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張抗抗

§天已經完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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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

來弟趕到周家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周家夫妻倆白天全得上班,孩子上學,所以周家的鍾點工,隻能排在晚上。

這一家的活兒特別多,每次都沒有固定的時間,什麽時候把活幹完才算完事,然後按做的鍾點結賬。

來弟一早從家出來,隻能帶一頓午飯;遇上必須連著晚上一直幹下去的那天,她的晚飯就沒了著落。好幾年中,來弟出了這家又進那家,時間都是一環扣著一環的,耽誤不得,根本沒有吃晚飯的功夫。她路過街上的小吃鋪,聞著一陣陣衝鼻的香味,把口水咽了又咽,也舍不得掏錢給自己買上一個熱包子充饑。來弟的這一頓晚飯,是一定要等到幹完了活,回到自己家裏去吃的。走出主家門的時候,來弟每次都覺得自己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像喝多了酒似的,腿也軟頭也暈身子也晃,等到回家端上碗,有時是10點多,有時是11點,人都已經餓空了,前心貼後背的,隻剩下了兩張皮,像一隻癟癟的布口袋,倒進去兩大碗飯,都看不見鼓起來。

來弟每次到周家時,周家已經吃完飯了。問來弟吃不吃,來弟總說吃過了。來弟不想占人家的便宜,做鍾點有規矩是不在主家吃飯的。

今天來弟真的是吃過晚飯了。來弟在路邊上買了一個小小的烤白薯,花了一塊一毛錢。那白薯好燙手,捧在懷裏,像一個小火爐,吹在臉上的冷風都一下子變暖了。白薯的瓤很甜,烤得鬆脆焦黃的白薯皮邊上掛的漿汁,有點像蜜糖。來弟小心地咬了一口,慢慢咽下去,她能感覺到稀軟粘稠的白薯漿,順著她幹渴的食管一直往空****的胃裏流下去,那個縮成一團的涼肚皮,頓時暖和地酥脹起來……

來弟再不敢像以前那樣不吃晚飯,空著肚子一直幹到十一二點鍾了。

春節回家前一個月的時候,來弟天天一到晚上就胃疼,像是有一根鐵絲在一下一下扯著她胸口的肉,疼得她睡不著覺。那天來弟到梅老師家幹活,胃突然就疼起來,疼得她一身冷汗,實在撐不住了,隻好向梅老師要藥。梅老師給她倒了水,看著她把藥吃下去,讓她馬上到醫院去檢查。來弟不肯去,她說胃疼死不了人,哪裏有那麽嬌氣呢。梅老師生氣地罵她是要錢不要命,當時就把她拽到樓下,打了一個“的”,送到醫院裏去了。好乖乖,那一次看病,一家夥就花了一百多塊,說是先驗血再預約做什麽胃鏡。那可是一百多塊啊,來弟要做20多個鍾頭,才能掙得出來呢。來弟覺得自己胃不疼了,倒是心口疼得要死。到了預約的那天,女兒陪她去醫院,她躺在一張**,醫生拿一根皮管子從她喉嚨裏插進去,一直捅到她肚子裏,還在裏麵來回攪個不停。她那天真是擔心那根管子會不會把自己的肚皮戳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