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立正

§第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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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的老石榴樹已經落光了葉子,樹上的石榴也不知什麽時候全掉光了,這棵見證了76號大院曆史滄桑的石榴樹,從這一年冬天開始將為陳道生此後的歲月作證,當一個人把曆史交給一棵樹的時候,他就注定了隻有沉默或傳說的價值,所以這個時候,小說就變得異常重要了。

劉思昌失蹤、陳小莉判刑後,三聖街和76號大院像掉了魂似的,所有的人都像是在夢遊,他們臉如死灰地在巷子裏進出,一種集體被判了刑的無奈和絕望糾纏在每一個生活細節裏,他們走路腳步發飄,身子軟綿綿的,說話缺少底氣,聲音像是擠出來的,而不是說出來的。小莉被判刑的當天晚上,市電視台法製新聞裏播出了審判陳小莉的現場報道,屏幕上那個嘴上抹了過多口紅的女主持人興趣盎然地用標準的普通話告訴全市人民陳小莉賣**致一港商心髒病突發死亡,而販毒部分卻輕描淡寫一帶而過,電視畫麵上出現了陳小莉被戴上手銬押上警車的特寫鏡頭,播音員在屏幕上像個領導幹部一樣地耍著官腔強調指出,“改革開放不能以犧牲一代青少年的健康成長為代價,陳小莉案件給我們這個社會和所有的家長敲響了警鍾。”

76號大院的每一個人都看到了這條消息,可當他們一起聚集到陳道生家裏時,卻沒有一個人說看過了電視新聞,一屋子男男女女像是來開追悼會,臉上落滿了死亡的氣息,沉默與默哀此時具有相同的性質,一些孩子穿插其間打鬧著搶花生米,似乎提醒著大人們生活還在繼續。在經過了漫長的沉默之後,吳奶奶開始說話了,她安慰陳道生說,“人算不如天算,命裏注定小莉遭難,大人也沒辦法。過些日子送些衣服過去,再帶些餅幹蘋果,畢竟是自己的骨肉。”陳道生點點頭,無助的眼睛裏流露出一些雪中送炭的感動,洪阿寶摳著鼻孔說,“我舅舅接到這個案子就說過了,律師費一分錢不要,他是坐過牢的人,知道坐牢的苦楚,道生,這個錢你也就不要放在心上了。”胡連河打岔說,“判了十二年,還要什麽錢?”洪阿寶臉脹紅了,“話可不是你這麽說的,打官司就是輸了,律師費都是要付的,要是請別的律師,小莉的官司最少要付一千塊錢。”胡連河拿出殺豬的口氣反唇相譏,“你阿寶怎麽整天就鑽在錢眼裏呢,按常理,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小莉的案子沒擺平,就是不能拿一分錢。”阿寶也很氣,他正要反擊,陳道生接上來說,“阿寶說得對。鍾律師已經很幫忙了,怪隻怪小莉不爭氣,也怪我沒管教好小莉,我對不起你們!”王奎將手裏的一把花生殼扔到了地上,“媽的,貪官汙吏們聯手欺負百姓,把那些跟資本家勾結的貪官汙吏拉出去先槍斃後審判,沒有一個是冤案。”憋在肚裏的怨氣漚得太久了,一被捅破,刹那間就炸開了。大夥全都開始控訴雙河廠被港商坑慘了,有人甚至回憶起八十年代初廠裏欣欣向榮的時光,那時候,一到冬天就開始免費發煤票,過年發豬肉還有掛麵,一九八一年春節每個職工還發了兩包好煙和一掛鞭炮,這種回憶就像回憶死去的爹娘,很容易讓人激動。追悼會變成了控訴會,顯然走題了。患肺癆在家的孫大強聽了不少廣播,懂的政策比別人多,所以也就冷靜得多,他咳嗽著對大夥說,“小莉已經判了,也沒什麽可說的了,雖說有些重了,但畢竟觸犯了法律,老百姓無權無勢,不能碰它,碰了它就得認命。劉思昌說法律是炸藥,他想弄濕了,讓它炸不響,這本來就不對,現在還是炸了,炸傷炸死都由不得你了,劉思昌說不準自己就碰上了炸藥,也不知炸飛到哪兒去了。”要是以往這樣說,大家肯定會起來反駁,但今天沒有一個人站出來。