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街五号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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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那一个记忆里最温馨的暖冬,在脑海里涌了过来。檐头的冰溜在狗钻灶炕的天气,倒像开春季节似的渐渐消融了。往年此时叫做“大烟儿泡”的朔风,正挟冰裹雪扑面而来,刮得人踉踉跄跄,站立不稳。可他刘钊,一个十五六岁的青年,急匆匆地在湿润的江沿大道行走的时候,倒觉得迎面的冷风里,透着一股清新的春意。

啊!那一个难忘的暖冬……

刘钊按照党组织的安排,到江上某个指定的地点,找一位黑森森的钓鱼大汉,接受一项特别任务。

那一天,他记不得是白俄的什么节日了,不知是圣诞节,还是赎罪节。去江沿的路上,许许多多穿着节日盛装的白俄,举着圣幡,捧着圣像,虔诚地唱着“哈里路亚”,画着十字,络绎不绝地走着。

刘钊牵着他的狼狗,在人群里穿行。那些白俄男女,来不及地给这个穿着狐皮小袄,戴着海龙帽的年轻人让路。

封冻的大江上,也许因为暖冬的缘故,此一处彼一处,倒有不少凿洞垂钓的鱼痨,静静地坐守在那里,享受着他们认为的乐趣。除此以外,即使是难得的暖冬,人们也不大情愿到江沿来的。所以,空旷寂寥的江沿大道上,只有他和那些教徒们在行走。

他寻思:我是为了革命的目的而来,那么,这些穷的富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昂着脖子一路唱来的白俄,他们是为了什么呢?

刘钊是他爹和鬼子勾结以后,才跟着家里来到临江的。他弄不懂外国人在搞什么名堂。但是,他从那些教徒的脸上,看到了一副副庄严肃穆的神气。他想,他们大概也是在认真严肃地投身一项神圣的事业。

革命,更需要一颗虔诚不二的心。

天气实在暖和,狐皮小袄都有点穿不住了。他敞开了衣襟,吹着轻松的口哨,离开那支宗教队伍,朝长着苇秆的江边斜插下去。他把狗也放开了,只见它在暖融融的阳光下,撒欢地蹿前蹿后,还不时地对着太阳吠叫两声。

但是,他在残败枯萎的苇秆丛中,看到的却是一张冷得生霜的脸,他的心顿时也冷了。

按照规定的接头方式,这个黑森森的汉子,满面短硬胡茬的钓鱼人,正是他要见的那个人。

“我叫刘钊。”

“知道——”他理也不理地把鱼线往冰洞里汆进去。过了好一会才说话,那声音冷得好像从凿开的冰洞里冒出来似的,“你叫我韩潮好了!”

“啊!你就是鼎鼎大名的柱子?”刘钊想不到竟会是他。一下子蹦过去,扳住他的肩,亲切地抓起他的手。

韩潮粗鲁地推开他,低声地咆哮:“你还嫌不扎眼,牵来一只狼狗!”从胸膛里发出来的声音,确实有些令人发怵。

或许因为他爹是当过土匪,当过胡子的,所以,他的血管里也流动着那股剽悍不驯的气质。何况那时他十五六岁,血气方刚呢?刘钊冷冷一笑:“哼!听说你是个了不起的汉子,在铁道北,单枪匹马,干净利索地结果了十五个鬼子警备队;在八道街,赤手空拳,下了宪兵的枪,神不知鬼不觉,放火烧了鬼子的军妓院。没想到,一只狼狗就至于让你担惊受怕。老实讲,正是牵只狗,他们才知道我是老几!才不敢招我惹我!”

“你不看看今天江上多热闹,耳目众多,宪兵队不是光吃干饭的。白俄图钱爱财,不少人给他们当密探;只要有酒喝,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蹲下,我的少爷!”

“不——”初次见面,他就表现出了一种执拗和倔强。

“我命令你,刘钊——”

他依旧拒绝:“我一个警察局长家的大少爷,能蹲下来和你一个平头百姓一块钓鱼么?”他做出一副公子哥儿的样子,吊儿郎当地转来转去。

“妈的!”韩潮皱起眉头,既觉得他讲得在理,又感到有点窝火,“一个屁大的崽子,连胡子还没长出来,就一套一套的。”

刘钊望着不远处聚集在一起的白俄人群,他问韩潮:“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洗礼!”韩潮是地道的临江人,他多少知道一点白俄的风俗习惯。那些繁文缛节,比中国人的名堂要多得多,气派也大得多。中国人不但糊弄自己,连鬼神都糊弄,腊月二十三祭灶,竟用一小块糖瓜,想粘住灶王爷那张告密的嘴,真是何等小气!就看那江面上,用冰块垒造起来的祭坛,用大冰块雕刻的十字架,和绑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就可以知道,他们连迷信也那样认真而决不敷衍。

一九四五年,临江的白俄为数还不少,但大都贫困没落了。也许人们愈感到自己前途的渺茫,愈是相信命运,所以,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冥冥中的上帝身上。愚昧和迷信,就是如此产生的。人们在觉醒以后,常常怪罪并不存在的上帝,倒不责备自己的无知,是很可笑的。要是大家都讲究科学,上帝早就不成为上帝了。看到那一个个顶礼膜拜,五体投地的虔诚样儿,刘钊眼睛都直了。

“要把人泡到冰冷的江水里去吗?”

“当然,连刚生下来的孩子,也要在江水里蘸一下呢!”

“哦?那不得冻死?”

“洗礼嘛!照老毛子们说,从此往后,人就干净了,高尚了,上帝也喜欢了。好吧!刘钊,咱们谈正事!”

“你讲吧,我听着——”

刘钊眼睛还停留在那些受洗的教徒身上。他们有的俯伏着,有的屈膝半跪,有的低头忏悔,在穿着法衣的教堂执事吟哦下,一个个跪吻着他手里的十字架,唱着“哈里路亚”朝江水里走去。

“你已经知道,我们一些同志关在你爹的牢里。”

“嗯!”

“现在,你爹要处决他们!”

“哦!”他把目光收回,盯住韩潮。

“鬼子的大东亚战争败局已定,汉奸们也知道是秋后的蚂蚱,只有你爹杀人成性,所以我们——”他把话截住,从冰洞里拖上来一条两斤来重的鳜鱼。鳜鱼在冰面上蹦跳着,把那只狼狗吓得跳了起来,但没过一会儿,鱼就冻僵了,两眼木然地泛出死光。韩潮若有所思地盯着死鱼。

刘钊插空问了一句:“他们唱的‘哈里路亚’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赞美上帝吧!”韩潮然后轻声地说,“党组织决定要除掉他,杀一儆百,把任务交给了你和我!”

刘钊足足愣了一两分钟。他在来接头之前,设想过各式各样可能交给的任务,包括传递情报、探听机密、运送炸药、杀人放火,就是不曾想到要对付自己的老子。但他终于镇静下来:“怎么个除掉法呢?”

“以革命的名义,判处他死刑!”

他的心一沉:“就这样?”

韩潮默默地点头。也许这个黑森森的汉子,严峻的外表里面,是一颗通情达理的心。他觉得这实际上是强人所难的事。可是没有刘钊的配合,在花园街五号,他能完成任务么?然而年轻人的精神状态,有一点点异常呢……

刘钊猜得出韩潮在思忖些什么。是啊,初次见面,互不了解,更谈不上什么感情和友谊。而在执行这样一个特殊任务当中,对方是不是很好的合作者?届时三个人面对面站着,假如灵魂上稍有一丝动摇,亲子关系超过了同志关系,他会不明白是什么后果么?纵使有三头六臂,奇门遁甲,韩潮也跳不出铁桶般严密的花园街五号,尽管那时他爹修的院墙还没有现在高。

“但是,亲爱的同志,你别忘了,你和我一样,是属于党的。”刘钊在心里对韩潮说,“你就放心吧!当我选择走这条道路的时候,我就立定志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直至献出一切……”

“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江风温馨地吹拂着断折的苇秆,传来教堂执事断断续续的祷告。刘钊看见人群里走出一位年轻妇女,跪拜在冰十字架面前,吻着耶稣基督的脚,然后,解开她抱着的襁褓。新生儿被冷空气刺激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在赞美上帝的声音里,哭声是那样刺人心弦。

“啊!”刘钊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

他看到那个赤身露体、手脚挠动的婴儿,被人抱着放进洗礼的冰窟里去。也许那孩子冻得失去了知觉,也许冰窟太深,声音传不出来,那些教徒们一下子全都喑哑了。

顿时间,刘钊觉得自己从头凉到底,仿佛受洗的不是那个孩子,而是他。

马上要开始的战斗,难道不是一场洗礼么?刘钊多么希望自己的灵魂,在血和火的洗礼中,**涤得更干净、更纯洁啊!

那教堂执事继续在讲述上帝的圣迹:“……你们践踏我好了,我是为了被你们践踏才诞生于这个世界的,是为了分担你们的痛苦才背上十字架的,到伯利恒的路还很远很远,使徒们……”

这时,那个受洗的婴儿终于哭喊着回到母亲的怀抱,年轻妈妈的脸上,洋溢着一片圣洁的光辉,蓝天是那样澄澈明净,空气是那样清新纯洁,似乎在他们眼前展现出一个崇高光明的新世界。那执事也举起十字架,向所有在场的人祝福,可能也包括在苇丛里的两个共产党员吧?“愿上帝赐福给你们,哦!阿门……”

江面上像宏伟的合唱似地应和着:“阿——门!”

韩潮收拾鱼具:“小伙子,咱们也‘阿门’吧!晚上见!”

“你能进得来花园街五号?”

“这你放心,那房子是我修的。只要你到时候别泄气!”那对眼睛真像两把木工钻,恨不能钻透刘钊的心,看个究竟。在严厉中透出不信任,在不信任中又透出对同志的希望。

韩潮的眼光弄得他好不自在。好像从那一天起,他第一次感受到人家把他当作一个异教徒看待,直到快四十年后的今天。他牵住他的狼狗,问道:“让我来接受任务,我推托了没有?让我亲手除掉我的老子,我拒绝了没有?如果你还信不过我,那就算了!”

“站住!”

“世界上并不只有你一个人在革命!”

好倔强的家伙,韩潮有点欣赏他了。“我相信你,可不太相信你的手。并不是每个人都下得去手的。”下面的话:“何况宰的是亲老子。”压在舌头底下没说出来。现在回想起来的话,韩潮肯定会对当时党组织的决定,持保留态度的,也许像吕况那样的年青领导人,在有许多浪漫的革命色彩的同时,大概也难免幼稚、冲动和轻率吧?

“你不相信,我相信!”刘钊伸出他的手。刘大巴掌的外号是从自己那赫赫有名的大手而来;刘钊的手同样也不同寻常地巨大有力。也许从那时起,刘钊就表现出至今不能为韩潮所喜欢的自信。好在韩潮不是那种庸碌的领导干部,不像那些人总是挑选比自己还要庸碌的部下。所以,刘钊也只有在韩潮手中,能够施展才干。他二十多年的跌宕,就是最好的说明。

看着刘钊那只大手,韩潮不由一惊,便伸出自己砌砖抹灰的手:“那咱们掰回腕子,试试你的手劲,到真正动刀子的时候,你手哆嗦不?”

被屈辱和挑衅激奋起来的刘钊,立刻应战,他是个不肯服输的脚色。

即使后来他成熟多了,要他咽下他不心甘的气,那也是绝对办不到的。韩潮记得他被错误地判以劳教,送到农场去后,照例,那些囚徒中的首领,要收拾他,打掉他的威风让他就范。在那么多穷凶极恶的犯人面前,这个已经变成784号犯人的刘钊,毫无惧色,瞅准了其中最凶狠的一个,抽冷子一拳过去,把对方上下四个门牙统统敲掉。然后,像下山虎似的猛扑上去,骑在他身上,紧掐脖子,打下的牙连吞都不让吞,非叫那家伙当着众犯连牙带血吐出来。

管教人员冲进来拦阻。刘钊说:“你们不敢管么?我管——”结果,他因为这场斗殴被加了刑。幸亏后来江轮爆炸案很快查清,丁晓所作的调查报告,大部分证词都是用政治高压手段得来的,居心叵测,形同陷害。主持此案的公安局长韩潮,毫不犹豫地顶住吕况,乃至许杰的压力,批了个无罪释放,还建议恢复了他被开除的党籍。

顺便说一句,那个被打掉门牙的犯人,现在是拖拉机厂的车工,已经改邪归正。前些日子,吕莎还为这位刀具大王张武写了篇报告文学呢!

一九四五年初那个暖冬,刘钊和韩潮的第一回见面,就是以角力结束的。倘若不通过那次较量,两个人的感情距离,怕一时半会不能那样亲近的。

他握着那钵口大小的、泥水匠的粗手,明明感到自己要失败,而且会败得一塌糊涂,但尚未被扳倒以前,他总是要拼一拼的。

韩潮根本没把那只细嫩白净的大手看在话下,一点力气也不想使地支撑着。没料到刘钊的另外一只手也伸过来,猛地扳倒韩潮。这个家伙为了达到目的,敢于不择手段。

“妈的,你两只手!”

“那好,重来,你要使真劲!”

两个人在苇丛的堤岸青石条凳上,进行一场真正的比赛。唯一的观众,是那只恨不能帮主人忙、急得团团乱转的狼狗。

那只不肯服输的手,并不如韩潮想象的那样软弱。足足鏖战了好几分钟,韩潮也是和他一样,额头沁出一层汗珠,才把小伙子的手按倒,即使已经快贴到凳面上,刘钊还在挣扎。

“你还真不善!”韩潮给了他一拳,衷心地赞美。

刘钊浑身是汗,脱掉了狐皮小袄,摘掉了海龙皮帽,那热汗变成一层薄雾围绕着他。他望着把他战胜的黑大汉,笑了。因为他不仅输了个彻底,还输了个舒服,胸间涌出了前所未有的感情。他喜欢上这个满脸胡子拉碴的家伙了。

韩潮紧握住他的手:“看得出,你是个好样的,是个信得过的小伙子。”也许直到今天,韩潮始终器重他的地方,也正是他只要干,必定全力以赴的精神。

“怎么样?这回你放心了!”

“晚上见!”

就在那天晚上,他们在枪声、血腥、火光中完成了任务。刘大巴掌想不到自己在顶楼里练枪法的时候在活活掐死老毛子康德拉季耶夫的圣坛上,两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着自己,而偏偏其中一个持枪者是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

“孽种!”刘大巴掌唾弃着他。

刘钊握枪的手,也许轻轻震颤了一下。土匪头子出身的警察局长盯着他吼:“好小子,你有种就朝你老子开枪吧!”

他抠住了手枪的扳机。

刘大巴掌一点也不告饶地臭骂:“你这个孽种,我白养了你十六年,跟着共产党来结果你的亲爹!”

刘钊记得当时眼前一片迷蒙,他分辨不出两米开外,缚住双手,兀自大骂不已的他老子,哪是眼睛,哪是鼻子,只是一团发白的东西。于是,他朝那最白最亮的地方瞄准。

他听到他老子在喊:“刘钊,共产党给你什么?听我话,把枪口歪过去,毙掉那个混蛋!”

“不!”他想起了那个在江水里洗礼的新生儿。

韩潮贴近过来:“让我来执行吧!”

“组织上把任务交给我——”

“你把脸掉过去!”韩潮轻声对他讲,“我相信你决不会手软,不过,还是我来处决他的好!”说着,一串火光从枪口蹿出,那团发白的东西应声而倒,在地上抽搐了一阵,不再动弹了。只是一双像上午江边那死鱼的眼睛,木呆呆地瞪着。

韩潮走过去把死人的眼皮抹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沓子黄表纸,对刘钊说:“你拿几张纸盖在死人脸上,剩下的你擦根洋火,烧了吧!”

“干什么?”

那张黑森森的脸威严地:“让你做,你就去做嘛!不要问这么多为什么!”

他望着似睡非睡的韩潮,想着吴纬说的那些复杂的官场纠葛,不由得叹惜:要搁在三十年前,这只咆哮山林的猛虎会当回事吗?按照韩潮敢做敢当的性格,肯定是滚翻翦扑,横冲直撞,走自己要走的路。

然而,这只虎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