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想青叶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人有强弱,人家吃好,咱吃饱就行了,当个好孙子至少饿不住吧。爷,也是从孙子过来的,有的当孙子时间还很长呢。就在我们探讨生存之道时,突然屋里的电话响了。我家的电话有两部,卧室的床头柜上有一部,客厅的电视柜上有一部,两部电话是串接起来的。青叶接着客厅电话,不料,脸色霎时变得青黄,吃惊地瞪大眼睛凝固了眼球,一脸恐怖相。我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只是预感到问题严重。电话是岳父打来的,他怀着巨大的悲痛沙哑着嗓音说,青叶呀,你三哥被人杀害了。
我看着青叶拿着话筒的手颤抖起来,想到一定是家里出大事了。我慌忙关掉电视机,顿时屋里很静,尽量不影响他们通话。青叶听到父亲那么说,头轰然蒙了麻木了,身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了,感到十分惊恐。她急切地问:爸,您说啥呀?咋能出这事呢?
父亲说,你哥打工回来,想在咱家院里盖两间陪房,去河里拉点沙。今天下午,你哥开着四轮车去南山下的沙河里拉沙,回来走到路上被三个歹徒拦路抢劫,搜兜要钱。你哥和他们厮打起来,把一个歹徒摁倒在地上,另一个歹徒拿刀扎进你哥的后背,然后那伙歹徒都跑了。你哥背着刀又开着车跑了三十里路,到了枣林街医院,医生把刀拔出来,因出血太多,一会儿就不行了。父亲悲痛、恼怒、难舍儿子的复杂心情交织在一起,使他撕心裂肺、肝肠欲断,说着说着禁不住泪流满面,“呜呜呜”失声痛哭。
噩耗像炮弹一样把青叶击垮了,她浑身软绵绵的,难以站立,心中“怦怦怦”加速跳动,埋怨说,他咋恁倒霉呀!恁傻呀!人家人多,手里拿着凶器,能斗过人家吗?要不搏斗,不是也没事呀。
父亲忍着巨大的悲痛哽咽着说,我知道你哥的脾气,从小就一身正气,抱打不平,从不欺负人家,也不受人欺负,谁要惹他,他也不饶人。其实他身上也没带多少钱,就是叫人家搜走也发不了财。可你哥怕人家抢他的车啊!
爸,报案没有?青叶声音低沉。
报了,县公安局已经来人了。
你们都在医院吧?
是啊。
我妈呢?
她在家只知道出事了,还不知道你哥不行了。父亲带着哭腔,那是在极其悲痛之时发出的声音,人生最大的痛苦悲哀莫过于亲人生离死别。
青叶放下电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整个人像抽了筋剔了骨似的瘫在沙发里,少气无力地对我说了她三哥出的事,又说这是困境遭难雪上加霜啊!不幸的事一桩接一桩。
我也觉得这事出得太突然了,这是意想不到的事,真是常言说的,出门三分灾啊!家里的两位老人全指望青叶的三哥打工养家糊口哩,今后二老怎么办呢?现在顾不得多想,我说,青叶,咱们赶快回家吧!我和青叶乘出租车连夜赶回去了。
我们回去办了三哥的丧事,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县公安局了,就是盼望严惩凶手,为三哥报仇申冤,不然他会死不安魂的。后来公安人员很快查到了凶手,但迟迟未逮捕。我们只想让此案从重从快处理,但青叶去县公安局跑了多次,局里却迟迟未办。两年过去了,某天下午,青叶又从县公安局回来,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见到我愁眉苦脸地说,天龙,我也没办法了,这事不跑吧,我哥死得冤,白白扔了一条命。跑吧,人家迟迟不办,说办案经费有限,抓不到凶手,你说这是不破案的理由吗?
我给她倒一杯开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看着她瘦弱疲惫不堪的身体,憔悴的面容,无精打采的样子,我也心疼。她和两年前相比判若两人,有时候就忘了洗脸、梳头,更不用说穿戴打扮了。我明白这是心情问题,她没有任何心劲和希望了,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沿,想想怎么不挂心呢?她两个哥哥都死在煤窑里,这个哥哥又被人杀害,剩下两位老人无人管,我们的经济状况又非常差。我劝说,哥的事咱还继续跑,你也要注意身体。我分析因为经费不破案,这不该是理由,公安局的职责就是打击犯罪,严惩凶手,执法必严,违法必究嘛,何况这是拦路抢劫杀人,是大案要案,性质恶劣,如果迟迟不破,这里肯定有原因。
青叶说,我听爸说,这伙人中有一个凶手的舅舅在县公安局工作,莫非是他从中包庇干涉?
有可能。我脸一沉很认真地说,要这样,这案破着还麻烦呢。
青叶靠着沙发背仰躺在沙发里,双手搭在扶手上,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瞧着我,灰心丧气地说,我哥不就成冤死鬼啦?就这样不了了之啦?凶手就逍遥法外啦?你认识公安局的人吗?
我理解青叶的心情,是渴望有个帮助她的人,但我无能为力,只能摇摇头木着脸说,不认识,要认识,我早就帮你跑了。我很惭愧,也觉得自己无计可施,帮不了青叶。
青叶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水,当低头放下杯子时,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突然眼前一亮,猛然坐直身子挺起胸,惊喜地说,对了,我有个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学政法的,分到市公安局了,我去找他呀,我真是昏头了,这么长时间了,我怎么就没想到他呢?这是青叶在这两年多中难得的笑容。我知道这段时间她心里很苦,因为家务、孩子、失业、失去亲人等一系列烦心事,再加上生活窘迫,将她缠绕得心力交瘁痛苦不堪,容颜衰老,但只能默默地忍受着,让她最挂心的就是为哥哥申冤。她说,咱一起去找我的同学吧?或许能为我哥申冤呢。我当即答应了。
我和青叶经多方打听知道了她同学家居住的地方。那天晚上,我们带点薄礼到了她同学的家门口,我们看着十分坚固的棕色防盗门,又光又亮,没有丝毫缝隙,像铜墙铁壁横在我们面前。青叶心里紧张起来,心跳厉害仿佛要蹦到嗓子眼儿,表情木讷,半握着拳头胆怯地轻轻地“咚、咚、咚”一下一下地慢慢敲门,声音微弱,唯恐人家受惊,小心翼翼地每敲一下,我们就仔细听着里面有没有动静,没有,再继续敲,仍没动静。她轻声对我说,是家里没人吧?
我平时就胆小,见官就想躲避,也恨自己无能没有出息。现在站在除恶扬善的公家人门前,一想到那身警服就心里发休,并非是做了什么坏事,也可能其他胆小人也是如此。可现在不但要见人家,而且还要求人家办事,谁都知道求人办事难,如果人家帮你,你就欠下了人情债,永远埋在心里,待机偿还,否则就心中不安。如果人家不帮你,你就始终在困难中挣扎承受着精神痛苦,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和青叶心里都不是滋味,胆怯是自然的。我对青叶说,你等着,我到楼下看看。我到楼下望望他家的窗口,看到里面的灯亮着,就猜测到一定有人。我返回去看到青叶仍然站在门外尴尬地等着,轻声问,他家的灯亮吗?我说有人。我便伸手“咚咚咚”连敲几声门,声音很响亮,接着里面有人问:谁呀?谁呀?那声音很呆板,很重,像撂砖头似的,听着很不是滋味。我们在外面温和地答应着,像小绵羊似的唯恐惹人家不高兴。求人和被人求心理上是截然不同的,求人有点孙子见爷的感觉,可能主人听出了是陌生人的话,没开门,只是打开门上的防盗孔,问你们找谁?
青叶说出了同学的名字,并说和他是老同学,想见见他。
里面的女人冷冰冰地说,不在家,你们走吧。
我们只想将薄礼送给人家,也想到屋里坐坐,说说事起点效果,不白跑一趟,没想到被人家几个字打发了。青叶再次恳求说,我们有急事,说说事,行吗?
不行,明天去办公室说。人家态度很坚决。
青叶含着眼泪轻声又问,里面再没回音了。我觉得人家的门比保险柜还坚固,说不定有报警装置和密码锁,像人家的脸冷冰冰地对着我们,驱逐我们,我们只好打道回家。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尽管有难以言表的滋味,但临走时仍然依依不舍。青叶想哭,似乎心中唯一的一丝希望又破灭了。她感到绝望,一蹶不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怎么办?可人家爷字辈的口气像坚硬的石头,向我们砸来,我们不得不走。我们心凉了,有一种乘兴而来扫兴而归的感觉。
回家的路上,我们沿着大街旁边的马路牙子,边走边交谈。我心里窝气,愤愤地说,什么态度?什么执法如山?什么为民申冤的执法官?我看谁也没把老百姓放在眼里,谁也体会不到老百姓含冤受屈的心情。我的胆量似乎一下子壮大了,这可能是让气憋大的。我气哼哼地往前走,胸中的闷气往上蹿,看人家态度如此这般,等于这天大的冤案就不了了之了。我的脸色青紫如铁板似的。
青叶却软声细语地说,也许同学真不在家,人家不让进屋情有可原,这是在晚上,咱又是陌生人,人家是执法人,整了不少坏人,一定也得罪不少人,人家谨慎是从安全着想,如果是我,也许也有警惕性。
她几句话说得我气消大半,只是说,你早点这么想,咱就不来了。
青叶说,我只想到他家里好说案情,没考虑那么多,也没想到人家会这样。
看来当公安家属也不易,整天提心吊胆顾虑重重,小心翼翼,还没有老百姓自由呢。我说着走到青叶的前面。
青叶紧跟着往前走,说人家不受冤枉气,不为衣食住行发愁。她还想继续说下去,但刹住了,怕伤害我的自尊心。
我确实没给青叶带来什么幸福,也无能力帮青叶,似乎当初我对她发的誓言全是狗屁话。如今我是一个下岗职工,是家里的负担,社会的包袱,谁愿意帮我,即使帮了我,我会给人家带来什么好处?聪明人乐意干吗?我恨我苦恼,公平公正公理去哪里了?我和青叶并肩向前面的公交站牌走去。我们边走边聊着闲话,你一句我一句地随便说。虽然我们找人碰壁,但并不甘心,我心中燃烧的一点火花就是相信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不然,这个社会就乱套了。我给青叶说着打气话,鼓励她支持她明天去办公室找她的同学。
城市的夜晚和白天一样热闹非凡。大街小巷两旁每隔百米远的水泥线杆上,都有一个带灯泡的碗状路灯,散发着橘黄色的灯光,照得大街灯火通明,而且通宵达旦。还有大街两边的大小商店,也亮着灯正常营业。大街上车流成河,“嘀嘀、叭叭”声,还有路旁人们熙熙攘攘纷乱的嘈杂声,接连不断。马路牙子上的行人也来往不断,有的去吃饭,有的去散步,有的去逛商场。我和青叶去乘公交车。
第二天,青叶去办公室找到了同学,将案情经过讲述一遍,并把提前写好的案情状书递交给他。同学说,这个案子一定会引起局里高度重视,因为性质恶劣,危害严重,影响极坏,是一起大案要案,我们一定会尽快查清,一定会公平公正严惩这起抢劫杀人案,一定会从重从快处理。
青叶非常感动,在绝望中仿佛见到了包青天,看到了太阳和蓝天!
不出所料,市公安局接了此案,并及时对此案进行审理和从重从快判决,判持刀杀人凶手死刑,另两个分别判处十五年、十年有期徒刑。这起拖了两年多的持刀抢劫杀人案,在两个月之内结案了,这给青叶及家人心理上以极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