车的位置。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皮鞋,被踩了无数泥脚印。心疼地掏出手帕刚要擦拭,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叶叔。”

叶安稳抬起头,透过厚厚镜片,看到不远处一辆出租车前站着位浓妆女孩,在朝自己招手。

“你,是在叫我?”叶安稳不认识眼前女孩,有些茫然。

女孩子蹦蹦跳跳跑过来,嬉笑道:“是啊叶叔,我是周如叶,几年不见就忘记我啦?”

叶安稳仔细端详一番终于认出来,不禁莞尔:“哎哟,女大十八变,真的是不敢认了。”

周如叶倒也洒脱,指了指自己的脸:“这哪能怪您,这妆容就是我爸面对面走过来也未必认得。叶叔要去哪?我送你吧。”

眼看就要迟到,叶安稳有些犹豫:“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刚打上车,正好一起。”

叶安稳从蓝海集团总部大楼里出来时已近黄昏,街道上车灯如河。在路对面,周如叶早已经翘首以待,见到叶安稳身影,再次挥舞起手臂。

两人打车回到鱼嘴岘。为表示感谢,叶安稳要请她吃饭,周如叶欣然同意。在一间小小烤肉店,两人如多年未见的老友,聊起了过往。

被告补偿款,对高位截瘫的儿子,无异于杯水车薪。实在筹不来钱,周满堂一狠心把儿子接出院,让镇里卫生院和村里的赤脚医生为儿子续命。长期照顾儿子,哑巴妻子也病倒了,只剩下周满堂一个人苦苦支撑。为了生计,周如叶年满十四周岁就辍学挣钱养家。用人单位不敢给未成年人签署劳务合同,这也就意味着她的付出没有保障,周如叶住最差的出租屋,从早到晚打好几份工,一日三餐吃的是馒头夹咸菜,吃尽了苦头。即便这样,辛辛苦苦打拼一年攒下来的钱,还不够哥哥一个月的医药花销。

她最恐惧的,就是听到父亲来电铃声。每当这时候她都近乎抓狂,想对着父亲狂喊:就让哥哥去死吧。但电话贴在耳边,父亲那疲惫且温暖的声音传来,周如叶就会打消自己这种“邪恶”念头,流着眼泪笑着安慰父亲:“再坚持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周如叶濒临绝望前,新室友“紫霞”指出条生路:一起做“福利姬”。这个词太陌生了,但对于她而言,能挣到钱才是硬道理,其他都不重要。她像条水蛭,饥渴地吸吮着网络上关于“福利姬”的一切,隐藏在表面光鲜下的钱色交易没有让她退却,相反地,她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根稻草,执意要投身进去。紫霞将她引荐给了媚悦App的中介。

与叶安稳再次相遇,她已经入坑三个多月了。

一粒泪珠顺着她长长的假睫毛流下,滑过脸颊,留下一条晕染般的墨色泪痕。

叶安稳唏嘘不已,他第一次听到“福利姬”这个词,但不管怎么叫,也是挂羊头卖狗肉,核心还是援助交际。想出言相劝,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如果说她现在最不需要什么,恐怕就是几句不凉不热的心灵鸡汤吧。能做的,只是安静地递过一张纸巾。

周如叶并没有接,而是用手指轻轻擦拭掉,也不顾及妆面花不花,叫道:“哎哟,光顾着说了,肉都烤煳了。”说着,手忙脚乱地用镊子把牛肉都夹给叶安稳。

“别都给我,你也吃啊,多吃牛肉有劲。”

“煳的给你,嫩的给我。”周如叶调笑道。拗不过她,叶安稳夹起一片黑乎乎的牛肉放进嘴里。好长时间没吃牛肉了,虽然有一股焦煳味,但肉质本身的美味,还是让他甘之如饴。

“你也赶紧趁热吃。”叶安稳口齿不清地说着。

“我就想看着叶叔吃,你吃饱了,才有精力给我讲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我的故事有什么好讲,除了失败就是失败,叶安稳内心苦笑。周如叶歪着脑袋等了会儿,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干脆说道:“要不我们Q and A吧,我问你答。”

叶安稳点点头,这样也好。

“叶叔,你是不是在蓝海集团上班?”

“我只是去面试法务……嘿嘿,第八次啦,每次都杳无音讯,我也不期待了,可能我并不适合做律师吧。”

“那是他们眼瞎,你在我心中就是最棒的律师。”周如叶愤愤不平。

叶安稳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我是什么水平心里有数。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你住在这里?”

“对,我连家带律所都搬到这,最重要的是省钱。”叶安稳终于有了点幽默细胞,“关键是不住在这里,如何能遇见你啊。”

周如叶眼前织起一层雾气,急忙望向窗外,少顷才把目光收回,落在叶安稳身上:“今天我才感受到,这里还有一丝人情味。”

叶安稳笑了,周如叶也笑了。在这一瞬间,两颗漂泊的心灵,找到可以暂且停泊的港湾。两个人又聊了好多,那一夜,似乎过得异常漫长。

眨眼两周过去了,叶安稳把和周如叶见面之事,忘到九霄云外。在自己的袖珍律所,正趴在桌子上给人写诉状,外面突然闯进一个人,门也没敲就径直走到桌前,遮住了窗外洒进来的一寸阳光。

叶安稳有些不高兴,当抬起头看清来人,脸色瞬间阴转晴:“臭丫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周如叶笑道:“这还用找吗,在鱼嘴岘,谁不知道‘安稳律所’的大名。”用自己的名字注册律师事务所,以求安安稳稳的意思。叶安稳招呼着她坐下,又要给她倒水。周如叶忙阻拦道:“今天不坐啦,我还得抓紧搬家,以后找你串门机会多着呢,我就住你对面,208室。”

看到叶安稳满脸诧异,周如叶哧哧笑着:“是不是感觉很奇妙,我特意叮嘱过中介,一旦你这栋楼有人搬走,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顿了顿,周如叶又道:“干我这行,早晚有被抓住的风险,挨着大律师,起码心里踏实许多。”

叶安稳不禁莞尔,他进入蓝海集团的梦想未泯,渴望成为表姐身边叱咤风云的人物,可如今竟“堕落”到为一名失足少女当挡箭牌的境地。可望着周如叶炙热的眼神,他不忍扫兴:“有叶叔在,给你**平一切妖魔鬼怪。”

周如叶给他比画一连串哑语,最后手指握成心形,从胸口推向叶安稳。

叶安稳不明所以。

周如叶笑着解释:“我刚才比画的手语,就是告诉你,你所说的一切我都心领了。”说完就要出门,却被叶安稳叫住。

“叶叔?”

“我也是突发奇想……”叶安稳在脑海中盘算了下,一本正经道,“你长期做这行,确实存在风险。我看你哑语如此熟练,不妨你在工作时扮演下聋哑人,这样的人设,有可能在关键时刻帮到你。”

周如叶先是一愣,进而笑得直不起腰来。叶安稳被笑得发毛:“我说错什么了吗?”

周如叶止住笑,从随身小包里拽出一个绿色小本,在叶安稳眼前晃了晃,嫣然道:“真是我的大律师,连想法都一样,你看,我的残疾人证。”

“你怎么会有这个?”

“我第一份工作,在镇采石场被炮震得暂时性失聪。虽然后来恢复了,村支书是我堂叔,还是按照致残给我申请的残疾人证,他一片好心,为姑娘家孤身闯江湖增加份被人怜悯的砝码吧。”像吹过的一阵风,周如叶消失在门外。

叶安稳愣了半晌,哑然失笑:这张王炸,能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一语成谶,这张王炸,却接连打过两次。

3

钟燃从省院调回市未检科,叶安稳响应最为积极,公检法系统里有老同桌,对自己可是莫大好处。那次聚餐他第一个就到了,特意把自己安排在钟燃座位旁。攀交情、套近乎,一晚上就像打了鸡血,忙得不可开交。

该说的话都说了,约莫半个月过去,也没见钟燃那里有任何动静。叶安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次想打电话给钟燃,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内心不免堆积了怨气。

某天清晨起床,看到铺天盖地的新闻,叶安稳才知道蓝海中学有学生跳崖自杀。

选择检察院在学校宣教活动时播放自杀视频,引起公检机关和媒体最大关注,爆料者很会挑时机。出于职业敏感,叶安稳认为这起案子,绝不是单纯自杀那么简单。他对此案抱有极大兴趣,不放过任何一宗与之有关的报道。为了获得第一手消息,还冒充小报记者,亲自在校门口拦截学生,做随机采访。被翻过无数白眼,也收获一些有用的佐证,光剪报就做了厚厚一大本。

下这么大功夫,叶安稳肚子里揣着小九九,案子和表姐的蓝海中学有关,他这次不想再做看客,而要私底下做足功课,等表姐最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让她明白自己才是她最值得信任的人。

冷夏儿葬礼他也去了,手拿一束白**,远远地躲在人群后冷眼旁观。钟燃和另一名女性检察官都来了,更加深了他对事件的判断。等告别仪式结束后,一名少年映入他眼帘,快步跑进告别厅,把陈列在冷夏儿遗像前的玩具熊取走,而后又快步追上钟燃与冷家父母一行,诉说着什么。看情形,这名少年和钟燃很熟。

叶安稳留了心眼,多方打听下,得知这位少年叫鹿晓阳,还获得他视网的主页链接。一幅幅生动的视频画面,女主角几乎都是冷夏儿,直到最后一个视频,不再是精美故事,而是对残酷现实的记录,女人号哭声、警笛声、厮打、咒骂……画面在强烈抖动,直到定格在冷夏儿的黑白照片上,世界才安静下来。

他浏览数遍,强烈感受到,这些有声有形的视频里倾注了作者对冷夏儿深厚的情感,同时也猜中,鹿晓阳就是整个事件的背后推动者。他开始暗中调查,不查不打紧,一查更对这名少年刮目相看。

与他人不同,鹿晓阳在取得优异成绩的同时,依然有大量精力投入课余生活,自拍自导视频只是其中一部分,他是运动达人,还酷爱下围棋,经常一放学就背起书包去棋院,直到河岸夜市开启,准时赶过去帮奶奶打理大排档的生意。远超同龄人的成熟,精力充沛,又善于管理时间,天才少年,说的就是他吧,叶安稳不禁内心感叹。

学校、球场、棋院、夜市,鹿晓阳的生活丰富且有规律,没有丝毫与冷夏儿案沾边的地方,这让叶安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

将要放弃之时,一枚“炸弹”在他眼前炸响,媒体将尚雯雯腿伤紧急送医、刘鹰珞怒斥检察官的视频放出来,一时间舆情四起,这让叶安稳嗅到不祥的味道。作为刘复舟独子、未来蓝海集团的掌舵者,本应该低调为人,此刻却为了一名女同学公然挑衅,与检察院撕破脸皮,这种近乎冲动的做法明显不妥。背后原因,恐怕与冷夏儿案,脱不开干系。

一直高调宣称配合公检法调查工作、力求公开透明的蓝海中学,也风向忽变,以影响学习为由,联合教育局发声,希望不要对学生过度调查,舆情也甚嚣尘上,直指具体办案的检察官暴力执法,迫使检察院调离钟燃。

操控舆论风向是表姐的拿手好戏,可这更验证了刘鹰珞有问题,不然何至于亲自下场?表姐的这步棋,叶安稳认为并不高明。表面上与检察院的较量上占据上风,可实际……叶安稳抿了口茶,内心明镜,她已经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老天终究还是眷顾自己,刘鹰珞鲁莽、表姐护犊心切,却为自己迎来了曙光,即使破釜沉舟、铤而走险,也要抓住这唯一机会。

叶安稳的目光,望向桌面上厚厚的剪报本。

从医院回来,刘鹰珞没有隐瞒,把经过跟母亲陈述一遍,苏雪妮听到背后始作俑者是鹿晓阳时,不禁眉头紧锁。

“妈,要不要我私底下再去探探他的口风?”

“不要惊动他,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是我们的优势。妈只是没想到,一名高二学生,竟在眼皮底下掀起这么大风浪。”

“只要稳住尚雯雯,没有证据,鹿晓阳也拿我没办法。”

“你相信她?”

“呃,谈不上相信……我只是觉得,她和我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都有明确目标。”

“通过一两天的促膝长谈,你就读懂这个女孩?”苏雪妮觉得儿子很幼稚。

“妈,这和时间长短没关系,以雯雯的性格,不会因小失大。”刘鹰珞争辩。

“通过要挟获得的情感不可能长久。我担心的是,一旦轻易满足,她的欲望会变成填不满的无底洞。不过目前,鹿晓阳这个麻烦需要先解决掉。”苏雪妮凝视着儿子,异常严厉道,“你未来要掌舵蓝海集团,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被无形放大,酿成无法估量的损失,这种事情绝对不允许发生,主动权,妈必须要握在手中。”

刘鹰珞不置可否,但他不想违背母亲的意愿,不再说什么。

轻轻的敲门声阻断了母子谈话,保姆孙姨探头进来,说话有点犹豫:“夫人,有一件快递……”

“哪里寄来的?”

“没有寄件人,只是用红笔在箱子外面写着夫人亲启,我没敢拿进屋,放在院子里了。”

果不其然,在庭院中央搁置着一个纸箱子,密封得很严实,上面用红笔写着:闲人勿动,雪姨亲启。

苏雪妮点头示意,司机手持壁纸刀,轻轻划开透明胶带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个厚本。苏雪妮上前打开观看,不禁大惊失色——自打冷夏儿事件发生之日起,所有消息都被以剪报形式汇聚于此,粘贴归纳得整整齐齐,最后捋出脉络,并在下面做着密密麻麻的批注,做剪报者,一定是个细思极恐的人。翻到最后一页,剪报分析出来的结论,矛头直指刘鹰珞。

看着儿子照片,苏雪妮感到一股凉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不禁打了个寒战。把本子递给儿子,刘鹰珞看完,同样惊讶不已。

一时间,母子俩竟没了主意。

还是苏雪妮老辣,率先从震惊中复苏,低头查看纸箱子,底部还夹有一张便签条,上面写着:14日下午两点半,鱼嘴岘河岸茶馆,恭候雪姨大驾光临。从称谓上看,像是内部人干的。

“妈,你要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妈想当面见见,到底是什么人物,敢威胁到我的头上。”

“会不会有危险?我陪您去吧。”刘鹰珞担心地望着母亲。

“行啦,你能有这份孝心,妈就知足了。”苏雪妮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脸颊,“多一个人反而容易生事端。你不要担心,回学校好好上课,这事妈来处理。”

4

两天后,苏雪妮准时推开了河岸茶馆的店门。一路寻来,也让这位阔太充分见识了现代都市市井的一面。找个偏僻角落坐下,随便点了杯茶,端上来的玻璃杯,杯口还有未冲干净的洗洁精残留,这让她有些反胃。

等不多时,门口悬挂的风铃声响,一个跛足男人迈步进来,先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苏雪妮身上,咧开嘴笑了下。

逆光中看不清来人相貌,苏雪妮内心明白,他就是约自己来的人,不由得微微挺直腰板,祭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气势来。男人一跛一跛走过来,拉开把椅子坐在对面,依旧保持着笑容。当看清楚男人这张脸,苏雪妮竟有些恍惚,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记不真切,他是?

“表姐,我是安稳。”

对,他是远房表弟叶安稳,印象中他不是跛足啊,上次见面还在十多年前,人明显沧桑了许多,头发也稀疏,隐约有谢顶迹象……苏雪妮正寻思着,叶安稳又开口道:“很抱歉以这种方式约表姐见面,但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可以去公司找我,为何非要约在这里?”

叶安稳苦笑一声:“可能是我的跛足有碍观瞻,我与蓝海集团之间,一直有道看不见又难以逾越的鸿沟。”

“表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看到苏雪妮要开口说话,叶安稳急忙制止,“我虽然落魄,但不想一辈子过寄人篱下的生活。这是我真实感受,你可能理解不了,也不必尝试理解。”

苏雪妮捕捉到叶安稳内心的那份敏感,温言道:“男人有骨气不是件坏事,我能理解。你的脚是怎么弄的?”

叶安稳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帮原告打赢了官司,当晚却被打断了腿。”

“你是律师?”

“是。”

“律师还用这种方式,你不怕今后无法在行业内立足吗?”

“怕。我今天是以表弟的身份约你,不是律师。”

“哟?”苏雪妮杏眉一挑,用近乎嘲讽的语气,“你今天的举动,让我觉得表弟这个词,很陌生。”

叶安稳并没有反驳,自顾自道:“我寄的资料,想必表姐已经看了。这是我近段时间通过走访调查得出来的结论,在冷夏儿自杀案上,鹰珞有很大嫌疑。”

“住口!”苏雪妮挥手打断他的话,“凭几份剪报和妄加揣测的分析,就跑过来污蔑大鹰,你还好意思叫我表姐?”

“表姐,鹰珞也是我外甥,绝对没有伤害他的意思。我做这些不为别的,只为了保护鹰珞。如果我的分析一文不值,你大可不必理会,更不用亲自过来。”

“我就想看看谁在背后捣鬼,好报警抓他。”

“以诬陷,还是敲诈勒索?”叶安稳终于露出狡黠的笑容,“表姐,我好歹也是名律师,我提供的仅仅是分析,没有一句言论说是鹰珞做的,更没有要一分钱的报酬。”

苏雪妮不禁重新打量外表猥琐,做事却滴水不漏、不留一丝把柄的表弟。见她不说话,叶安稳趁热打铁、以退为进道:“是表姐当年的恩赐,才让我就读蓝海中学,实现了大学梦。我今天来只为报恩,绝无他意。请你放心,那本剪报就是原稿,绝没有第二本,不必担心外泄。我的分析尚显粗浅,但若能帮到表姐,我会感到很欣慰,茶您慢用,先告辞了。”

叶安稳起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终于将我军了,为了今天的出场,他准备了半生……苏雪妮凝视着他蹒跚背影,知道留给自己犹豫的时间不多了。

在叶安稳推开大门迈步将要出去时,身后响起苏雪妮的声音:“安稳,我还有几句话问你。”

叶安稳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他知道自己赌赢了。再次坐回到茶桌前,苏雪妮问道:“说说看,你如何能帮到我?”

“提前预警,防患于未然。”

“你并不确定?”

“走在别人前面总归是好的。我无法保证,会有谁能想我所想,并付诸行动。”

苏雪妮脑筋转得极快:“你是不是有怀疑的对象?”

叶安稳点了点头,非常干脆地回答:“有!”

“谁?”

叶安稳静静地望着苏雪妮,没有搭腔。

苏雪妮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直接把话挑明:“无功不受禄,就像我不相信人的善意一样,说出来你的条件。”

“注资我的律师事务所,把它培育成石屿市数一数二的大所。”叶安稳倒也不含糊。

“胃口不小。”

“士为知己者死。表姐,我向您保证,律所将竭尽全力为您服务。”

“注资并不难,我先要看到实际行动,才能判断值不值得投资。”

“难道,已经有人对鹰珞不利了?”叶安稳脑筋转得也是极快。苏雪妮微微点头,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

叶安稳又大胆猜测了下:“是鹿晓阳吗?”

“你为什么会想到他?”

叶安稳把自己对鹿晓阳的怀疑、如何暗中调查叙述一遍,最后道:“他和检察院的钟燃检察官交往甚密,我就有好几次看到钟检出现在鹿晓阳奶奶的夜市排档,而且,他和鹰珞是同学,获取证据极为便利。”

叶安稳顿了顿,和盘托出自己的疑惑:“最令我感到疑惑的,冷夏儿追悼会上,那么隆重的场合,他竟然偷偷在遗像前摆了个玩偶。后来浏览他的视网,才知道玩偶里面藏有偷拍器,在偷拍每位悼念者的微表情,嘿嘿,真是个心思缜密的家伙。”

苏雪妮脱口而出:“泰迪熊玩偶?”

叶安稳脸色有些变了:“表姐,你怎么知道?”

“尚雯雯的病房也被他摆放了一只,碰巧被大鹰看到。”

两人面面相觑,这名少年比预料中的还棘手,早已经走到所有人的前面。叶安稳道:“表姐,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苏雪妮狠了狠心:“帮我解决了这个麻烦,你提的要求我来满足。但如果事情办砸了……”

“我绝对不会记得有今天这次会面。”

叶安稳心中似乎早有解决方案,说完这句话,满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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