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小說精選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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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其實很可憐,既不能決定自己生,也不能決定自己死。除了自殺,但那談何容易?幹那種事的人,都是大勇敢者。我的忘年交白濤,隻能稱為智者,還不能稱為勇者。他有活著跳進火葬爐的膽量麽?這隻能是一種黑色幽默罷了。

平生無所好,

最喜逗人笑。

生活太沉重,

一笑十年少。

我想他一定是他的小情人使他不開心了,因為穀玉是個立誌要把她青春淋漓盡致發揮到極點的一個女人。她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把全部心力,都放在老先生這裏。簾子胡同是她全方位經營中的一個環節而已。錢生錢,錢滾錢,是她的一項樂趣,而不是目的。她要用她的美麗驅使所有人,這所有的人當中,白濤可能占最大的份額,但不是唯一的。所以,有時候來,有時候也不見她來,顯然老先生為了鎮壓她,才聲稱他要死了,虛構一個死了多年的晏波複活的神話或者鬼話,使穀玉覺得眼巴巴快等到手的財產繼續權,眼看要泡湯。那可是十分可觀的數字,因此,不待老頭好一點,不讓他這個老年人得到各方麵滿足的話,對不起,拜拜啦!

我在猜想,對這位智者來講,一個小手段,一次小把戲罷了。

雖然他私下對我坦誠地說過:“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行屍走肉,別看他活著,其實並不是為自己活,而是為那個符號活,有時冷靜一想,也是很累很累的呀!但是真的就此丟手,也下不了這個狠心。”

這大概是他的肺腑之言,所以,幾十年就這樣聚精會神過來,到了快閉幕的時候,突然頓悟,毅然決然地要結果自己,說不大通,除非晏波真的活了。

即使活了,他也不必要死嘛!雖然她失蹤的消息傳來,他表現得十分差勁,哪怕去雪山公路走一趟,查一查,走一走形式,也心安些呀!現在,她的影子,造成他的良心上的不寧,開始折磨他的時候,也隻有死是最徹底的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