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夢難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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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上晚飯吃得不錯,有啤酒和葡萄酒。飯後人們興致很好,說了許多笑話和廢話,就陸續脫衣睡覺。陸夫子也躺下了。沒出山海關前還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車一出關,像冥冥中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揉揉眼坐起來,掀開窗簾看車外。外邊月亮很大,照著莽蒼蒼一片蘆草和浮動著的海水,他的心就發緊了。隨著車輪聲一步步往東北方向走運,心就越收越緊,那滋味不像是去報仇,倒像又被抓回去挨鬥受審。

他喝了口冰涼的茶水,想使自己平靜一下,想說服自己不要這麽緊張。他對自己說:“不是撥亂反正了嗎?不是落實政策了嗎?不是改革開放了嗎?到底怕什麽呀?”

然而,潛在受壓迫感仍在折磨他。

上一次走這條路是二十多年前舊曆除夕。早在反右派時,他就被趕到這古代的流放地來了。起初對他這種“敵我矛盾內部處理”的人,還給一點優待,每年可以有兩個星期的假日探望家人。這一年那場史無前例的大風暴已經在北京開始,但邊遠地區還沒完全波及到,年底仍給了他假期。

他是臘月二十七才回到家的,盡管他形容枯稿,盡管他衣履襤褸,神情木訥,語言顛倒,年邁的母親、憔悴的妻子和年紀尚幼的女兒,都裝作無所察覺,都對他親昵體貼。妻子催他洗澡更衣女兒為他打酒買菜,談話間大家隻談家務,趣事,如何籌備過年,誰也不問他的生活情形,也不講家裏狀況,一點也沒有電影裏演到這種情節時常見的淒慘鏡頭。隻有一點異常處,就是平時一向嚴謹冷淡的妻表現得異乎尋常地體貼和親昵,這竟使聽慣訓罵、支使、嗬斥、侮辱的他有些惶恐,有些愧疚。於是他就盡力為家庭多做些事。把房子掃淨,把窗戶擦亮,領著女兒去買年貨。到臘月二十九,一切就緒,開始動手做年菜了,響起了敲門聲。來的是本管片的警察,全家趕緊笑臉相迎,遞茶點煙。這警察已在此多年,從老陸還沒出事時就來到這個地段了,和他們全家都熟識,便笑著說了幾句閑話,然後把笑臉一收,鄭重其事地說:“不耽誤你們時間了。我來是談公事的。老陸你也回來好幾天了,家裏人也都見到了。就不要多耽擱了。按上級指示,你這樣的人,必須在舊曆年三十以前離開北京。吃完飯就趕緊去買車票吧。”老母親一聽立刻渾身哆嗦起來,眼中滾出了淚花。女兒撲上去抱住了老陸的腿,把臉貼到腿上不肯放開。隻有妻苦笑了一下說:“明天就過年了,您看是不是過了年再走,要不符合政策那邊也不會放假叫他回來呀!”警察說:“過什麽年?這全是四舊,該破了?如果自己不走我們可就要押送回去,那對誰也不好看是吧?話我說到家了,你們看著辦吧。你還是幹部,考慮一下立場問題吧……”警察走後,老母親和女兒全僵在那裏,還是妻沉著,她用手抹了下臉說:“沒什麽,走就走吧,你去買票去,我們在家包餃子,咱們提前過年不就完了。”老陸已是改造得相當有成績的了,一語不發就動身買票去,回來時桌上竟擺滿了一桌年菜。妻子極力說些笑話,要把這頓晚餐吃得熱鬧點。果然,女兒一會兒情緒就歡快起來了。母親也極力作出笑容,但不時地找個借口出屋去擦一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